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過得真快,馬來西亞著名教育家、作家和書法家任雨農(nóng)老先生已經(jīng)仙逝兩年多了。2009年12月20日,我在出訪途中收到馬老家人的短信,告知任老已于當天仙逝,享年99歲。
幾年前任老來北京,我們曾約定他要再來的。作為著名的愛國華人,任老見證了中國的滄桑巨變,見證了中馬關(guān)系的蓬勃發(fā)展。任老最喜歡去長安街,認為那是當代中國的縮影,他還想多看看中國的日新月異。對于老人的這種情懷,我完全理解。
馬來西亞的華人先賢 馬來西亞是海外華人華僑較多的國度之一,全國2700多萬人口中,華裔約占四分之一。中國與馬來西亞有著長期友好的交往歷史。鄭和七下西洋,曾五次駐節(jié)馬六甲。孫中山曾多次到檳城從事革命運動,著名的廣州起義,就是在馬來西亞檳城策劃的。抗戰(zhàn)時期中國有一批文化人在那里留駐,《世界知識》創(chuàng)辦人胡愈之曾在此地從事抗戰(zhàn)工作,郁達夫在此主編過《星洲日報》的文藝副刊,徐悲鴻先后七次到過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在檳城、怡保、吉隆坡等地舉辦畫展,籌款支援國內(nèi)抗戰(zhàn)。
長期以來,馬來西亞華人積極融入當?shù)厣鐣R來族人、印度族人和諧相處。在我任駐馬來西亞大使期間,有機會廣泛地與當?shù)厝A人先賢結(jié)識,成為朋友。
記得當時剛到馬來西亞不久,《南洋商報》的一些朋友請吃飯,席間談及馬來西亞華人藝術(shù)家,大家一致公認任雨農(nóng)先生的字寫得好,文章也好,在當?shù)厥莻涫茏鹁吹膰鴮毤墪ù蠹摇E笥颜f,任老已90出頭,但身體尚好,平時常住檳城,偶爾也來吉隆坡。此后,我對任老有了更多了解,也有了結(jié)識這位老人家的愿望。
任老1911年出生于湖南長沙,畢業(yè)于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當年是個熱血青年。因其家人參加革命活動,且其本人思想觀點也“不合時宜”,為當局所不容,被迫于1937年離鄉(xiāng)背井,只身赴南洋闖蕩,在馬來西亞檳城落腳。到馬來西亞后,他開始為當?shù)貓蠹堊珜懮⑽暮蜁r政論文。他擔任過檳城《南風雜志》總編,曾大聲呼吁海外僑胞支援祖國抗戰(zhàn)。1940年至1941年,他在郁達夫主編的《星洲日報》副刊《星晨》和《繁星》上發(fā)表了不少散文、詩詞和雜文。在東南亞淪陷于日本鐵蹄之下的三年又八個月內(nèi),他全家靠制作蝦餅出售為生,苦渡戰(zhàn)爭歲月。日本投降后,他先后在當?shù)刂袑W、大學任教,全身心致力于華文教育。
華文教育最完整、最系統(tǒng)的國家 馬來西亞是東南亞國家中華文教育最完整、最系統(tǒng)的國家,從幼兒園到中學都有華文教育,華文學校遍布國家的各個角落。日常生活中,人們可以在公園里聽到呀呀學語的小孩用普通話跟媽媽對話;還可以直接用中文對著幾千人發(fā)表演講,臺下座無虛席,且臺上臺下活躍互動全無語言障礙。馬來西亞華文報刊眾多,信息量大,讀者廣泛,在東南亞是獨一無二的。當?shù)氐闹袠穲F演奏水平很高,合唱團可以將《黃河大合唱》演繹得淋漓盡致。國內(nèi)同胞特別是年輕人熟悉的很多華語流行歌手如伍思凱、梁靜茹、阿牛、光良等均來自馬來西亞。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當?shù)仄渌迦旱淖拥軐W習華語的興趣也在不斷高漲,據(jù)介紹在華校學習的非華族學生已達十幾萬人之多。
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能夠堅持下來,蓬勃發(fā)展,是同一代代有識之士的前赴后繼、堅忍不拔分不開的,而任雨農(nóng)先生正是這樣一面光輝的旗幟。他擔任過多所華文中學的教師和校長,幾十年如一日,克服困難,身體力行,推廣華文教育。退休之后,他一方面著書立說,一方面仍在為華文教育大聲疾呼。如今任老的學生遍布馬來西亞各地,其中不乏部長、教授及各界精英。
身在南洋,情懷故國 任老為當?shù)厝A文教育嘔心瀝血、默默耕耘了一生,但從不居功自傲,反而總是自責自己做得不夠多、不夠好。記得他在給我的信函中曾有過這樣的感嘆:“六十余年海外沉浮,無益于華文教育,愧對祖宗。于今九二暮年,尚復何言!”等等。我認為這不是簡單的自謙之辭,而是反映了老一代海外華人的高尚品格:自覺以弘揚中華文化、推廣華文教育為己任,沒有索取,只有奉獻。
任老受過良好的教育,文學功底深厚。七十年間,發(fā)表過無數(shù)文章。他的文章總是文采飛揚,觀點犀利,對諸多問題有獨特的思考和見解?!度斡贽r(nóng)文集》是一部洋洋灑灑的大書,記錄了半個多世紀當?shù)厝A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歷史,文字中充滿正義感,也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任老的書法秀美俊逸,充滿了書卷氣和文人氣。任老個人修養(yǎng)很好,聽他講話,會覺得是一種享受,自覺不自覺地為他那種文人情懷所感動。
任老身在南洋,心懷故國。我國改革開放后,他常穿梭于馬中之間,到北京,去長沙,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他參拜黃帝陵,表達對炎黃始祖的敬意。他也是我們使館的老朋友。逢年過節(jié),我們會給他送上紹興酒和鐵觀音之類的小禮品。他每次都鄭重修書,表達心情,強調(diào)“六十六年情懷故國”,并引用李白詩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來表達他對故國的永恒眷戀。他表示收到使館禮品倍感親切,“煩愁流水去,新意會春來”。他還稱使館派員出席他的書法展是“炎黃情深,永銘肺腑”。他贈給我的條幅中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這不僅反映了他對中華文化的厚愛,也折射出他的濃濃思鄉(xiāng)之情。
任老來官邸,對我是莫大榮幸。他是我作為中國駐馬來西亞大使在官邸接待過的年歲最高的尊長。記得那次是由他女兒陪同一起來的。他非常仔細地觀看了官邸的書畫作品,在黃永玉和李鐸的大幅字畫前停留良久,仔細品味。黃、李兩位先生的落款分別是“湘西黃永玉”和“湘東李鐸”。黃老畫的是《故鄉(xiāng)荷塘》,李鐸先生書寫的是朱熹的一首詩。兩張字畫均為丈二尺大作,可以說代表了我國當代最高之藝術(shù)成就。任老是湖南人,又是文化人,這樣的作品引發(fā)他強烈的共鳴是不言而喻的。交談中,他談論最多的仍然是華文教育及中華文化在當?shù)氐膫鞒?。我請他在留言薄上留下墨寶,他沉思良久后欣然寫下了長長的一段感言,主要意思是自己是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今天有幸踏上故國大使館,受到熱情接待,觀賞華園藝術(shù)新作,實乃平生最大快慰,等等。
任老走了,但他留給世人的東西很多、很多。
任老曾于2003年春節(jié)給我做過一幅楹聯(lián):
正襟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