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剛一到家,媽媽就告訴我,毛嬸沒了。
毛嬸家就在我家隔壁,她丈夫名字中帶個“毛”字,所以大家都管她叫毛嬸。毛嬸向來體弱多病,整天弓著個背,在我的印象里,她從不干農(nóng)活重活,沒脾沒氣的,走路好像都怕踩著螞蟻。
毛叔是個泥水匠,據(jù)說當初家里窮,才湊合娶了毛嬸。
毛嬸不但干活不利落,還不會生育。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多少讓毛叔有些氣惱。毛叔罵她連母雞都不如,母雞還會下蛋呢。挨罵的毛嬸低著頭,一副知錯但又不能改的樣兒。
平時毛嬸特別喜歡串門,哪里人多哪里準能見到她的身影。當然大多的時候她只當看客,很少說話,靜靜地站在一邊,你樂她也樂,你傷心她也陪你掉幾滴淚。
我家兄弟姐妹多,家里總是趣事連連笑聲不斷。毛嬸常常會悄無聲息地從后門踱進來,也不說話,在旁瞇著眼笑。
毛嬸姓駱,單名一個葉字,我哥愛鬧,看見她,就故意大喊一聲:“好多的落葉啊!”并手舞足蹈做出向空中抓落葉狀。那滑稽的動作,總是引得毛嬸咧著嘴笑得直捂腰,邊擦眼淚邊追得我哥滿屋跑。這是我見過的毛嬸最大動作的笑了。
沒熱鬧趕的時候,毛嬸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自家門前的小石礅上,她把眼睛瞇成條縫兒,無聲地望著過往的行人。
有一天,毛嬸家卻突然熱鬧了起來。不知是誰把一個襁褓中的女嬰丟到了她家門口,大清早毛嬸打開門,先是一驚,繼而就樂開了花,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今兒卻掉下個大活人來,毛嬸樂得直嚷嚷:我有女兒了,我也有女兒了……
從此,毛嬸串門的時間少了。孩子哇啦哇啦的哭聲經(jīng)常在毛嬸的家中回蕩,寒冬臘月的,天天可以見她蹲在結(jié)冰的池塘邊洗尿布,刺骨的寒風把她的臉吹得像塊紫番薯。
人們都說這毛嬸腦子進水了,四十好幾的人了,自己背個藥罐子,還撿個娃來養(yǎng),不是自找罪受嗎?
但別人說別人的,毛嬸臉上的笑是更加燦爛了。
雖然不是自己親生,但毛嬸對孩子,卻是疼得不得了,什么都順著她。不時有人勸她,你這樣寵孩子,會寵壞的??擅珛鸷呛切?,誰的話都聽不進。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其間我也早已外出求學、工作,后來又結(jié)婚生子,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回去,見到前來串門的毛嬸,發(fā)現(xiàn)她老得特別快,雖仍愛笑,但那笑容里分明多了些凝重的味道。
斷斷續(xù)續(xù)從別人那里知道,毛嬸的女兒一點都不聽話,初中沒畢業(yè)就不肯讀書了,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攪在一起,又是吸煙又是喝酒,后來又跟一個耍雜技的男人跑沒了影。毛叔幾年前在工地上死于意外后,毛嬸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嚴重的風濕病一直侵擾著她。
最后一次見到毛嬸還是在幾個月前。那天我跟妻兒一起回家,看見毛嬸佝僂著身子站在弄堂口。毛嬸的臉上依舊掛著那熟悉的笑,只是她的目光有些游離。
“你們回家了啊。”見到我們,她幽幽地說。
我說:“嗯。”然后同她笑笑,從她身邊走過。換以往,她肯定會跟過來趕熱鬧的,但那天她站在那里,目送著我們,沒有動。
不久,毛嬸就開始臥床不起,端盆送飯的,是她年逾古稀的老姐姐。
在床上折騰了幾個月,毛嬸終于走了。
出殯那天,沒有太陽,空氣異常清冷。四五個花圈,兩個敲鑼手,毛嬸縮在一個小盒子里,放在一張小桌子上,由八個村民抬著,簡單利索地向前行進。
“哐”——“哐”,清脆的鑼聲,外加零星的幾聲鞭炮,毛嬸帶著她那無聲的笑,很快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