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讀古書，覺得言語文字曾經(jīng)真是有強悍的力量，不像現(xiàn)在。比如田單攻聊城歲余不下，魯仲連只是寫了封信給素不相識的守城燕將，就結(jié)束了一切?！妒酚洝防镉涗浀聂斨龠B書信綿長華麗，究其要點，不外乎《資治通鑒》引括出的一句話：“為公計者，不歸燕則歸齊。今獨守孤城，齊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將何為乎？”為公計者，這是言語文字能夠?qū)λ似鹱饔玫那疤?；將何為乎？言語文字本身其實又是無為的，它只能喚起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行事原則。所以，我每次讀到燕將見書后哭泣三日拔刃自殺，就覺得實在傷感，仿佛自己就立在他不遠處，毫無辦法地看著他被言語文字的大風(fēng)一點點從前呼后擁的戰(zhàn)場吹回至孤獨的自身，在那里，他是無比軟弱的，同時又是不可摧毀的。
　　在中國的思想中，一個人并非生來就背負著所謂靈魂不同等級的品性在原地生活，而是能夠慢慢地去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而言語文字的強悍最終都不是為了影響他人，而是作用于自身。
　　所以說，讀曹操，就是讀他寫的一篇文章，還有兩首詩。
　　建安十五年，曹操穩(wěn)住赤壁新敗的陣腳，三國格局初定，北方無事，他于春日下求賢令：“今天下得無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其情懷如求知己，令人興起。隨后又于冬日筑銅雀臺，并下令讓還三縣二萬食戶，是為《十二月己亥令》。這篇公文自述生平與志向，平實誠摯，剖陳心扉，是少有的好文章，其文字中的謙卑自抑，即便有矯飾，對照其行事，終無大違，遠非后世自欺欺人的官樣文章可及。文中引樂毅、蒙恬事，曰：“孤每讀此二人書，未嘗不愴然流涕也。”那些過去人物用一生行事印證過的精神準(zhǔn)則，留在文字里，作用于后來人的生命軌跡，如此反復(fù)延續(xù)，便是中國人的文教。中國人的文教不是典章篇牘里關(guān)于歷史、文學(xué)和哲學(xué)的知識，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最終成為了歷史、文學(xué)乃至哲學(xué)本身的人。
　　東漢末年雖是亂世，但司馬光說，“自三代之亡，風(fēng)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彼時，外在的社會秩序雖然崩壞，但人心教化的秩序猶在，“忠厚清修之士，豈惟取重于縉紳，亦見慕于眾庶；愚鄙污穢之人，豈惟不容于朝廷，亦見棄于鄉(xiāng)里”。
　　更有名的自然是《短歌行》。
　　“愛”這個字，舊寫作“愛”，古文中另有幾種寫法，或從心部，屬思想，或從夂部，屬踐行，均與“憂（憂）”字同源?！懊髅魅缭?，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在《短歌行》乃至在中國的大多數(shù)經(jīng)典中，愛欲的問題并未得到過如古希臘人那般的直接呈現(xiàn)，它往往隱伏在對“憂”的持久表達之中。古詩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一種能延續(xù)千年的憂，自然不單關(guān)乎身體之欲，更關(guān)乎靈魂之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痹诓懿倌抢?，文字尚還無關(guān)于經(jīng)國之大業(yè)和不朽之盛事，它不過是志之所之罷了。而在中國的思想和文字深處，從來渴求的也不是抽象意義上的善與美，只是某個真實的人，因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于是，在中國的那些最好的詩篇中，對智慧以及一切恒久有價值之物的愛欲，每每悄然轉(zhuǎn)化成對某個真實的人身的愛欲。而這樣的一個人，到底是誰呢？我們并不能從詩中知道。任何歷史的考證也不能幫助我們更多，我們只知道這樣的愛欲鄭重，鄭重到令愛者無時無刻不在省察自己，為了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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