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長在臺灣南部一個濱海的小城,叫做高雄。1961那一年,小學二年級,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班上一個女生突然嚴重嘔吐,被緊急送到醫(yī)院。沒多久,學校就讓我們都回家了,全市的學校關(guān)閉。過了一段日子,當我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班上幾個小朋友的座位,是空的。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一種病,名叫“霍亂”。我們當時當然不知道,高雄的“鄰村”——香港,在同時,被同一波傳染病所襲擊,15個人死亡。早在“非典”之前,我們的命運就是彼此相連的,但是我們懵懂無知。
是的,我是一個在所謂“第三世界”長大的小孩。想象一下這些黑白鏡頭:年輕的母親們坐在擁擠不堪的房間里,夜以繼日地制作塑料花和廉價的圣誕飾燈,孩子們滿地亂跑,身上穿的可能是美援奶粉袋裁剪出來的恤衫;那運氣特別好的,剛好在前胸就印著“中美合作”的標語,或者湊巧就是“凈重二十磅”。
1975年我到美國留學,第一件感覺訝異的事就是,咦,怎么美國人喝的牛奶不是用奶粉泡出來的?1961年的班上,每一個女生都有頭虱,白色細小的虱卵附著在一根一根發(fā)絲上,密密麻麻的,乍看之下以為是白粉粉的頭皮屑。時不時,你會看見教室門口,一個老師手里舉著一罐D(zhuǎn)DT殺蟲劑,對準一個蹲著的女生的頭,認真噴灑。
香港人和臺灣人有很多相同的記憶,而奶粉﹑廉價圣誕燈﹑霍亂和頭虱,都是貧窮的印記。如果我們從我的童年時代繼續(xù)回溯一兩代,黑白照片里的景象會更灰暗。一個西方傳教士在1895年來到中國,他所看到的是:“街頭到處都是皮膚潰爛的人,大脖子的﹑肢體殘缺變形的﹑瞎了眼的,還有多得無可想象的乞丐……一路上看到的潰爛皮膚和殘疾令我們難過極了。”
香港這個“村子”,有一個非常獨特的地方。享有近三萬美金的每年人均所得,700萬居民中卻有123萬人生存在貧窮線下——所謂“貧窮線”,指的是收入低于市民平均所得的一半以下。如果這聽起來太抽象,沒感覺,你試試看走到大學前面般含道的某一個街口站一會兒,數(shù)一數(shù)放學回家走在馬路上的學童:一﹑二﹑三﹑四,在香港,每四個孩子之中,就有一個生活在貧窮線下。
來到香港機場的訪客,馬上會被一個漂亮的招牌所吸引,廣告詞很簡單:“香港是亞洲的世界大都會?!边@個廣告不說出來的是,香港是亞洲貧富不均第一名的大都會,貧富差距之大,超過印度,超過中國大陸。在全世界的已開發(fā)地區(qū)里,香港的分配不均,也名列首位。
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一個攝影師不必守候太久就可以在街頭捕捉到這樣的畫面:剛好一輛Rolls Royce緩緩駛過一個老人的身影,他正低著頭在路邊的垃圾桶里翻找東西。
?。ㄚw京玉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