雍正四年，在全國曾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即推行養(yǎng)廉銀制度。清朝官員實行低俸制，一個知縣的年俸不過45兩，還包括辦公費用在內，而知縣要請一個師爺，也得上百兩銀子。所以，官員的俸祿根本不夠。不過，有權就有錢，長期以來，明清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稅收可以加征火耗，耗羨（火耗的結余）就變成了縣太爺?shù)男〗饚?。那些不征稅的上級官員眼饞縣太爺?shù)念~外進項，這些手邊有耗羨的官員去辦事，又得給上級衙門送紅包，稱為規(guī)禮，以擺平關系。雍正決心大加整頓，名曰耗羨歸公。具體做法是：把各地衙門在賦稅征收中的火耗附加，統(tǒng)一上交國庫，同時取消用這筆錢來送禮的“陋規(guī)”，再由朝廷制定統(tǒng)一標準，把這筆上交的銀子以養(yǎng)廉銀的形式發(fā)放給官員，?？顚Ｓ?。按道理，這是化私為公、做到官員收入規(guī)范化的好事，甚至可以從中總結出雍正改革實現(xiàn)清朝政府由傳統(tǒng)組織向韋伯式科層組織轉型的偉大意義。但是，事情遠遠不是那么簡單。

在耗羨歸公的大背景下，廣東巡撫楊文乾順勢整頓粵海關的“規(guī)禮”，大刀闊斧推行改革。具體做法是：把洋商、行商、通譯、買辦與粵海關打交道的各種紅包查明歸類，核定每艘外洋船進出粵海關先后要送出紅包68種，花費銀子1950兩。楊文乾下令，這筆錢在洋船入關時一筆交清，其后具體辦事過程中嚴禁請客送禮，原來由衙門官員收受的各種紅包一概廢除，海關把收到的這每船1950兩銀子的入關附加費拿來，?？顚Ｓ茫謸芙o下屬官員作為辦公經(jīng)費和崗位津貼。

楊文乾的整頓，顯然具有積極意義，而且完全符合雍正的新政方針。問題在于，這種規(guī)禮涉及到諸多利益。沒有了紅包，衙門辦起事來就不那么順溜。在清朝，紅包向來是官場運行的潤滑劑，現(xiàn)在，海關機器突然沒有了紅包，運行起來就磕磕碰碰。例如，外船申報入關，海關就要給派一個引水員，引導該船進入內河。原來的做法是：引水一上船，馬上就有一個紅包遞過來，引水干起活也就能處處為該船著想。現(xiàn)在，引水上船，紅包沒了。作為船主，原來送紅包的銀子已經(jīng)打包全部交付粵海關了，就理應得到同過去送出紅包一樣的對待。作為海關，原來紅包收受的各種灰色收入雖然取消，但這筆錢實際上已經(jīng)以辦公經(jīng)費和崗位津貼的方式下發(fā)了。作為引水員，原來上船就有的紅包，現(xiàn)在沒有了。盡管他的崗位津貼比前有所上調，但同過去每次引水都能收到紅包相比差遠了。于是，這股氣就要撒在船主身上。你急于到碼頭做生意，對不起，我先下令讓你的船拋錨等一陣子再說，你發(fā)脾氣也沒用，還不給你明講是因為沒給紅包。船主當然可以到海關告狀，說這位引水員故意刁難。但這樣的投訴能不能解決問題只有天知道。對于海關來說，這種驟然增加的投訴、船主對海關管理造成的評價下降，會使主管上司覺得改革后的新體制還不如舊辦法順當。外船時間一長，會覺得這種摩擦延誤造成的損失，還不如再偷偷給個紅包劃算。一個引水員的問題因為改革而變成這樣，其他部門崗位又能好多少？總體來看，粵海關這一改革的效應是：外商叫苦，官員埋怨，吏胥怠工，處處不落好。

難道說，這一改革就沒有積極作用？有。官方對這一改革的評價十分高。雍正自己就認為，這種改革“上不誤公，下不累民，無偏多偏少之弊，無苛索橫征之擾，實通權達變之善策”（《清朝文獻通考》卷90）。如果說雍正頭腦發(fā)熱欠考慮，那也有點冤枉。因為這一改革在提出時，十分仔細并認真考慮了各種情況。為了防止下面的官員借改革之機增加民間負擔，雍正曾經(jīng)多次發(fā)出指示，并嚴格設計了各種改革細節(jié)。推行這一改革的官員，由此得到皇帝的賞識或者重用，他們也是這種改革的受益者。就社會秩序和改革效果來看，一時也是好評如潮，章學誠曾說：“我憲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規(guī)，整飭官方，懲治貪墨，實為千載一時。彼時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風俗，貪冒之徒，莫不望風革面，時勢然也?！保ā段氖吠x · 古文十弊》）應該說，這種評價是有根據(jù)的，不算過分。

那么，這一改革的毛病出在哪兒？出在制度改革與組織文化的不配套上。從雍正的制度設計看，相當嚴密，本文的篇幅無法展開這種改革在具體制度上的各種細節(jié)，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單純從制度規(guī)定看，養(yǎng)廉銀制度考慮之周全是前所未見的。然而，雍正把什么到考慮到了，唯獨沒有考慮到官場文化，尤其是沒有考慮到無意識層次的行為習慣。紅包問題，是長期以來官場運作習慣形成的，以硬性規(guī)定取締它，必須輔之以“移風易俗”的文化變動才能奏效。沒有行為習慣的改變，靠政權強力給演化形成的習慣打進一個變革楔子，會帶來行為上的高度不和諧，有如以莊嚴的進行曲腔調領唱民間的酸曲情歌，上上下下都聽著不是味。

難道不能把那些唱慣了酸曲小調的民歌手改變過來，讓他們改唱進行曲？可以，但這必須伴之以潛移默化的日常訓練。許多人只是看到制度變化快刀斬亂麻的爽利，而看不到斬斷的麻絮會逐漸纏繞而變成一團新的亂麻。雍正當年取消紅包的改革，不久便出現(xiàn)了新的紅包。而且這種新的紅包可能因為沒有章法的隱秘性質，比起過去那種盡管上不得臺面卻人人心知肚明的規(guī)禮更糟糕。后來碰上個以節(jié)儉出名的道光皇帝，看到官員在拿了養(yǎng)廉銀后又故態(tài)復萌收紅包，便要求官員把養(yǎng)廉銀給國家捐獻一點，攤派一點，財政一緊張再打一點折發(fā)放，使官場又回到老路上，而且比以前問題更多。

近代以來，中國人一直在謀求快速變革。先學西方“船堅炮利”，發(fā)現(xiàn)制度不配套；再學西方維新變法，發(fā)現(xiàn)文化不配套；然后又號召改造國民性建設新文化，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基礎和制度體系又不配套。這種變革之路走下來，始終未能形成經(jīng)濟、制度、文化之間的有機嵌合。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來考慮這一問題：一個制度，哪怕看起來再好，如果不能促成良風美俗，這個制度從根子上就有偏差；經(jīng)濟的發(fā)展如果與風俗的改善相脫節(jié)。很有可能是制度使其然。從制度與文化之間的良性包容和互動關系入手來考慮改革，或許能對社會的和諧發(fā)展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