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親人書(組詩)
與父書:推心置腹之人
兩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多少次化干
弋為玉帛
不再惡語相向不再相互猜疑。點著燈
讓走過的每一條路漸次清晰。其實我
們可以
虛擬更多有著明晃晃月光的夜晚。原
本,我們可以
失眠可以流干淚水可以抱頭痛哭。不
過今夜
只是談?wù)撔腋?。父親,就這樣
一顆草木之心靠近了另一顆草木之心
兩個面對著面的男人。終于
從對方的身上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與母書:幸福在別處
抱歉。你離去之后,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
在人前人后止住悲傷
努力制造融洽的氣氛。掩飾你下樓的
腳步
我巨大的失落
知道你沒有走遠,在高處看著我
夜宴散席了。幸福在別處。好在你
來不及松開手,也來不及偽裝開心的
笑臉。如同我來不及
背過臉去,擦去大顆大顆的淚珠
與子書:姓氏和理想
在異鄉(xiāng)
我必須這樣比喻:姓氏和理想在異鄉(xiāng)
命運薄如瓦片,薄如一叢青草的輕曳
你來。聲音淺于燕翼掠過南方的煙柳
此時,我偏激,依稀還有憤青的模樣
我正值而立之年,一無所有。命里和手里
緊握一個姓氏,以及空空的行囊,理想
你不諳世事。拖著哭腔喊我。兒子,你和 春天
一起住進我的眼睛里。就能夠洞明
和填補一個中年男人,內(nèi)心的空虛
和苦楚?
兩枚釘子
小姐姐的獎狀貼滿了一面墻
中國地圖貼在另一面墻上
像一個在異鄉(xiāng)的人,醒目的行程
一年級、六年級、高一……
金華、溫州、昆山……
一個人的歷史嚴(yán)嚴(yán)實實地貼在墻上
一個人的經(jīng)歷分毫不差地輸入打卡機、
考勤表
一個人的童年讓另一些人偶爾回味
一個人的青春在工衣和規(guī)章制度里一
點一點萎縮
小姐姐夢中的村莊,她的祖國
國土貧瘠,住著她愛的人
和愛她的人
她和她們,以及他們,一個時代
用南下或北上的洪流
鍛造而成的釘子,一枚釘在家鄉(xiāng)的墻上
另一枚,釘在火車、汽車、飛機、輪船
和路上
流經(jīng)身體里的河
必須用清水洗凈眼睛和雙手,必須用去
三年的時間
必須用舊三雙解放鞋和一副身體,必須
讓年輕的妻子留守,必須
讓小兒習(xí)慣哭泣時壓低聲音抑制住就
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必須漠視勞動法,必須在屋檐下低頭……
必須把異鄉(xiāng)當(dāng)作故鄉(xiāng),必須在回家之前
一個人偷偷地哭個夠
必須讓離散的人在站臺或者碼頭意外
重逢,必須給兩個相愛的人
騰出一些時間和空曠的公園一角,必須
讓主管緊繃繃的臉?biāo)沙谙聛?/p>
必須讓那些勞累了一天的人趕上末班
公交車……
要學(xué)會愛,把匆忙的人流和車流當(dāng)作故
鄉(xiāng)的一條河,并忽略它的去向
每一段經(jīng)歷都像蜿蜒的河水流經(jīng)村莊,
每一次跳槽每一次黯然離去
和歸來,都像小河在午夜的暴風(fēng)雨里決
堤,像一群人在拼命地掩飾
一條河流在身體里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
一粒鹽
我想像它馱著一座大海行走的樣子
我想像它熱血沸騰的樣子
我想像它把天空和生活墊高的樣子
我想像一只鷹劃拉著閃電的樣子
我想像著腰扎草繩的母親
正在為即將去南方的小姐姐趕制棉襖
她不停地把大朵大朵的陽光和棉花
縫進棉襖的里層
就像把生活的艱辛,和不幸
藏到最里層
菊
此時,四野金黃,恍如揮舞的鞭影
落日在下墜,弄出的聲響那么大
她疾馳在官道上。一個孤苦伶仃的人
她恨他,恨到骨髓里
籬笆墻的影子輕輕晃
她是一個被秋天,以及水逼得走投無路的人
她映在南山上的容顏,竟然和秋色
一樣的美,一樣的,一退,再退
秋風(fēng)扶起天空的藍
不知道是秋風(fēng)扶起天空的藍
還是天空的藍扶起了秋風(fēng)
時光停頓了下來
無邊無際的寂靜,籠罩著晚秋
你走動,田野在走動,秋風(fēng)走動
撕下來的日歷在走動
會心而笑的那兩個人,他們也在走動
他們相愛了大半輩子。像天空的
一片藍色,拉著另一片藍色
像天空的一片藍色,在愛著另一片
藍色。秋風(fēng)是那個敲鐘的人
它記住了在每一個晨昏相擁的人
鐘聲隱去的瞬間
他們的微笑和背影多么美
我愿意做那個隔岸觀火的人
我是大地的琴箱,洞開著
放在他們偶爾路過的地方
那些被我牽掛了多年的人,他們依舊靦腆
躲閃的目光居然有了城里人三分之一的狡譎
某段經(jīng)歷教會他們處事不驚
過于漫長的光陰治愈了他們的痼疾
而我,被生活磨礪得逐漸冷酷、平靜
如同那個隔岸觀火的人
那些人
那些蹲著能夠吃飯、站著也能睡覺的人
那些寫家書錯字和廢話連篇的人
那些對著長途電話一個勁說我很好的人
那些看著回鍋肉和美女使勁咽口水的人
那些想念家鄉(xiāng)和親人,連夜排隊買火車票的人
那些腦袋瓜像榆木疙瘩的人
那些把血汗錢捐給災(zāi)區(qū)和失學(xué)兒童的人
那些賣血、滿大街找公共廁所的人
那些喜歡說葷段子、晚上總是鼾聲如雷的人
那些和我一樣不善言辭的人
那些和我一樣有著一副好身板的人
那些人和父親一樣
有著一副好心腸
正 月
劈完秋天余下的木柴
我就老了
我披著羊皮襖
蹲身如一架小火爐
像那個送走門神的人
我學(xué)著他,用殘雪擦凈雙手
打掃庭院,迎進飛回院子
像回來探親的家雀
它們放心地?fù)焓澄也卦?/p>
灶頭的稗谷。笨拙的幾團灰色影子
比屋內(nèi)的燈盞還要明亮一些
我劈完木柴,復(fù)又無所事事
翻讀鎮(zhèn)志,仿佛熟悉的風(fēng)物,在屋角
堆成柴禾。傳說中
一葦渡江之人。他披著
我的羊皮襖,眉毛胡須白了大半
若除夕之夜,下的那場小雪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