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幼年、少年生活的地方,是我從混沌走向成熟的地方,是我情竇初開的地方,也是我一輩子魂牽夢縈的地方……從小學(xué)到高中畢業(yè)。2002年,這個黃浦江畔的小區(qū),被拆除了。
愛情瘟疫
很長時間,我不能相信,那個清癯高瘦、風(fēng)流倜儻的中年男子老K已真正在這個世界消失了。我總以為他是出公差去了,某一天,那樓道口還會閃現(xiàn)他的身影,還會再現(xiàn)他干凈的面容。也許,還會彌散關(guān)于他的最新鮮出爐的緋聞,也又將爆發(fā)一場聲勢浩大的、猛虎下山似的圍攻。
老K是我父親的同事。確切地說,也是我父親手下的一名成員。我父親是附近港區(qū)車間一個班組的組長。他比我父親年輕。那一年,他最后定格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大約剛過不惑之年。
他只身一人,住我們那個單元的二樓。十多平方米的一個單間,沒有衛(wèi)生設(shè)施,廚房也是幾家合用的。他好在一個人,也不開伙倉,大都吃了回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話不多,也不串鄰居家門。印象中,他也很少到我家串門。不是與我父親存有什么隔閡,應(yīng)該是他的性情使然。
老K其實有妻子,是蘇北鄉(xiāng)下女子。我迄今不知他是怎么攀了那份親的,似乎他也來自蘇北,是到大上海來打工的,妻子就是老家找的。他妻子我見過,除了膚色黝黑,穿的是土氣的藍(lán)布襖外,她身材高挑,五官端正,還透著一股秀美之氣,臉也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當(dāng)然,說話是濃重的蘇北口音,但從她嘴里吐出,還很悅耳動聽。她對我和樓里的孩子們也挺親熱。他們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她探親時也常把他們其中的一個帶來,我們在一塊兒玩耍。每當(dāng)我去叫他玩,她總是微笑著點頭,任我們歡跳地離去。
她是一個好女人,不常來,一年都來不了一次。她住在蘇北鄉(xiāng)下。
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我雖只有十來歲,尚未成年,卻已耳聞了他老公的花事。我略懂一些男女之情,但不全懂,也說不出口,大人們說得很順溜,叫“軋姘頭”。老K的一個“姘頭”就住我們隔壁單元,已是為人之母了,有三個孩子,大女兒長我五歲,小女兒小我兩歲,中間的兒子,則比我長一歲。
在我的眼里,那女人真不漂亮。小個子,小眼睛,像一個小老太婆,只有鼻子長得精巧細(xì)致,但微微上翹,俗稱“朝天鼻子”。小眼珠子也挺亮,轉(zhuǎn)得挺快,一看就是一個機靈人。
她也在港區(qū)工作,老公也常年在外,是一個魁偉的漢子。眉來眼去的,他們就野合了。據(jù)說,她家鬧得很兇。她老公帶了家人把老K教訓(xùn)了一頓。具體細(xì)節(jié)我就不清楚了,那還是早幾年的事。待我見著老K的蘇北妻子時,應(yīng)該過了好幾年了。那些傳聞在我的腦子里撲騰。他妻子在我的眼里,就顯得可憐楚楚了。我那時就似乎心生悲憫,這個男人太不像話了。
后來有一天,我們的樓道口又吵嚷嚷一片,連單元門前的空地上都擠滿了人,像洪水泛濫,波濤翻滾,而最為洶涌的部分,是以一個胖漢子為中心的一撥劍拔弩張的男人。他們殺氣騰騰,要沖上樓去。因為也有不少人努力勸阻著,這勢頭才有所減緩。但胖漢子絕不善罷甘休,還死命往樓道上沖。
胖漢子就住隔壁單元,是一個和和氣氣的中年男人,塊頭大,粗胳膊粗腿的,少說也有一百八十斤。他怎么會如此咆哮發(fā)怒呢?
他已結(jié)婚多年,育有一女。他的妻子竟然與老K勾搭上了。他倆一同勾肩搭背地去看電影,被家人撞了個正著。
胖漢子自然氣不打一處來。況且,胖漢子就是老K先前那個“姘頭”的弟弟!好家伙,你竟然把我姐姐和我媳婦,都視作你的女人了,你也太猖狂了吧!
胖漢子大打出手了,論塊頭和力量,細(xì)瘦的老K真的不是他的對手。而且,輿論明顯一邊倒,老K只有虛弱的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還有胖漢子的幫手,也向老K施以冷拳和重拳。我站在樓上的窗戶,看著這驚心動魄的場面,不知怎的,心里的天平竟向老K傾斜了。我沒有聽到老K的叫嚷,卻仿佛聽到自己在叫嚷,“別打啦,再打,就打出人命了!”很多年之后,這個小區(qū)即將被拆除,而我已早就離開了小區(qū),我還不能確認(rèn),當(dāng)時是否真的聲嘶力竭地喊過這一句話。
與我絲毫無關(guān)。場面逐漸為理性所控制,是鄰里街坊的有效勸阻,也有胖漢子的家人,也許是她妻子的娘家人,扯住了胖漢子他們,如果真的任由胖漢子發(fā)泄,老K恐怕早就面目全非,渾身變形了!
我就不明白,這老K什么人不能勾搭,偏偏又與這家人纏磨上了呢?!
我更不明白,這胖漢子的女人,什么人不可以鬼混,偏偏與老K糾纏在一塊兒了呢?!她不會不知道老K的前科吧?不會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姐姐,也曾與老K有過一腿吧?人家或許避之不及,她怎么就湊上去呢?!
不明白,真不明白!年幼的我怎么會明白呢?!
難道老K身上隱藏著什么特殊的魔力,對這家的女人們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神威?
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平息下去的。再見到老K,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老K依然話不多,不茍言笑,步履匆匆,有點孤僻。胖漢子下了班回家,也還和往常一樣,打著赤膊,露出肥厚的肚腩,和和氣氣地與鄰居,包括我這樣的小孩子點頭打招呼。我見到“緋聞”中的女主角,鼓鼓囊囊的身坯,圓乎乎的臉龐,左肩上的一塊疤痕若無其事地上挑著—— 一個連我這樣的孩子也不愿多瞅的女人。
不久后的一個平常的下午,空氣突然很沉悶,我們這個單元所有的人,還有我母親,都一臉凝重。說是港區(qū)又出工傷事故了。晚上,我父親回來了,滿臉悲傷,眼睛也紅腫著。他帶回一個令我心里一沉的消息:老K死了!他被一塊鐵片擊中腹部,送進(jìn)醫(yī)院后不治而亡。
對死亡,我還很懵懂,但想到了他在蘇北鄉(xiāng)下的兩個孩子,兩個樸實得就像泥土一樣的孩子,還有他們的母親,也一樣善良的婦人。
我看見從不掉淚的父親,在抹著眼淚。我聽見誰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這老K,真是作孽!
后來的故事似乎與老K無直接關(guān)系了。
老K的前姘婦,也就是胖漢子的姐姐,她育有二女一兒。大女兒豐滿白嫩,那眼睛極其亮麗而風(fēng)騷,很多男人都喜歡她。我聽見她的一個同班男生對她說了一句挺下流的話:“我給你通通陰溝?!彼哪樢稽c也不紅,看不出有女孩的羞澀和害臊,只朝他白了白眼,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兒。她終究和我們單元一個俊朗的小伙子好上了,小伙子與她差不多同齡。說好上了,我也找不出任何證據(jù),更多的是瞥見他們在打情罵俏。這小伙子老帶我一起去玩,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做了人家的電燈泡,反正就是在小區(qū)的樓內(nèi)穿來穿去,說說話之類的,自己木知木覺。
那小伙子還說我和她妹妹挺般配的,還真的去說了,要成全我們。她妹妹長得像她媽媽,小個子,小眼睛,生就一只朝天鼻子,也有幾分秀氣。她見了我就笑罵我是“小爬蟲”,意思是我老跟在她哥哥的后邊。我也回敬她:“小臭蟲!”,沒什么用意,是胡亂撿起的反擊的武器。
她總喜歡靠在單元的樓道口,無所事事,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那時,我家已搬到這個單元的樓上住了,就常常碰見她。她就笑罵一句:“小爬蟲!”我回她一句:“小臭蟲!”每每如此,真不知是什么心情使然。我少年維特之心,是不是也隱隱對她生有好感?
那個小伙子倒是正兒八經(jīng)地對我說:“人家小姑娘是真喜歡你哦!”說得言之鑿鑿。
我說:“你別亂說!”就一下子跑開了。十六歲的我,那個時候還能懂多少,能說些什么得體的話來。我腦子里還想著老K,以及老K與這一家人的瓜葛。還有,這一家人,特別是這家的女人不可思議的詭秘氣息。
時光荏苒,大約二十年之后,那時已聽說那位風(fēng)騷美麗的大姐姐已過早仙逝了,讓我曾驀地想到一個詞:紅顏薄命。這次從晚報上的新聞獲悉,那個小妹妹即“小臭蟲”,被她前夫砍了幾刀!報道說,她與前夫離婚之后,與前夫藕斷絲連,還與另外一位男子談情說愛。有一天前夫到了她的居室,聊得不快,就拿起菜刀,在她光滑的背脊上砍了兩下,雖無生命之虞,但那兩道深深的傷疤,將伴隨她今后的人生了。我禁不住嗚呼哀哉!
難以想像,他的前夫也是一個瘦高個兒,長得極像老K。老K活著的時候,他家就在老K的隔壁!
像一場瘟疫,傳播彌漫,久久未能消散!
天堂和地獄有多遠(yuǎn)
一個平常的日子,我終于見到了這個男人。他的名字被我們這個小區(qū)的人唾沫都淹沒了,而且扔在腳底下,狠狠地踐踏,就像對待不共戴天的可惡敵人似的。他確實是我們小區(qū)居民眼中這好幾年以來最臭名昭著的壞蛋。
下午時分,小區(qū)的人稀稀落落,他拖著一輛吱吱呀呀的木板車,上面扔著一床舊被褥,還有一點零零碎碎的物件。他臉色蒼白,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白,臉上還顯得有些微腫。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向自家的那個門洞走去,陽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有點怪異。
七年。他在遙遠(yuǎn)的大墻之內(nèi),與家人無法團(tuán)聚,而家人則遭受著種種恥笑和污辱。
那些年,幾乎沒有人會去接近他們家和他們的孩子。不止是小搗蛋們時不時砸他們家的玻璃,或者當(dāng)面斥罵他們家的人,一些大人們也對他們投去鄙夷的目光,仿佛他們是天生的垃圾箱,縱容他們在這小區(qū)呆著,就是對自己的失敬。
他家老二是個女孩,與我小學(xué)同班。人長得修長,面頰上略有些雀斑,不算難看,但她仿佛很自卑似的,悄無聲息,也很少與同學(xué)玩耍,像班里并不存在這樣一個人似的。
他家老四,是唯一的一個男孩。玩心很重,但常常被小伙伴們欺負(fù),被他母親喝斥,有時也如同一頭犟牛,哭喊著,撕打著,不善罷甘休。
他還沒回來時,小區(qū)組織什么嚴(yán)肅的活動,都要先喊上幾句口號,是那個年代經(jīng)典短句:“打倒馬
!”一人領(lǐng)著大家齊聲高喊,聲如響雷,震耳欲聾。他回來了,就必把他叫上,他一到,喊聲陣陣,好戲就開鑼了。
小區(qū)的向陽院搞得很紅火。我是小學(xué)生頭頭,也經(jīng)常組織政治活動,聚集在樓內(nèi)的防空洞里,借助微弱的陽光和蒙蒙眬眬的燈光,也喊起了口號。雖然馬 并沒出場,我們也都叫得底氣十足,大有把他一棍子打死的氣勢。
在小區(qū)里,只要在公開場合舉臂高呼“打倒馬 ”,立即會引發(fā)一浪高過一浪的連鎖反應(yīng)。而這口號與“毛主席萬歲”一樣,是毋庸置疑,千真萬確,永遠(yuǎn)永遠(yuǎn)顛撲不破的。
雖然,我也常常高舉拳頭,聲嘶力竭地高喊這句口號,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他們家也愈加充滿憐憫和同情了。這到底怎么了?是我階級斗爭這根弦沒有繃緊,還是其他什么因素呢?我是不是正步入危險的邊緣?
在目睹這個男子白潦潦的臉和明顯有些茫然和失神的眼睛時,我的這種感覺反而愈加強烈了。我高舉口號的拳頭,已軟綿綿的了,幾無一點力量。
我歷來謹(jǐn)言慎行的父母親,也從無流露對馬 及其一家子的唾棄,只是時不時提醒我們姐弟,說話做事都要當(dāng)心一些呀!
馬 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正是因為自己的孩子不懂事不當(dāng)心釀成大禍的。某天,在公共廁所的墻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句反動標(biāo)語,是直接攻擊我們偉大領(lǐng)袖的。這是嚴(yán)重的政治事件,驚動了公安部門,他們緊急出警,現(xiàn)場勘察,仔細(xì)排摸,最后鎖定了兩個女孩,都是小學(xué)生,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那就是我的二姐和馬家老大!
最好的查證方法,就是校驗筆跡。兩人被帶到了派出所,讓她們將這幾個字自然而然地寫下來。兩個懵懵懂懂的孩子,早被這架勢嚇破了膽,哭哭啼啼地依照命令做了。然后,由公安的專家們進(jìn)行科學(xué)鑒別。這是一場有關(guān)天堂與地獄的鑒定,是一場荒唐而殘酷的甄別。兩人中必有一方將跌落深淵,從此步入地獄。
兩個孩子在墻上的涂鴉,實際上是無意識的,湊巧就連成了這樣一句反革命口號。這也是當(dāng)時難以想像的事情。
結(jié)果出來了,是馬家姑娘的筆跡無疑!再深挖根源,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否則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會對偉大的領(lǐng)袖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小女孩更加不知所措,身子都緊張得發(fā)抖了,像在冷凍室里一樣。盯視著她的那些大人們的目光,也真像冰雪一般寒冷,如同刀子般瘆人。
在警察咄咄逼人地追問下,小女孩最后終于說出了一個人,是她爸爸。
馬 立即被抓捕歸案,而面對自己親生女兒的目光,面對發(fā)出陣陣?yán)湫Φ木?,他腦門上沁出了汗。他著慌了,一時啞口無言,無從辯解。那頂“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很快就牢牢扣在了他的頭上。從此,我們小區(qū)就有了一個百批不厭的典型和標(biāo)本,也多了一戶生不如死的人家。
我們家絲毫未受影響。我們雖不具有顯赫的家史,也不屬于叱咤風(fēng)云的人家,但是根正苗紅的工人家庭,也贏得了鄰里之間的普遍尊重和歡迎。我能夠在上百位小學(xué)生中脫穎而出,被吸納為向陽院領(lǐng)導(dǎo)小組唯一的一位小學(xué)生成員,蓋因與我家庭甚有關(guān)系。
馬 的太太,一位普普通通的婦女,擔(dān)荷這個命運多舛的家庭,為了護(hù)佑可憐的孩子,也由柔弱變得堅強。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脾氣暴躁,兩顆眼珠老是瞪得滾圓突出,有時還擺出一副潑婦的姿態(tài)。我幼時的目光里,她真是一個粗俗不堪的女人。她的孩子也一樣,令我不敢接近,仿佛是魔鬼的化身。
馬 終于回家了,是刑滿釋放。他那個家庭仍是陰霾不散,烏云時時翻滾,引來一次又一次的風(fēng)雨雷電。他們?nèi)胰员葎e人矮上半截,在人家的目光里,在他們自己的心底里,在一場又一場的革命聚會之中。
高中畢業(yè)之后,因舉家遷居,我再也沒見到過他們家的任何人,只是后來聽說,馬家那個小男孩很要強,人也倔,赤手空拳下海經(jīng)商,還干出了一點名堂。
我深深地祝福他們。
他和這一家子
他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小區(qū)還未拆除之前,我在街上行走,還曾見到他的身影??床怀鏊哪挲g,雖然我是知悉他的出生年份的。他的疾病讓他在年幼的時候,就失卻了常人的臉面和特征,外表幾乎一成不變,只有個子和內(nèi)臟按生長規(guī)律在發(fā)生變化。
他出生就帶著一身惡疾,相當(dāng)罕見。渾身皮綻,鱗片似的斑斑駁駁,俗稱“癩皮”,連腳底心都難逃此厄運。以至于他走路也是踩著小步拖地,趔趔趄趄的。據(jù)說,他的父母親是表兄妹,因為近親嫁娶生育了他,使他得了這一身怪病。這病讓他的形象極為可怖,一般人都不敢多看,更不敢接近。
他住我們那個單元二樓,算是鄰居。他比我年幼兩歲。孩提時,我們還一起玩耍過。有時鄰居的幾個孩子一塊兒下棋打牌,還發(fā)生過爭執(zhí),罵他“癩皮”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不過,和他在一塊兒總有點惡心,距離都保持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身上有一股直沖鼻子的騷味。
他的外地奶奶來了,常常把我們這些小男孩叫到家里,要我們尿尿在痰盂里,還獎賞我們一兩分硬幣。幾個孩子連貫進(jìn)入,撒尿。痰盂里很快滿是黃澄澄的液體了。他奶奶就拿這尿液給他擦身。聽說這是一個土方子,或許能治好他的疾病。我們這些小屁孩真沒想到自己的尿還能賺錢,這還是我們自力更生賺的第一筆報酬呢!都有點樂不可支。當(dāng)老奶奶每次央求我們?nèi)ツ蚰驎r,我們還真是沖著閃亮的硬幣去的。
老奶奶的眼睛甚是憐愛,仿佛淚水都快從眼眶里溢出了。她一點一點,耐心地涂抹著這些尿液,她是相信奇跡會發(fā)生在自己孫子身上的,他是他們家唯一的男孩,真是寶貝疙瘩呀!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叫英俊。如果沒有這身惡疾,他應(yīng)該是一個英俊倜儻的小伙。他身材頎長,五官也端端正正。他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他是他們家的中心了!一家人都呵護(hù)他,而他是一個可憐的病兒!
最最疼愛他的還是他的親生母親。他母親是個能干賢惠的婦人,白天在港區(qū)工作,很盡心盡責(zé),頗有口碑,一回家,忙這忙那的,是家里的主心骨。
老天也有不長眼的時候。在他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港區(qū)著大火,他母親被燒成了重傷,急送醫(yī)院,幾天之后撒手人寰。很多人哀嘆:最愛他的人走了,這一家子怎么辦呀!
他父親是個老實疙瘩,半天不吭一聲,戴著一副深度眼鏡,玻璃瓶底似的,只讓眼睛透出一點隱隱約約的光亮來。他和氣待人,卻又是大家公認(rèn)的沒啥能耐的男人。那么難得的能干女人走了,他得維持這一家子,這讓鄰居都為他著急。
大女兒叫花,長得也像花,絕對是一個美人胚子,月兒似的臉龐,明亮的大眼睛,俏麗的鼻子,薄薄紅潤的嘴唇,特別是她的皮膚,白皙細(xì)嫩,水靈靈的,幾無一點瑕疵,仿佛真掐得出水來。她把本來該屬于弟弟的福分也拿去了,從而出落得十分美麗動人。也因為此,她得承擔(dān)對弟弟一輩子的關(guān)照,還得賠上自己的青春和美貌。
花擔(dān)起了一家的重?fù)?dān),儼然一介主婦,起早貪黑,料理著家事。有一天,她探身窗外,在二樓的衣架上晾曬剛洗好的衣裳,不知怎的,竟一頭栽出了窗外!幸虧摔得巧,不是腦袋落地,只是一點皮肉擦傷,但小區(qū)很多人不免唏噓。如真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家子又該怎么辦呀!也許是老天良心發(fā)現(xiàn),暗中救了她家。
花對弟弟格外關(guān)心,那是母親最為牽掛,也是臨終時最后囑托的。她不敢有一點怠慢。因為有了這個必須終身照顧的弟弟,她的愛情也屢遭挫折。當(dāng)她嫁給了一個家境貧寒又浪蕩不羈的傻男人時,在小區(qū)里引起了陣陣惋惜。我聞訊也心頭一酸。這女人也是命苦,倘若沒有這個弟弟,她就是眾星捧月的女王呀!也許,只有那個男人獲取她的美麗的同時,也能接受她的忍辱負(fù)重的一家。另外兩個妹妹也長得相當(dāng)可人,她們的命運比姐姐稍微幸運一些。
還是說這個男孩。他沒法上學(xué),沒有一個學(xué)校愿意接受他,理由是,他會讓同學(xué)產(chǎn)生恐怖感。他在家里自學(xué)。他好讀書,稍大些之后,他常到街道圖書館借閱書籍,在家,他也是與書為伴。
我們再也不和他玩耍了。念中學(xué)之后,我?guī)缀醵枷裢诉@個人似的,我們自有自己的圈子和伙伴。他似乎根本不存在。
很多年之后,我小有成績。我曾在小區(qū)門口邂逅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似的,面無表情,眼神也很淡然,只是掃了他一眼。他卻盯視著我,他一定認(rèn)出了我,或許也聽到過我的一些傳聞,我算是從這個小區(qū)走出來的有出息的孩子。那眼神我不忍卒看,我轉(zhuǎn)身走了,走得那么坦然。我想,我此刻的心也是夠狠的了!
真的,我不明白,年幼時混沌初開,對他并不十分嫌惡。長大成熟之后,尤其我對人生的感悟愈益深刻,對英俊這個不幸的男兒,充滿同情和悲憫之時,我心有所想,卻一點也不敢與他走近。
他現(xiàn)在過得好嗎?無法交往又幾無朋友的人生,該是多么寂寞之至呀!我甚至想,他也許會像保爾·柯察金一樣,刻苦地讀書寫作,在小說創(chuàng)作或者其他什么領(lǐng)域已有自己一定的建樹。我應(yīng)該去鼓勵他,支持他,給他一份安慰和友情的力量。
我耽于想像,卻沒有付諸行動。
我是虛偽得可怕,還是其實冷酷得無藥可救?
不過對他及其家人的祝福,我是發(fā)自肺腑的——為他們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