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敲響駕駛艙的窗玻璃,穿過巨大的馬達聲對我喊:“你要看的,李木石!”
我從窗玻璃看出去,李木石坐在破舊的摩托艇上,蹺著二郎腿,嘴里叼著燒了半截的香煙。他把煙拿下來時,嘴角向下扯了扯,左嘴角邊的疤痕也跟著像弓拉開,乍看像在對你笑。我把引擎停下,船順水自己漂。沒了馬達聲,運河安靜下來。叔叔蹲在船邊,兩只胳膊架在膝蓋上,對著河汊口說:“我說老木,看啥呢?扔了煙跟老子走吧!”
“操,老婆孩子在呢。”李木石瞇著半只眼說。
叔叔一屁股坐船幫上,撩起水四下甩了甩?!澳强蠢掀藕⒆尤ィ瑒e讓人撞爛了你的游樂船!”叔叔說,問我,“你想問點啥?”
我搖搖頭,什么也不想問,我就想聽聽這次李木石會說什么。按時間順序,由遠及近,面對同樣的問題,前幾次他的回答分別是:
1、哪好意思,你看這政府才安排幾天。
2、走啥走,管著一堆游樂船哪!
3、走不開啊,這幫小狗日的玩起來沒個譜,不攔著不行。
4、你以為我他媽是你啊,說走拍屁股就能走?
5、陳子歸,不刺激我你會死???
每一次都是在這地方。運河離石碼頭三百米的地方,一條支汊流進市區(qū),成了里運河,遠看就是一條明亮的布帶子被風歪歪斜斜地吹進了樓群里。我們家就在石碼頭,上了碼頭,往里走就是花街,著名的花街。照政府工作報告上說,咱們這地方發(fā)展起來了,前途無量,得向中等發(fā)達城市進軍。聽起來像宏偉的五年計劃和十年計劃。聽說城市發(fā)展計劃里也是這么說的。反正現(xiàn)在很多樓是蓋起來了,騎著破摩托艇的李木石在水面上浮蕩,他的背景就是連綿的大大小小的樓房。他干瘦的長身板在硬邦邦的城市比照下,有點像冬天大風里的樹,葉子摘光了,就剩下光禿禿的細高枝干??赡苁且驗樗┗疑ぷ髦品木壒省,F(xiàn)在大夏天,太陽當頭照,我坐在駕駛艙里覺得屁股和后背直炸痱子。
念大學那幾年,寒暑假回家我都要給叔叔押船。他在運河上跑長途,這條水道上都知道花街的陳子歸是個人物,幾年了沒遇事,一個人跑也能逢兇化吉。水道不太平,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多少你總會撞到一點。其實叔叔沒什么高招,就一條,會跑。他就是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什么時候該加速,不會為了趕時間錯過碼頭,落在半道上。憑直覺。吃水飯之前,叔叔開了多年的卡車,天涯海角地跑,腦子里有一幅完整的中國交通圖和中國交通事故分布圖,這事故既有交通事故,也有打砸搶剪徑敲詐勒索等事故。他知道怎么躲閃和繞著走,長久練出了敏銳的直覺,空氣里味道一不好,踩油門就走人。他把這種讓人絕望地羨慕的才華帶到運河上。我來押船純屬興趣,我喜歡到處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當司機,把車開到美國西部去,穿牛仔服,戴牛仔帽,抽煙喝酒大聲唱歌,穿行在荒草連天的野地里。天蒼蒼,野茫茫,大姑娘喊破了嗓子不見郎。這是當年叔叔跑卡車長途時經(jīng)常唱的下流小調(diào)。那時候我就給他押車,不管我力氣多大,多個人壯膽讓人踏實。押車時我學會了開車,現(xiàn)在押船,我又學會了開船。叔叔樂得逍遙,困了、熱了、累了都問我:小多,要不練練手?我就屁顛屁顛鉆進駕駛艙里。
要說叔叔一次沒撞到事,那是瞎說。被河盜攔過,因為認識,擺擺手就走了。那次我就在船上,河盜之一是李木石。
“河盜”是個文雅詞,我叔叔喜歡把這詞掛在嘴上,理由是他的侄子,我,是個讀書人。他對他的搭檔秤砣說,老砣子,我們家大學士陳小多來了,放你幾天假,回家跟你老婆睡覺去吧。秤砣說,遭了水賊算誰的?我叔叔說,屁,當然老子頂著,讓你白睡老婆你還磨唧了!以后別張嘴閉嘴水賊、河賊、水虻子的,那是河盜,書面語,我們家陳小多是讀書人。我就代替秤砣坐進了駕駛艙。我們的船和另一條從高郵來的船并肩走,都是單放船,裝的同一個老板的麥子。快到小鬼汊那兒,叔叔忽然把腦袋伸進駕駛艙,跟我說:“過會兒,我叫你快你就快,叫你慢你就慢,明白了?”
雖然之前沒遇到,我知道有情況了。叔叔的兩根眉毛拚命往上拽,整張臉都變嚴肅了。他從我身后抽出一根鐵棍。我聽見他在跟高郵船說話。
“老羅,抄家伙,”叔叔對高郵船的船老大羅胖子說,“味兒不對?!?br/> 羅胖子一向大大咧咧,身上斜挎著一個綠色軍用水壺,里頭裝的是糧食白酒,逮著空就擰開咪一口。船艉正在下鉤,準備把晚上的下酒菜釣上來?!白託w,沒熱傷風吧你?”老羅說,“夕陽無限好,眼看近碼頭了?!?br/> 下一個碼頭是鶴頂,我們要在那里過夜。已經(jīng)不遠了。叔叔往西半天指了指,太陽落山的地方一團黑云;叔叔又指了指前邊的小鬼汊,那一片蘆葦在風里昏暗地涌動,如同一堆渾厚的烏云落在運河上。小鬼汊多蘆葦,古往今來就有蘆葦生生不息。天氣好時,很多獵人喜歡搖船進去打鳥;深秋的時候風景也好,蘆花飄飛,小鬼汊一片蓬松柔軟的白,看著心里溫暖。天不好,或者有風的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蘆葦搖晃,聲勢陰沉又凄厲。傳說清兵入關后,在蘆葦蕩里燒死了很多人,從此天陰夜黑有冤鬼唱歌,所以得了名字叫小鬼汊。這個陰森的地方常出事,隔三差五就從蘆葦蕩里漂出尸體,打劫的水賊也經(jīng)常在里邊出沒。天一暗,小鬼汊就不像個好地方。羅胖子看著蘆葦蕩黑下來,像藏了千軍萬馬,聲音就糠了,強努著笑:“子歸,不能吧?!?br/> 叔叔說:“有鬼沒鬼先抄家伙。”然后對我和羅胖子的船喊,“馬力拉到最大!”
我開始加速,加到最快,還是不行,兩艘摩托艇眨巴兩下眼就追到了船后,我回了一下頭,還是沒看見他們是怎么從小鬼汊里沖出來的。一艘船邊貼著一艘摩托艇。我們的單放船跑掉船幫也跑不過他們。叔叔敲敲駕駛艙,停下。
兩艘船停下了,摩托艇橫在我們前頭,那兩個水賊像模像樣地戴著擋風頭盔,各盯著一艘。我叔叔和羅胖子站在甲板上,腳底下都是一根鐵棍。
叔叔說:“哥們,讓個道吧,要不一塊兒喝兩杯。”
攔在羅胖子船頭的那家伙扭過頭看我叔叔,笑聲從頭盔里甕甕地發(fā)出來。他把頭盔拿掉,張嘴就罵:“操你媽,子歸?。≡缯f是你老子就不出來了!”
叔叔抹了一把汗。在水上跑,大麻煩小麻煩都是惡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求的就是一個和氣生財;跑陸路長途更講究,車輪輕易不碰死貓死狗的,見了件破衣服也得繞著走。叔叔說:“操你媽個李木石,往外跑也不長個眼!”
李木石說:“屁,我不掐不算我怎么知道。老朱,咱們撤。”
他的搭檔發(fā)動摩托艇,準備撤。我叔叔攔住他們,問羅胖子,釣上來沒?羅胖子扯扯魚線,說上了上了,大個兒的。拎上來,三斤多重的草魚送了李木石和老朱,算打發(fā)了。叔叔的意思是,讓人空手走,對誰都不吉利。
羅胖子也挺高興,逃了一劫,一臉酒后的幸福表情。“個子歸,你狗日的鼻子比狗還靈!那伙計你認得?”
當然認得,一條街上長大的。前些年,花街上的男人跑船的不少,下了石碼頭就是運河,來來往往的船,隨便跳上哪一艘,水上的生涯就開始了。就因為容易,所以吃水飯反倒被看不上。但凡有一點像樣出路的,都不吃這碗飯,整天在水上跑,十天半個月不著家,上了碼頭覺得地球都在晃。主要是沒出息,撐死了你混成個船老大,那也難發(fā)大財,混不成就是個出苦力的。使蠻勁兒是個青春飯,過了四十你就腰不是腰腿不是腿,上了船沒準是拖累。李木石他爸就跑船,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水,所以給兒子取名要木要石,堅決不碰水。他希望兒子能在硬邦邦的地方過上好日子。但你怕什么就來什么,李木石就喜歡水。從小游水就比別人好,站在水里,全身就一只腳動,他也能比別人更快地游到對岸;在水底下憋氣能頂別人兩三個時間長。我叔叔比他小五歲半,小時候跟在他屁股后頭玩,下了水就被拖得死皮賴臉。李木石那狗日的,我叔叔說,兩只眼要是長頭頂上,那就是條魚。
沒考上大學,李木石就上了船,他爸攔不住。我叔叔開卡車那幾年,李木石他爸想讓兒子跟我叔叔學開車,李木石堅決不從,離了水他活不了,你看著辦吧。他在碼頭上請下游盱眙的一個船老大喝了頓酒,就上了人家的船。以后幾年都這樣,給別人搭幫子,誰是船老大,看上他,他就跟誰走。都是貨運船,大老板買了幾條船,雇幾個船老大,船老大再去雇幫手,上貨、運貨和卸貨,大家就這么運河上下游地跑。李木石他爸就是大老板雇的船老大,干了半輩子,才算置辦起家業(yè),有了房屋和地,花錢給兒子娶了媳婦,剩下的錢剛好夠自己買一條單放船。要是老李直接拉兒子上船做副手,什么事都沒了,可他不要李木石,不聽老子的話,你他娘的野去吧,雞找蟲子狗刨食,老子養(yǎng)不了你一輩子。李木石也不屑跟他爸跑,爺倆多少年都不對付,三句話多,兩句話少,到第四句絕對吵起來。老李是個守舊派,規(guī)矩多,李木石覺得船跑不了十里他就能被煩死。兩相不見,都自在。
李木石天生適合吃水飯,沾上水他就比別人靈醒。我叔叔的水上長途直覺從陸路的經(jīng)驗里來,李木石是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具備了。搭完三年幫子他成了船老大。在這行里,他差不多是最年輕的老大。做得不錯,起碼比他老子想像得要好。吃喝嫖賭都不閑著,但還是能存下來一點錢回花街安慰老婆孩子。吃喝嫖賭上了岸哪一樣都是大事,但對長年漂在水上的男人,跟你在岸上要看看電視逛逛街一樣平常,整天除了看不完的水就是四五十平方米的貨船,不找點樂子,能把自己弄瘋掉。多少年李木石都沒出傷筋動骨的大事。老李退休了,問兒子,要不要他的船,李木石手一揮,愛給誰給誰去。老李想,不要拉倒,賣了我自己養(yǎng)老,這輩子總得替自己掙回錢。這些年過去,他已經(jīng)習慣于兒子就是個吃水飯的,就目前來看,他會做得不錯,那就讓他蹦跶去吧。老頭用賣船的錢到南大街蓋了間屋,老兩口搬過去住,花街的房子全給了兒子。
什么事情都不能過頭,即使你贏了很多錢,還可以繼續(xù)贏下去,也得見好就收,要不就會有人惦記你。那天李木石顯然興奮了,兩艘船停在半道上,五個人湊在一起賭錢,從中午一直到天黑沒挪窩。他鴻運當頭,出手就有,擋都擋不住。因為贏了他兩眼放光,另外四個人因為輸了,八只眼紅得像狼。他不罷手別人更不想罷手,兩艘船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停在黑暗的河道上,夜幕垂簾,天上有無數(shù)干凈得像水洗過的星星,兩岸是更黑暗的野地沒完沒了,他們目光如炬盯著撲克和錢,連泡尿都舍不得去撒。后來,李木石實在忍不住了,再不撒膀胱要爆掉,他捂著屁股吃力地鉆出艙外,站在甲板上擠眉瞪眼地往運河里尿。他覺得尿了不下十分鐘,拉褲門時狠狠地哆嗦幾下。當時他覺得有點怪,怪在哪兒說不清楚,就進了艙。坐下來突然明白問題在哪兒了,他那哆嗦基本上等同于跺腳,船怎么會一動不動呢?被人催他出牌,他還在想這事。輸了錢的另外一條船上的老大罵他磨嘰,說:“操你媽的老木,你這尿怎么全撒我腳上了?”
李木石低頭一看,他們腳底下都有了水,只有那老大光著腳?!俺鍪铝耍 崩钅臼岬卣酒饋?,一把牌扔到地上。
六個河盜,兩艘破爛快艇,兩艘破舊的摩托艇,把兩條船圍在中間。在他們賭興正濃以為世界無比安寧的時候,河盜們把兩條船肩并肩綁在了一起,船的移動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因為兩條船并在一起,不能輕易搖擺,李木石哆嗦時才會覺得腳底下堅實無比。更讓他們開眼的是,這幾個河盜鉆到了船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鐵皮加鋼筋水泥混凝土做成的船底打了一個洞。簡直無法想像,這是多大的工程,那鐵皮和混凝土之堅固,跑了幾年都毫發(fā)無傷,卻被他們洞穿了,連點動靜都沒聽到。李木石覺得很失敗,他在水里可以睜眼從容四顧,可以聽見方圓十米內(nèi)鯉魚瑣細的搖鰭和甩尾聲,但他竟然對毀掉一條船毫無感覺。夜空黑藍,深得嚇人,船漂在河面上有種虛假的蒼白感。水正在緩慢進入船艙,貨艙里裝的是煤,染過煤的河水漆黑如墨,兩條船所在的這塊水域仿佛這條運河的一個不規(guī)則的黑洞。黑洞越來越大。
“像樣的都拿出來吧,”站在灰白色快艇里的一個人,聽起來像頭目,嘴上還挑釁似的叼著一明一滅的煙頭。“晚了就堵不住了?!?br/> 李木石對其他幾個人和正在忙著找洞口的幫手說:“別找了,能拿的都拿吧?!?br/> 兩條船上的人開始搜羅,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捧出來。
東西不多,他們沒帶多少現(xiàn)金,帶在身上的剛才都裝進了李木石的腰包。金銀財寶更沒有,李木石買給兒子玩的電子手表都交出來了。他知道不能啰唆,這幫混蛋就要點值錢的,你越磨嘰損失越大,打發(fā)他們走了你才有更多的時間來堵住漏洞。他們交得很快,幾乎沒有爭執(zhí)。羅胖子的搭幫小伙子褲帶都抽給他們了,因為褲帶頭是純銅的,手電一照,發(fā)出黃金一樣的光,看起來很誘人。
河盜離開后,兩條船松了綁,一邊找洞一邊發(fā)動引擎,往河岸邊靠,在最淺處停下。找到洞口開始堵,其余的人拿鏟子往下卸煤,減輕重量就減少進水,也利于堵洞。如果這時候有船經(jīng)過,就會發(fā)現(xiàn)五個人在一條船上亂作一團,相互抱怨,高聲罵娘。煤根本沒法鏟到岸上,能扔到哪兒算哪兒,總比卸到河中間好收拾。他們折騰了一夜,天亮時,煤倒是鏟完了,船也沉下去了,堵不住。堵上了就被沖開,反反復復,最后李木石的搭幫一屁股坐在洞口上,號啕大哭,天就亮了。一個大男人伸直兩腿坐地大哭,滿身滿臉都是黑的,只有咧開的大嘴里的牙齒是白的,看著有點瘆人。李木石擺擺手,疲憊地說:“讓它沉?!?br/> 五個人精疲力竭地坐在洞穿的船上,一動也不想動,覺得現(xiàn)在就死掉沒準是件舒服的事。他們看著黑色的運河水慢慢上升,漫過甲板,繼續(xù)上升,漫過他們的肚子、胸部,到脖子時停住了,船底落到河床上。露出墨黑水面上的,除了駕駛艙的頂部,就是古怪的五顆腦袋,像黑乎乎的大浮子,又不隨波漂動。他們就是不想動,簡直像場行為藝術。羅胖子積攢多少年的酒勁兒全醒了,兩個肥腮幫松弛地掛下來。他累壞了,這輩子沒這么累過。一陣睡意襲來,身子一歪,一頭扎進黑水里,嗆了一大口才冒出腦袋,抹了一把臉說:“老木,我困死了?!?br/> 李木石白他一眼,沒吭聲。
另外三顆疲憊的腦袋都睜開眼,運河在他們眼里從來沒有這么黑,從來沒有這么無邊無際地荒涼。最年輕的一個,被抽走褲帶的羅胖子的搭幫,覺得自己再坐下去也要哭出來。在他起來之前,李木石嘩啦啦站起來,說:“那水蹦子要多少錢?”
“什么水蹦子?”李木石的搭幫問。
“就是摩托艇。”羅胖子說,“肯定貴得要死。多買幾個會便宜點?!?br/> 李木石說:“我要買一個,撞死那幫狗日的!”
后來李木石的確買了一個,不過不是正宗的摩托艇,他錢不夠,就偷工減料,從朋友的親戚手里買了個報廢的摩托艇架子,找人改裝了一下。那朋友的親戚在航道管理處工作,經(jīng)常倒賣公家的報廢品。這幫河盜把李木石的家底子坑了個底朝天。船上了保險,保險公司象征性地賠了大老板一點,其他東西沒人保,一船的煤也沒人保,大老板找人打撈和拖船都需要錢。李木石當初交上去的兩萬塊錢押金全沖了賬,還不夠,家里的所有積蓄,連給老婆買的金項鏈都拿出來當了,全抵給了大老板。老婆難過得抱住心口,把脖子歪了一個半月,脖子一正心口就疼。然后就被開了。這還不算,因為他是賭錢遭了事,一條河上沒人同情他,所有的大老板都不愿意雇他,當伙計也不要。你想賭錢賭到船被鉆了洞還不知道,誰還敢用?李木石灰頭土臉地回到花街,直后悔當時沒有跟那幫狗日的拚命。早知道船要沉,就該硬碰硬,五對六,未必就吃虧,但在當時他是船老大,護船是第一要務。
報了警,沒用。這種事報警從來都沒有用。李木石窩在花街上,低眉順眼地遭受老婆白眼,憋急了就坐到石碼頭上,照樣沒人雇用他,他就恨得牙根直癢癢。他媽的水賊,他媽的河賊,他媽的王八蛋。他搭了一條船往下游走,在靠遭劫最近的那個碼頭上了岸。他在碼頭后面的小城轉(zhuǎn)了兩天,在電影院門口和一個身高體壯的男人打了一架,因為那家伙長得像河盜的頭目。左嘴角邊的疤痕就是那一架留下的。那家伙明顯占上風,把他踩在腳底下時說,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打這架,但這架打得很爽,你這說話繞舌頭的,滾吧。
李木石回到花街,花了兩個月時間養(yǎng)出了嘴角邊的那道疤。然后,把家里能看見的錢都搜刮出來,整出了現(xiàn)在的這艘摩托艇,油箱大,功率高,速度快。他惡狠狠地稱之為大水蹦子。
運河上就多了一個騎大水蹦子的干大蝦。李木石那樣子整個就是一只曬干的大蝦。開始他沒打算當河盜,這缺德事誰愿干。他就是想尋摸一下找到那幫打劫的,他要用大功率的水蹦子“撞死那幫狗日的”。沒找到,晃蕩了兩個月也沒撞上,倒把自己變成了個打劫的。他騎著摩托艇在運河上晃蕩,時值黃昏,太陽落了大半,半條運河都是暗紅的。他看見前頭有艘單放就眼饞,如果沒遇事,那掌船的老大沒準就是自己。一時間留戀和悔恨都來了,悲情泛濫,減了速度跟在船后慢悠悠走。在他的情沒抒完之前,船老大著急了,以為遇上河盜。騎水蹦子打劫在這條道上不是新鮮事。人家不怕他一個人,怕的是他只是個打前站的,也怕他從此就惦記上那條船。船老大膽小,走到船艉跟他商量:“兄弟,想要啥張個嘴。”
李木石的傷疤往下一拽,說:“啥都不要,我就跟著看看?!?br/> “我給你錢,不跟行么?”
“不行?!?br/> “我多給錢?!?br/> 李木石想,撞狗屎運了,還有捧著豬頭硬往廟門里塞的?!岸嗌伲俊?br/> 船老大喀嚓喀嚓點出幾張。李木石接過來看了看,覺得這錢裝進兜里應該就像自己的,順手就裝了,動作很利索。為此把船老大感動得直抱拳說謝謝。
撞了一回,又撞了一回,把錢拿回家交給老婆時,李木石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立馬回來了。嘗到甜頭了,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做壞人容易升官發(fā)財了。但他還是放不開,這是對運河、對水起碼的敬畏,他不能沖上去就說,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他做不來。能做的就是,見到落單的一條船,他甩出一個飛抓掛到船尾上,熄了火跟著走。他一聲不吭,絕不提要求,他就等對方受不了主動進貢。他不怕他們,水蹦子速度快,放個屁的工夫就能跑沒影。這招很管用。我叔叔說,開卡車時,如果五十公里內(nèi)他都能在后視鏡里看見同一輛車,就得想辦法了?!澳銜挥傻匦睦锇l(fā)毛,比迎頭上來打劫還恐懼?!彼飞弦粯樱依钅臼€把自己鉤在別人的船尾上,一直莫名其妙地跟著。膽小的船老大沒幾個扛得住,你屁股后頭長了個陌生的尾巴,你也急。李木石因此屢屢和氣生財。
干多了李木石有點不滿足,太耗時間。如果對方?jīng)]在意,你可能要在后頭跟上大半個小時。有一回李木石跟困了,坐在水蹦子上打瞌睡,差點一頭栽進運河里。既然是掙錢,還是利索點好。他開始從船后面改到船前頭,讓你早點看見。他還是一聲不吭,也不來硬的,不會攔道斷喝,也不干往船上扔炸藥火球之類的事,和氣生財,你看著辦。后來又找了個搭檔,也弄了艘摩托艇,套上頭盔,就是我和叔叔遇上的那個。兩個人依靠速度優(yōu)勢,一不小心就從某個角落里鉆出來,突兀得像從水里蹦出來的兩條魚。搭檔不在,他就一個人出沒于運河上下,不能說每天都有收成,但掙得絕不能說少。
他是河盜的新品種,非暴力打劫。如果認識對方或者他心情好,笑笑就過去了,就當開個玩笑,后會有期。因此誰也不好理直氣壯地說他是水賊,政府也不愿意隨便定這個性。這段運河畢竟在我們地盤上,自己招認職權范圍內(nèi)有河盜出沒,很影響本地形象。他們派人找到李木石,建議他別這么搞了,怎么說都不光彩。李木石眉毛一豎,怎么就不光彩了?我那是乞討,有人在地上要飯,我為什么不能在水上要飯?難道要口飯吃就那么丟人么?朱元璋當年也在運河上要過飯,我他媽過的是明太祖的生活!
朱元璋在沒在運河上要過飯,政府的人還真不知道,他們大部分人都沒啥學問,被李木石說懵了。關鍵是,李木石把他的非暴力打劫篡改成乞討,你也不能說他一點道理沒有。他沒槍沒炮,不打家劫舍,連手都不伸嘴都不動。滿大街的乞丐都是這么要,基本上都動手動嘴但是政府說:“好吧,就算你在運河上當叫花子,那也不合適。我們要整頓市容,加速城市化進程?!?br/> 李木石說:“你們想整就整、想加就加唄,大街小巷好好弄弄,我就沒事在水上遛幾圈?!?br/> 政府說:“那不行,我們要對每個人都負責任?!?br/> 李木石說:“我就不用你們負了。我自食其力,要多多吃,要少少吃。”
政府說:“一定要負,沒有商量。一個人要服從大局?!?br/> 李木石說:“不給要飯,那會餓死三口人。要服從,你們得讓我老婆、我兒子一塊服從?!?br/> 李木石只想耍耍無賴,沒想到問題真就解決了。他和他老婆的工作全都安排了。問題能解決,不是因為哪個領導心腸好,而是因為李木石影響實在太壞,他已經(jīng)騎著他的大水蹦子在運河上跑了兩年多,人盡皆知,但又沒法像普通河盜那樣抓起來扔進看守所里關著。他們也了解過,李木石被六個河盜弄得一窮二白,擺小攤的本錢都沒有,你要讓他別賴在水上,必須給他個坑蹲著才行。碰巧為了加速城市化進程,增建市民休閑娛樂場所,政府決定在里運河上新建一處水上游樂園,圈了一塊水面放電動和腳踏小游船,大人小孩都可以乘坐那些動物模樣的游船和腳踏水上自行車。這塊水面很大,開放的,一直延伸到與運河的交叉口,需要一個懂水和會操作這些游船的管理和救生人員,李木石這個刺頭正合適。他要過來,自帶一艘摩托艇,還省了給他配裝備。為表示誠意,也為了讓他一家三口乖乖地“服從”,政府咬咬牙,決定把她老婆弄到游樂園的眾多小賣鋪之一里當售貨員。
政府和李木石通報了有關情況。政府的口氣很強硬,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這么好的工作,多少人打破頭都進不來。李木石歪頭想想,想不出好也想不出不好,回家跟老婆商量。
老婆一聽就跳起來,指著他鼻子說:“你傻呀,李木石?今晚就過去跟他們答應!你想想,雖說是個臨時工,好歹也是半個公家人,那是‘上班’!”然后捏著兒子的小瘦腮幫子,說,“兒子,你爸你媽要成‘上班人’啦!”
他老婆興奮得鼻尖上都冒了汗。她半輩子只在田里和家里忙,分別是農(nóng)活和家務活,有了虛榮心的那天起就開始羨慕上班族,她對那種準點上下班的生活充滿好奇。在她頑固的想像里,上下班跟鈴聲密切相關:當當當,上班了;當當當,又下班了。一天的生活被規(guī)律地分成明亮的三截,很洋氣。她覺得騎著自行車和坐著公交車去上班的人都很洋氣。現(xiàn)在,洋氣來到自己身上,她很真誠地激動。李木石去找領導答應時,她就開始翻箱倒柜,看看哪一身衣服才能讓自己像個上班人。
一夜之間兩口子都成了上班人,在花街是個特大新聞。鄰居們羨慕壞了。不少跑船的也流口水,痛罵那六個打劫的水賊,為什么當年劫的不是自己呢?大家都跑去看李木石兩口子怎么上班。我也去看了,是在暑假,女朋友第一次跟我回家,我媽怕伺候不好她,就說,到水上游樂園去,玩新鮮的。其實一點都不新鮮,不過我們還是去了。租了輛水上自行車,剛蹬幾下,女朋友說,那人對我們笑呢。我扭頭看見李木石,他坐在摩托艇上,短袖襯衫掖在長褲里,對我揮了揮手。這片水我跟自家院子一樣熟,無須看路,隨便蹬,蹬到了里運河的入水口,然后聽見李木石的水蹦子蹦蹦跳跳地開過來。
女朋友說:“他又對我們笑了?!?br/> “他那馬臉,笑比哭還難看。”我說。
李木石已經(jīng)到了我們前面,趴在水蹦子上像只曬蔫了的大蝦?!盎厝グ桑《?,就到這兒了?!蔽也虐l(fā)現(xiàn)他的笑來自嘴邊的傷疤,一往下扯就像在笑。這樣笑比他正常的笑要好看。
“木叔,公家的日子好過吧?”
“好過個屁!”李木石一臉苦相,但疤痕拉下來還是像笑。“這里是我能到的最遠的地方,還得穿這身衣服,弄得我渾身都疼。你叔叔呢?”
“跑著呢?!?br/> “我真想跟你子歸叔換兩天活兒干干!”
我想他這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他知道整個花街都在羨慕他們兩口子。我和女朋友蹬完自行車出來,在小賣部買了兩瓶礦泉水,賣貨的是他老婆。上班人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她湊在我耳邊說:“你那小對象長得真好,一看就知道將來是個好上班人!”
我想不出“好上班人”是哪一款,走遠了女朋友說:“就是個白領。”
反正我們都認為,這下李木石后半輩子有靠了??吹靡姡瑳]準時來運轉(zhuǎn)弄個“農(nóng)轉(zhuǎn)非”啥的,但李木石不高興,他把不高興擺在臉上。我和叔叔跑長途,隔三差五就在里運河入水口碰到他。有時候是過來追某個越界的游客,有時候顯然就是一個人在這里東張西望或者發(fā)呆。
我叔叔就說:“老木,你這樣不好,拿著工資還走神,公家要不高興的。”
李木石說:“你他媽飽漢不知餓漢饑,讓你一天到晚呆在這屁股大的地方,三天不出你早瘋了。”
“誰讓你吃公家飯呢?”
李木石就不吭聲了。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這工作也不能說沒有誘惑力。李木石眨巴眨巴眼,調(diào)轉(zhuǎn)屁股回去了。他不能沒事就擅離職守,跑這入水口來看運河。我叔叔說,等著吧,把老木放玻璃缸里當金魚養(yǎng),不是魚死就是缸破。我不信。全國各地都在瘋狂地城市化,高樓已經(jīng)蓋到花街街頭了,我們早晚都要成為城里人,你不想當都不行。李木石今天不進玻璃缸,明天也得進,明天不進那也不過就是后天的事。當個城里人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肯定是個美事。
“那是你們文人酸客的想法,”我叔叔說,“老木我知道?!?br/> 我們就較上了勁兒。我們都想看看李木石能撐多久,所以每次在入水口見到他,船都會停下來。叔叔變著花樣刺激他,一會兒要帶他出去玩玩,一會兒說在哪個碼頭見到了他的朋友,一會兒又說,他要是李木石,起碼也得把水蹦子開出入水口兩米吧,就當見世面了。李木石聽了,整個人從里往外癢,總要把我叔叔罵一頓,罵完了還得悻悻地回去干活兒。
有一天,我們的船快到入水口,我看見前面有個人騎著摩托艇在毫無章法地兜圈子,水面上劃起的痕跡簡直氣急敗壞。我讓叔叔看。叔叔說,沒錯,李木石,這老小子快了。他跟叔叔還是一問一答,照我的總結,他的回答里有了鮮明的遞進關系。我很想看他的遞進能進到哪個程度,但快得還是出乎我意料。
一周后,船經(jīng)過石碼頭,我和叔叔上岸回家。我爸說:“李木石不干了。”
“什么時候?”我問。
“昨天?!?br/> “犯錯誤了?”我叔叔說。
“不知道,反正是回來了?!?br/> 我媽說:“聽說有人翻了船,差點淹死。要不怎么會被趕回來?”
“瞎說,”我爸說,“誰說是被趕回來的?”
我媽挺委屈,她的確是聽來的。石碼頭上的消息風起云涌,中南海的很多事在這里都有鼻子有眼。
三天后,船經(jīng)過入水口,我和叔叔都下意識地往里運河里看,一個人都沒有。我們一聲不吭地失落。叔叔說,停下。我就停下船。什么事都沒有,我們倆就坐在船頭對著入水口抽了一根煙,然后馬達響起,繼續(xù)走。還是我開船,叔叔蹲在船頭又點上一根煙。正抽著,突然站起來,對我喊:“停下!停下!老木!老木來了!”
半天我才回過神,停下船,李木石的摩托艇已經(jīng)跟我的駕駛艙平齊了。他對我擺擺手。透過玻璃我看見他的摩托艇后面拖著一只奇形怪狀的木船,既像船,又像箱子,還像貨架。木船和摩托艇之間連著兩道繩子,很短,所以摩托艇加上木船看上去就像只細腰大屁股的螞蟻。
“你這是玩的哪一出?”我叔叔問。
“老哥我改開雜貨鋪了?!崩钅臼爝珠_來,這回是真笑了,“煙、啤酒、燒雞、礦泉水、避孕套,要啥有啥。子歸,要不來一盒?進口帶小疙瘩的?!?br/> “去你的老木,正經(jīng)點兒。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煩了,我快憋死了兄弟。我跟園里說,能不能我辭職,讓我老婆接著干?不同意。我說那能不能找個在運河上跑的差事?領導說,樂園里的事都管不好,還去管運河上的!我就使勁兒想,想到這個。樂園效益不是不好么,我就幫他們在運河上賣貨,每月上繳利潤,就等于把小賣部開到運河上,多好。就同意了?!?br/> “不怕你再干壞事?”
“我跟政府解釋了,這段河上船多,碼頭隔得遠,想買日常用品挺麻煩。過去我從人家手里拿,從此咱不干那事了,改往人家手里送了。我這可是做好事。好人好事,助人為樂。這有助于提高咱們這河段的美好聲譽,政府還得感謝我哪,是不,兄弟?”
我叔叔說:“你就吹吧,老木?!?br/> “怎么是吹呢?你看看子歸,我就是學雷鋒做好事。小多,你們用的詞叫啥?對,雪中送套。我沒法給你子規(guī)叔叔送女人,我可以送點避孕套啊。老哥我今天開張,為慶祝我終于他媽的回到運河上,八折優(yōu)惠。來,兩盒夠不?”
李木石一邊開著玩笑,一邊從腳底下拿起一個鉤子,把木箱貨船鉤到面前,做著樣子打開船門。里面的空間很大,上上下下很多層,各種雜貨應有盡有,不會比任何一家雜貨鋪裝的東西少。這么重的小雜貨船,用李木石的大馬力水蹦子拖著,也可以和水賊跑得一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