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翌霖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871)

natural history一般被翻譯成“博物學”，在西方傳統(tǒng)中，natural history與自然哲學(natural philosophy)相對立，代表一種更側(cè)重觀察、記錄、分類，而不是推理或?qū)嶒灥淖匀谎芯糠绞?。而在中國，我們雖缺乏自然哲學傳統(tǒng)，但據(jù)說有發(fā)達的“博物學”傳統(tǒng)。

但是，中國古代真的有一個所謂的博物學傳統(tǒng)與西方natural history相對應嗎?用博物學來翻譯natural history真的是恰當?shù)膯?筆者始終心存懷疑。在本文中，筆者將重審這一概念的譯法，追溯中西科學傳統(tǒng)的異同，指出將natural history譯成博物學是錯誤的，而應當一律譯成“自然史”。

國內(nèi)已經(jīng)有學者開始質(zhì)疑“博物”的譯名，例如彭兆榮指出［1］:

“博物”“博物館”等概念和模式早已為人熟知。廣大民眾和多數(shù)專業(yè)人員在認知上大都沒有疑義。然而，這些概念事實上充滿歧義;至少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博物”與西方“博物”以及博物館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二者的互譯、互疏是有問題的。更重要的是，這不僅是一個概念的差異問題，其中涉及到不同的分類、不同的認知模式和知識體系。而這些差異并未引起學界的關注。

的確，關于natural history譯名之爭將遠不止是文辭上的修訂，更關涉我們對科學的理解以及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詮釋。

一 用“博物學”翻譯natural history的困難

當然，在牽扯出對科學的理解或?qū)χ袊鴤鹘y(tǒng)的詮釋等等大問題之前，關于譯名的討論首先必須追究的是其準確性。如果某個譯法在實際使用中難以傳達出確切的原意，丟失了和上下文的關聯(lián)，造成誤讀或讀不通，那么這個譯名肯定是不適用的。無論進行多深入的歷史考據(jù)和意義闡發(fā)，翻譯首要的標準始終還是在實際的上下文中能否準確地傳達意義。因此，在進行進一步的追究前，我們先例舉一些natural history在中譯本中實際出現(xiàn)的語境，我們將發(fā)現(xiàn)，如果用“博物學”來翻譯，將是不能確切傳達原意的。

認定natural history不能譯作“自然史”的主要依據(jù)是，natural history是一個專用名詞，其中的history是其古代用法，即古希臘“探查、研究”的含義，而沒有“歷史”的意思。而“博物學”一詞確實與歷史無關。但實際的上下文中，natural history并非與“歷史”無關，反而是包含歷史之意，特別是達爾文主義意義上的演化歷程的含義。

例如古爾德的《自然史沉思錄》(Reflection in Natural History)系列著作中，明顯都是圍繞進化論或進化史的討論，包括“生命史中的模式與間斷”“社會中的科學——一種歷史的看法”等等，古爾德強調(diào)“任何生物都有其歷史，生物的歷史以多種方式微妙地限定了生物的未來”［2］，他也正是以這樣的視角去進行natural history的討論的。

在當代生物學的語境下，natural history主要成為以進化論為線索的生命史研究的意思。而這種含義也同時影響著它在生物學之外的衍生用法。例如保羅·西布萊特的《陌生人群——一部經(jīng)濟生活的自然史》(A Natural History of Economic Life)，這本書并不只是對經(jīng)濟生活各方面的博聞雜記，而確實是在做一份歷史考察，作者在引言第一句話就提到“我們的日常生活要比我們想象的神奇得多，而它的基礎卻不堪一擊。這就是人類的進化歷史留給我們的驚人訊息?！保?］對人類演進歷史的考察和解釋是該書的主要線索，作者使用natural history一詞就是意在表明他的考察一方面是“自然的”——把人當作自然界的一個生物物種來考察;另一方面考察的對象是“歷史”——人類的過去和未來，社會的進化史。用“自然史”來翻譯是準確的，而如果換成“博物學”，既沒有“自然”也沒有“歷史”，作者原本通過這個詞要傳達的兩層含義都不再能夠傳達了。

在許多語境下，“自然史”經(jīng)常與“文化史”“人類史”并列，例如邁克·西姆斯的《亞當之臍——人體的自然和文化史》(A Natural and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Human Form)，羅爾斯頓(Rolston)的《基因、創(chuàng)世記和上帝——價值及其在自然史和人類史中的起源》［4］(Values and Their Origins in Natural and Human History)，如果翻譯成“價值及其在博物學和人類史中的起源”和“博物學中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就不知所云了。

那么，問題會否是上述那些作者本身的英文水平不佳，望文生義而用錯了natural history呢?確實有這種可能。但語言本身是發(fā)展變化的，詞語的用法會隨著時代而改變，既然實際通行的用法已然如此，再堅持老版詞典中的條目來確立標準就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

然而，natural history不適合譯成博物學的狀況并非只有當代才出現(xiàn)，往前追溯更老的文本，情況仍然是相似的。

往進化生物學誕生之前追溯，情況也是如此。例如休謨的《宗教的自然史》(Natural History of Religion)，這本書譯成“宗教的博物學”或“宗教志”都是錯誤的，因為休謨并不是旨在對各種各樣的宗教進行分類記述，而是要揭示宗教歷史發(fā)展的本然原因?！蹲诮痰淖匀皇贰肥恰蹲匀蛔诮虒υ掍洝?Dialogues Concerning Natural Religion)的姊妹篇，二者的natural是類似的意思:自然宗教與天啟宗教相對，自然史與天啟史相對，休謨試圖從“自然”的角度來解說歷史，通過自然的歷史發(fā)生來理解宗教的現(xiàn)存。natural history既有自然/本性之意也有歷史之意，翻譯成“博物學”的話完全喪失了原本的用意，而且還可能造成錯誤的印象，以為休謨旨在對形形色色的宗教進行博聞廣記呢。

在以上列舉的諸多案例中，natural history的意義是不斷發(fā)生著變動的。用博物學翻譯它們都是不適宜的，但一律譯作“自然史”卻都能理解通暢，這是為什么呢?事實上，natural history的用法之所以變動，是因為在不同的語境下，人們對nature和對history分別有著不同的理解。在當代生物學家那里，nature被看作達爾文自然選擇支配下的自然界，history被看作物種演化的進程，因此natural history便有了演化生物學的含義;而休謨更側(cè)重于nature作為本性、自己如此、內(nèi)在原因的含義，因此natural history表達了解釋歷史的本然原因的旨趣;而歐陽瑩之和培根更側(cè)重于history作為一種學科傳統(tǒng)或治學方法的“史學”含義，于是natural history就具有了某種側(cè)重事實記錄的方法論的含義。

二 中國古代有“博物學”傳統(tǒng)嗎?

既然用“博物學”翻譯natural history已經(jīng)遇到了困難，那么我們就可以，也應該來重審這一譯名了。那么，這個譯名是怎么來的呢?

據(jù)說，中國古代原有博物學(博物、博物志)的概念或傳統(tǒng)，而這一概念與西方的natural history大致相似或基本相同，因此我們便用博物學來對應natural history了。但真的如此嗎?中國古代確實已有對應于natural history的博物志傳統(tǒng)了嗎?

論及西方的natural history傳統(tǒng)時，我們就不得不提古羅馬老普林尼的那部名著，《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據(jù)說這部書應當翻譯成“博物志”，相應的，中國晉朝張華的《博物志》與之對應，成為中國古代有所謂博物學傳統(tǒng)的標志和例證。

按此說來，中國倒是確有“博物學”傳統(tǒng)了，張華的《博物志》影響廣大，歷代有多本注疏補續(xù)。但是，如果要把張華《博物志》的“傳統(tǒng)”對應于普林尼的自然史(natural history)的傳統(tǒng)，恐怕是個笑話了。

普林尼的《自然史》記錄各種動物、植物、地域，也包括一些未經(jīng)甄別的奇談怪論，但無論從作者的定位還是后世的影響來說，它顯然是一部百科全書。在該書出版時以給皇帝提圖的一封信的形式寫成的前言中明確指出:“該書的目的是研究‘事物的本質(zhì)’，以利于實際生活和生產(chǎn)，而不是僅供人作茶余飯后的文學欣賞?！保?－6］雖然普林尼甄別材料真實性的工作受人詬病，但他作書的目的并不是要去搜羅那些光怪陸離的奇事怪物，而是要做自然的探究。使用history作為題名也反映了這部書的定位——這是一項“研究”，是為了提供實用的知識，而不是文學欣賞的。普林尼雖然記錄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但其重點投入的條目仍然是諸如紙莎草、橄欖油、葡萄酒、花椒、蜜蜂、珍珠、染料、礦石［7］等等常見而又有實用意義的事物。

而張華的《博物志》呢?李芳曾經(jīng)做過總結(jié)［8］:

不同時代的學者有著不同的評價，這可以從其在歷代公私書目中著錄的位置看出來。《博物志》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為子部雜家類，在《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為丙部子錄小說家類，……，在《四庫全書總目》中為子部小說家類，在《鄭堂讀書記》中為子部小說家類，在《越鰻堂讀書記》中為文學雜記類，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中為志怪類。

在各種書目中，《博物志》的定位多為小說家，而中國古代所謂的“小說家”，指的是專搞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稗官野史的一家，在中國傳統(tǒng)中向來屬于“不入流”的。

古今研究者大多把《博物志》歸入“志怪小說”的傳統(tǒng)，與《聊齋志異》是一脈相承的。而不把它歸入正經(jīng)的學術(shù)傳統(tǒng)。頂多是指出其中蘊含一些地理元素，但它與中國的地理書傳統(tǒng)也相迥異，翻開《博物志》，通篇都是“異人”“異俗”“異獸”“異鳥”“異草木”等等，全書顯然旨在志怪述異，而與普林尼所推崇的百科全書式的實用研究風馬牛不相及。

即便作為志怪小說而言，《博物志》似乎也評價不高。后世的博物志續(xù)補之作，仍然是沿著獵奇志怪的傳統(tǒng)，始終難登大雅之堂。

普林尼的《自然史》是旨在提供實用知識的百科全書，而張華的《博物志》是旨在提供茶余飯后的文學欣賞。如此說來，中國古代倒是也有natural history傳統(tǒng)，不過從一開始就比西方的低了好幾個檔次。真的是這樣嗎?

事實上，中國的確有許多(而不是一個)相應于西方natural history的發(fā)達的學術(shù)傳統(tǒng)，除了不入流的志怪述異傳統(tǒng)之外，更包括名物學、地理書、地方志、譜錄、醫(yī)藥、草木鳥獸之學、金石學、古物學等等領域，分布在經(jīng)、史、子等各部名下，很少用一個統(tǒng)一的范疇來統(tǒng)括之。于是，說中國古代的學術(shù)傳統(tǒng)中有natural history，就好比說中國古代的天文傳統(tǒng)中有“寶瓶座”那樣，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的——我們有女宿、虛宿、危宿等等，在這些里頭各抽一些星湊起來可以相應于西方的Aquarius。在我們的爾雅學、方志學、醫(yī)藥學等各抽一些出來也可以相應于西方的natural history。但是在它們背后，中西方整個分類體系和背后的文化語境都完全不一樣，在這個意義上不能說中國古代天文中已有了寶瓶座的存在。當然，通過考證“寶瓶”一詞古已有之更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博物”一詞雖然古已有之，但要么是指廣博的事物、萬物的意思，要么是“博物洽聞”、見多識廣的意思。都是非常寬泛的含義，而難以特指某一條學術(shù)傳統(tǒng)。打個比方來說，“博物”類似于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通識”，我們可以在各門各科中抽選一些課程，組成所謂“通識課”(通識教育選修課)，但不能說“通識”就此成為一個學科傳統(tǒng)了。即便說明代已有《博物典匯》的類書，清代《古今圖書集成》中也有“博物匯編”的類目，但基本仍是“通識”“博聞”的意思，很難說形成了一條自覺的博物學傳統(tǒng)。后來借用“博物”一詞來翻譯natural history或natural science時，恐怕更多地只是采取了“博通萬物”的詞義來對應，而不是拿一條現(xiàn)成的博物學傳統(tǒng)與之對應。

在1855年由英國醫(yī)生合信編輯的《博物新編》一書翻譯刊行，“涉及天文、氣象、物理、化學、光學、電學、生物等方面的知識”［9］，博物大約對應于廣義的自然科學(natural science)。直到2002年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英漢雙語)仍然把“博物”一詞注為 natural science［10］?？梢娫谖鲗W東漸之初，漢語“博物”一詞是模糊而廣義的。隨后，“博物學”逐漸與物理、化學等科學區(qū)別開來，特指動物、植物和礦物學。例如“杜亞泉(1873—1933)的《博物學初步講義目錄》……‘博物學者，即合動植礦物而研究之學問也’?！保?0］注意到動物、植物、礦物等皆是西學東漸時造出的新詞，當時的學者完全是通過西方的概念和學科體系來界定博物學的。于翠玲指出:“中國近代編纂的?？菩再|(zhì)的博物辭書，完全是西方學科分類意義的概念和知識體系，而與中國傳統(tǒng)的‘博物’觀念以及相關工具書沒有歷史淵源關系?！保?］

中國古代之所以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natural history傳統(tǒng)，恐怕與中國古代根本缺乏nature的觀念有關——既缺乏作為本性的古典自然概念，也缺乏近代的作為與人類社會相對的自然界的概念。而且，中國古代也沒有西方那樣按照研究對象界劃的分科之學的概念。因此，中國雖然有統(tǒng)一和傳承的史學(history)傳統(tǒng)，卻不可能有西方近代自然學者(naturalist)所發(fā)揚起來的自然史傳統(tǒng)。古代中國有史學家，有醫(yī)學家、文學家、經(jīng)學家，卻不會有自然學者或博物學家。

三 history究竟是什么?

之前我們已經(jīng)了解:首先，用博物學翻譯natural history遇到了實際的困難;其次，中國古代并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博物學傳統(tǒng)與natural history對應。那么，我們就可以討論為natural history重新選擇譯名的事宜了。

我們注意到，在上文給出的案例中，用“自然史”來翻譯natural history是適宜的。然而筆者的目的不止于此，筆者試圖說明的是在絕大多數(shù)(如果不是所有的話)語境下，都可以用“自然史”來翻譯natural history。

用“自然”來對應natural大概不會有太大的爭議。當然，鑒于中國古代沒有西方意義上的“自然”觀念，把natural history譯作“自然X”也就意味著這是某種中國古代所沒有的東西。而我們前文已經(jīng)說明，natural history的確是中國古代所沒有的。這樣一來，“自然”一詞就沒有什么麻煩了。

于是，下面的問題就是要說明，為什么可以用“史”字來對應history。

用“史”來譯history在大多數(shù)語境下都是毫無問題的，唯獨在natural history一詞中可能遇到異議。因為據(jù)說natural history中的history是保留了原始的古意，只是“探究”的意思，而不是一般history的意思。盡管在前文列出的案例中natural history都與history的一般含義有著不可忽視的瓜葛，然而懷疑者仍然可以把它們都歸為特例。無論如何，的確有另外許多案例，在其中natural history并不包含“過去之事”“歷程”的含義。而我就必須說明為何在不包含“研究過去”的意義時，仍然可以用“史”來翻譯。

history或“史”是什么?按照現(xiàn)在的詞典來說，指的是“過去”或“關于過去事件的研究”，這的確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否詞典這樣說了，我們就不能把它用于別的語境，或者說用于詞典規(guī)定之外的語境時人們就一定讀不通呢?并不是這樣的。事實上，人們實際對語言的運用和理解總是比詞典的條目要靈活得多。natural history本來就是一個專用詞組，可以具有基本詞條之外的特殊用法，而在中文傳統(tǒng)中沒有的“自然史”一詞，當然也就會被讀成專有詞組，在其中“史”字也同樣可以有超出基本詞條之外的用法了。問題只是，在“自然史”中“史”字對其基本用法的超越，是不是具有合理的依據(jù)，是不是可以被讀者理解、接受。

比如說“物理學”一詞，按一般的理解和詞典的釋義，顯然是研究物質(zhì)和能量的自然科學，“動力學”等也是類似。但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諸如“經(jīng)濟物理學”“社會物理學”“心理動力學”“傳播動力學”等等用法。讀到這些用法時，人們只要顧名思義，參考上下文語境，或者至多經(jīng)過簡單的說明，就可以讀通這是什么意思——無非就是利用物理學的方法來研究經(jīng)濟，運用動力學的范疇來研究心理，諸如此類的意思罷了。這樣的理解能力相信是未經(jīng)專業(yè)訓練的公眾讀者就足以具備的。因此，面對“自然史”這個概念，相信一般讀者也不會遇到太大的麻煩——無非就是用歷史的方法來研究自然罷了。于是，如果說用史學的方法來研究自然恰恰就是natural history的原意，那么通過“自然史”一詞而得到的理解就通順而準確了。

一般理解的“史學”的確是關于“過去”的研究，然而這一研究本身的“方法”卻未必涉及“過去”的概念，“過去”只是史學方法一般而言所針對的對象，而處理這一對象的方法則是另一回事了。

先來看西方的history概念，考究西方的歷史學傳統(tǒng)我們將發(fā)現(xiàn)，history作為一種研究的意義始終是首要的。希羅多德之所以被稱作史學之父(father of history)，并不是因為他是第一個記錄“過去”的人，而是在于他第一個自覺地運用“history”的方式去探究歷史的真相［11］。希臘化時期《通史》(Historiai)的作者波利比奧斯已經(jīng)是在現(xiàn)代意義上使用歷史一詞了［11］，他明確表述了這種研究的方法和態(tài)度:“他稱自己的著作為‘pragmatikē historia’(事實性研究)，就是對戰(zhàn)爭和政治事件的事實性描述。……他認為，歷史并不是消遣性的記載，而是對真理的追求和對歷史事件的準確描述。……一個歷史學家也應該是一個‘行動者’，他應該去采訪目睹者和見證人，他應該自己去觀察并自己去參與一些事件?！保?］

在中國古代，“史”的本義和主要含義是一種官職，史官傳統(tǒng)從遠古到清代連綿不絕。“最遲在商代，或者在夏代，中國已千真萬確的設立史官了”［12］，到周代，史官就早已從中央到地方普遍設立了。而史官的職責，遠古時當然是各種巫術(shù)和禮儀工作，而后來就主要負責記事了，司馬遷的《史記》即是太史公之記的意思。從孔子作《春秋》到司馬遷作《史記》，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形成了。太史公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定位表達了一種作為“探究”的“史學”的自覺。

相比于西方的史學，中國的史學顯然更早熟也更發(fā)達。早在周代，史官對事件的“觀察和參與”傳統(tǒng)不僅形成了，而且早已職業(yè)化、制度化了，忠實地記錄真相早已成了基本的準則。而究際通變的“探究”理想以及甄別史料的求真態(tài)度也早已形成。

可以看出，史學之所以成為史學，并不是出于它是否關涉“過去”(神話和史詩也在講述“過去”，神學、哲學和天文學也都會研究“過去”)，而是在于它意味著忠實記錄、側(cè)重觀察、整理敘述的一系列方法。

當把這種記錄、觀察、整理的方法運用于人事的時候，時間性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這并不是史學方法所強加的，而是因為人作為人的生活本身就是時間性的。當你記錄一個行動時，它必定就是這個人“過去的行動”。無論是個體的活動還是群體的活動，這些事件總是帶著時間性——因為一旦發(fā)生，就必定成為“過去”。由于史學主要被用于探究人事，自然也就逐漸帶上了“過去”的含義了。這并不意味著用史學的方法去探究其他自然事物也總是必須附加“過去”的含義。

西方另有自然哲學(natural philosophy)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簡單說就是哲學的路徑。哲學的方法強調(diào)普遍性，尋求本原，側(cè)重于推理演繹。與history相對立，這是另一條“探究真理”的路徑。中國古代缺乏這種求真的思路，而在史學之路上獨放異彩。

既然中國古代有如此發(fā)達的史學傳統(tǒng)而缺乏哲學傳統(tǒng)，那么可以猜測，中國古代對自然事物的研究也主要是遵循史學路徑而非哲學方法，而事實確實如此。一般被稱為中國古代“博物學”傳統(tǒng)的東西，恰恰也是“史學”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恫┪镏尽冯m然在學術(shù)態(tài)度上不入流，但仍然以“志”為名義;而在志怪小說之前，大量的地理、方志傳統(tǒng)早已有對于地方山水、風土、物產(chǎn)的真實記錄的傳統(tǒng)了;宋代鼎盛的“鳥獸草木之學”以史學家鄭樵的《昆蟲草木略》為代表［13］，列為《通志》的二十略之一;名物學雖屬于經(jīng)學，但實質(zhì)卻是史料考據(jù)之學……

只是中國古代并無“自然”的概念，既缺乏探究事物的本性、內(nèi)在原因的思路，也沒有與人對立的客觀的自然界的觀念，因此中國史學所探究的“真理”，就并不是內(nèi)在原因或客觀性質(zhì)，而總是帶有人性、倫理或政治的意味的。中國古人對于“物”的研究也是如此，往往是地方性的、人文性的。

于是我們注意到，將natural history譯為“自然史”不僅是準確的，更有助于刺激我們重審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以及史學的意義。史學不僅僅是僅供消遣的文學小說，而和“自然哲學”一樣，也是一種追求真理的嚴肅的研究。而這種研究一方面是求真理，但卻并不是以抽象的、普遍性的、推理性的、演算的方式展開的，而是以具體的、地方性的、體驗性的、記述的方式展開的。

李凱爾特說道［14］:

“有一些科學，它們的目的不是提出自然規(guī)律，甚至一般說來也不僅僅是要形成普遍概念。這就是在最廣泛的意義上而言的歷史科學。這些科學不想縫制一套對保羅和彼得都同樣適合的標準服裝。也就是說，它們想從現(xiàn)實的個別性方面去說明現(xiàn)實，這種現(xiàn)實決不是普遍的，而始終是個別的?！?/p>

這種“最廣泛意義上而言的歷史科學”，顯然也包括natural history了，自然史之為自然史，要害正是在于其史學方法。吳國盛指出［15］:

(natural history)并不是要“透過”現(xiàn)象看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而是對現(xiàn)象本身進行盡可能詳盡地了解，這種了解并不是著眼于原理的普遍性，而是著眼于現(xiàn)象和事實的個別性、獨特性、不可還原性，以直接的體驗和經(jīng)驗為最原初最基本的依據(jù)。就此而言，胡塞爾開創(chuàng)的現(xiàn)象學哲學傳統(tǒng)是有博物學精神的。

的確，不妨說史學的方法與“回到實事本身”的現(xiàn)象學方法十分相合，中國傳統(tǒng)史學尤其如此。中國傳統(tǒng)史學并不試圖在敘事之外總結(jié)出一套普遍規(guī)律之類的原理來，但確確實實是要去究際通變的，那么道理究竟在哪兒呢?杜維運說過:“以《史記》而論，從表面上看，其呈現(xiàn)出來的是敘事，而解釋則往往在敘事之中?！保?2］史學家呂思勉也說得明白:“史也者，事也。而史學之所求，則為理而非事，是何也?曰:佛教之理事無礙觀門言之矣。事不遠理，故明于理者必明于事，……事外無理，故理必因事而明?！保?6］

當然，無論是李凱爾特的“最廣義的歷史科學”，現(xiàn)象學的“回到實事本身”，還是所謂的理事無礙觀，都不僅僅適用于探究人事之理，也同樣可以適用于探究自然事物之理。將natural history譯為自然史，既準確傳達了它的觀念淵源和基本方法，也提示出這個概念所蘊含著的“自然科學”和“史學”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1］彭兆榮.此“博物”抑或彼“博物”:這是一個問題［J］.文化遺產(chǎn)，2009(4):1－8.

［2］古爾德.熊貓的拇指——自然史沉思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

［3］西布萊特.陌生人群——一部經(jīng)濟生活的自然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

［4］羅爾斯頓.基因、創(chuàng)世記和上帝［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3.

［5］李雅書，路辰.古羅馬百科全書式的作家——普林尼［J］.歷史教學，1984(07):34 －36.

［6］王玉沖，鄭坤芳.老普林尼精神世界初探［J］.社會科學論壇，2008(14).

［7］雷立柏.西方經(jīng)典英漢提要——古希臘羅馬經(jīng)典100部［M］.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

［8］李芳.博物志研究［D］.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9］于翠玲.從“博物”觀念到“博物”學科［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3):107－112.

［10］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英漢雙語)(2002年增補本)［Z］.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

［11］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12］杜維運.中國史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3］羅桂環(huán).宋代的“鳥獸草木之學”［J］.自然科學史研究，2001(2):151－162.

［14］李凱爾特.文化科學與自然科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15］吳國盛.“追思博物科學”［J］.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8－25.

［16］呂思勉.史學與史籍七種［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