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記》中唐僧的“紫金缽盂”被如來佛祖手下的阿儺、伽葉勒索了去一直受到學(xué)者的關(guān)注。關(guān)于佛祖等取走唐僧的“紫金缽盂”當下主要有兩種看法：一是諷刺了西天不是凈土，佛祖貪財，如游國恩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特意安排下阿儺、迦葉‘要人事’的場面，把神圣不可侵犯的佛祖寫成一個創(chuàng)業(yè)守成、傳子傳孫的老財主”①，這種看法較為普遍。二是認為“紫金缽盂”事件是一個公案，一個機鋒，一個禪機，這種看法比較新穎，也受到了研究者的關(guān)注。最早對此關(guān)注的當是明清之際的《后西游記》，《后西游記》認為佛祖拿去缽盂是為了斷唐僧的“貪嗔”②。杜貴晨先生《唐僧的“紫金缽盂”》中說：“佛祖收沒唐僧紫金缽盂，實為作者因緣生法，彰顯禪宗‘本來無一物’之理，乃小說中一大‘公案’?！雹圻@樣的闡釋極為精彩。李洪武先生《從唐僧的缽盂看〈西游記〉的般若空觀》認為此事件反映了佛教的般若性空觀，“并非是對佛教的諷刺”。此文比較重要的還在于引用一個金碧峰長老擁有一個金缽盂而影響修行的佛典，這就讓論點更有說服力④。筆者《〈西游記〉中的老鼠精、紫金缽盂及三災(zāi)》指出阿儺索要缽盂實際上是通過拈花微笑而實現(xiàn)的，這也表明佛祖并不是“貪財”⑤。

不過就筆者看來，“紫金缽盂”的意義還有探討的空間，本文從“紫金缽盂”的前生后世、唐僧拿紫金缽盂的含義及紫金缽盂被收的本事三方面進行探討。

一、“紫金缽盂”的前生后世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缽盂是梵天王宮中的天王送給法師(即唐僧的原型)的：

天王賜得隱形帽一事，金镮錫杖一條，缽盂一只。三件齊全，領(lǐng)訖。⑥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缽盂是一件能護身的法寶。法師曾用它兩次渡過難關(guān)，當法師等人遇到大火時就是依靠缽盂解圍：

又忽遇一道野火連天，大生煙焰，行去不得。遂將缽盂一照，叫“天王”一聲，當下火滅，七人便過此坳。⑦

除了此回，缽盂還能盛大量的水，“缽盂盛卻萬里之水”⑧。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缽盂盛水之多，很類似《西游記》中觀音菩薩的凈瓶，如小說第42回中菩薩的凈瓶盛了一個大海之水⑨。到了元雜劇《西游記》唐太宗賜唐僧金襽袈裟及九環(huán)錫杖，那里卻沒有紫金缽盂。

只有到了小說《西游記》中，唐太宗才賜給唐僧一個紫金缽盂，這也是唐太宗賜給唐僧唯一的一件物事。明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它表明這個缽盂只有到了小說《西游記》，才被作者真正重視并利用起來，這對后文的分析尤為關(guān)鍵。

二、唐僧“紫金缽盂”的諷刺意味

正如杜貴晨先生所說的“此缽盂系唐王所送的世俗之物”，指出“世俗之物”意義非同尋常。試想唐僧作為一個一心向西天取經(jīng)的和尚拿著一個世俗之物進“西天”確實是不協(xié)調(diào)的。但是就筆者看來，此事的不協(xié)調(diào)意義遠不止在此。

缽盂是僧人用來化緣乞食之物，唐僧等人化緣也是用缽盂，然而反諷的是，唐僧等人是窮和尚，卻拿著非常昂貴的紫金缽盂乞食，這正應(yīng)了民間的一句俗語，端著金碗要飯，這豈不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孫悟空在降伏豬八戒時，高太公想送金銀給唐僧，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

這表明唐僧是沒有金銀之物，沒有金銀之物，為何身邊還帶有貴重的紫金缽盂？紫金是一種名貴之物?！稘h語大詞典》解釋道：

紫金，一種珍貴礦物。漢劉楨《魯都賦》：“紫金揚暉于鴻岸，水精潛光乎云穴?！薄缎绿茣の饔騻飨隆た怠罚骸澳嫌欣徛斗N，多紫金?！泵鞑苷选陡窆乓摗ふ鋵氄摗ぷ辖稹罚骸肮旁瓢雰慑X即紫金。今人用赤銅和黃金為之。然世人未嘗見真紫金也?！雹?/p>

關(guān)于缽盂的制作材料，佛教中有明確而嚴格的規(guī)定?！端匦姆鸩汀飞嫌性敿毜目甲C：

《四分律》卷九中的分類云，“缽者有六種，鐵缽、蘇摩國缽、烏伽羅國缽、優(yōu)伽賒國缽、黑缽、赤缽。大要有二種，鐵缽、泥缽”。

《四分律》卷五十二中說，禁止使用由木、石、金、銀、琉璃、寶、雜寶所作成的缽，并以此區(qū)分在家和外道?！段宸致伞肪矶舱f，不使用金銀七寶、牙、銅、石、木的缽，僅準許使用鐵缽、瓦缽、蘇摩缽。

陳秋平、尚榮兩先生譯注的《金剛經(jīng)》說：

缽是比丘的盛飯器，以泥或鐵制成圓形，稍扁，底平，口略小。譯作應(yīng)器，或應(yīng)量器?！皯?yīng)”有三應(yīng)，一色相應(yīng)，缽要灰黑色，令不起愛雜心；二體相應(yīng)，缽體粗質(zhì)，使人不起貪意，三大小相應(yīng)，不過量也，乞食不過七家，令人不恣口腹。

我們試想一下，如果唐僧拿的缽盂只是一個泥缽或鐵缽，佛祖還會和他要嗎？我想佛祖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它“不值錢”了，就是唐僧帶在身邊也不會對他的修行造成任何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說，佛祖之所以要唐僧的缽盂，主要不在于它是唐王所送的俗物，在于它是“紫金”所做。《左傳·桓公十年》記載這樣一件事：

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獻。既而悔之，曰：“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賈害也？”乃獻之。

這就是說，一個人其實沒有罪，卻因為他擁有寶貝而被定為有罪。李洪武先生在其論文中舉了一個和尚因為喜愛金缽而差點失去慧命的故事，頗可以為本文論點作一個旁證。金碧峰是皇帝國師，皇帝賜給他一只精美異常的缽盂，金碧峰已經(jīng)戒去貪癡嗔，惟獨對此缽盂愛不釋手，入定前先要把它收拾好才能安心進入禪定境界。金碧峰壽將盡時，黑白無常來捉他，他每次進入很深的禪定中，無常就捉不到金碧峰，只好請教土地公公。土地公公說，金碧峰最喜歡皇帝賜給他的缽盂，假如你們拿到它，他就出定了。兩無常立即找到金碧峰的缽盂，拼命搖動它，果然金碧峰出來搶救。兩小鬼見他出定，說：“好啦！現(xiàn)在請你跟我們?nèi)ヒ婇惲_王吧！”金碧峰一時的貪愛幾乎毀了他千古慧命。他立刻打碎了缽盂，再次入定。

從上面的佛典看出，貴重的缽盂不但不利于和尚修行，反而會送命。宋代高僧懷璉，皇帝賜他龍腦缽盂，他卻認為這種精美的缽盂不利于修行，當著使者的面把缽盂焚毀。在這一點上《后西游記》說得最為透徹：

伽葉道：“昔年唐玄奘雖說不沾不染，還有一個紫金缽盂，藏在身邊，苦苦不舍。我恐他貪嗔不斷，故逼了他的出來，你看這個窮和尚，清清凈凈，一絲也不掛，就勒逼他也無用，轉(zhuǎn)顯得我佛門貪財。

自然，歷史上和尚使用金缽的比比皆是。《法苑珠林》及《五燈會元》甚至史書也有大量的金缽，再如《西游記》中西天佛祖降伏六耳獼猴就是用金缽，但佛祖等人可以用金缽，還處于修行階段的唐僧就沒有法力使用紫金缽盂。

三、缽盂被收的本事及原因

杜貴晨先生與李洪武先生都對“紫金缽盂”被收作了精彩而又正確的闡釋，但是這些闡釋似乎還缺乏證據(jù)的支撐。沒有證據(jù)何以見得一定是一個禪機而不是佛祖貪財？而事實上把佛祖收去缽盂看成佛祖貪財并沒有什么不對。筆者發(fā)現(xiàn)，佛經(jīng)《大莊嚴論》卷八有一個國王向和尚索要缽盂，和尚開始不肯給，最后領(lǐng)悟就把缽盂送給國王：

爾時大王躬詣僧中，供養(yǎng)眾僧，手自斟酌。爾時上座如前留食，咒愿已訖，即便持去。王即逐上座后，語上座言：“上座年老，可以缽盂與我令捉。”于時上座難，不與缽。強隨索缽，乃至旃陀羅打不欲與缽。

上座和尚不明白國王為什么向自己索要缽：

我今既受王供，王以下心從我索缽，供養(yǎng)已足，不須取缽。爾時彼王遂更殷勤，重隨索缽。比丘念言：“今王何故欲得我缽？”即入定觀，知王欲用調(diào)伏大臣故，是以索缽。即說偈言：“凡夫愚暗人，欲動須彌山。我今當與缽，以護其心意。欲當有毀譽，我心都無異，于我生不信，損減眾多人?！?/p>

上座和尚“說是偈已，舍缽與王”。擁有天下的國王為什么向一個和尚要他的缽盂？我想決不是因為國王貪財，而肯定會有他的含義?？梢?，這里的國王向和尚索缽與佛祖向唐僧索紫金缽盂的含義是一樣的。佛教謂調(diào)和身口意三業(yè)，以制伏諸惡?！毒S摩經(jīng)·香積佛品》：“以難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可調(diào)伏?！?/p>

因此，筆者認為，只有了解這個佛典才能更好地理解佛祖索缽的原因。大家試想，一個國王富有四海，還能在乎一個缽盂嗎？這表明國王向和尚要缽盂只是想“調(diào)伏”和尚。

佛祖拿去唐僧的缽盂其實也是買佛經(jīng)的等價交換，這在書中早有明言。當年觀音菩薩化作癩和尚去賣袈裟等時早就說過：

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愿送他，與我結(jié)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

這表明佛的東西如果送給有緣人，不要分文，如果不是有緣人就要花錢去買。這是西天傳經(jīng)的規(guī)則，并不是僅僅針對唐僧一人。西天佛祖對唐僧等人說：

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

所以說“無緣人”只能是用“錢”來買佛經(jīng)。我們聯(lián)系菩薩與佛祖所說的話，可知如果佛祖不要紫金缽盂也會要其它的東西。眾所周知，人往往不珍惜甚至鄙視輕易到手的東西。《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在接受招安時，吳用認為輕易接受招安只能引起朝廷對好漢們的輕視，他說：“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nèi)绮萁??！卞X鐘書先生《圍城》有：

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在《西游記》第98回中佛祖也說“經(jīng)不可輕傳，亦不可空取”；在《后西游記》中佛祖還說“東土人心，多疑少信，易于沉淪，難于開導(dǎo)。若將真解輕輕送去，他必薄為不真，反不能解了”。最有啟示意義的是，在《后西游記》中伽葉等還提前向唐僧等人要“人事”：

你前番取經(jīng)，你說不知道規(guī)矩，不曾帶得人事，只送我一個紫金缽盂，輕賤取去，所以度不得世，救不得人。今番求取真解人來，須先與他說明，須多帶些人事來送我，方有真解與他。若不帶來，莫怪臨時掯勒?！?/p>

這表明佛祖向唐僧要“人事”也是要他們珍重佛經(jīng)之意。

此外，還有一個情節(jié)上原因也需要解釋一下。我們知道，作為一部結(jié)構(gòu)完整嚴密的小說，它出現(xiàn)的每一個物品在小說都有它獨特的作用。契訶夫說：

一般的說，多余的東西是一點也不需要的。是啊，凡是跟小說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東西，一概得毫不留情地刪掉。要是你在頭一章里提到墻上掛著槍，那么在第二章或第三章就一定得開槍。如果不開，那槍就不必在那兒。

佛祖賜給唐僧的袈裟曾被黑風(fēng)山的妖怪偷走，這算是派上了用場。一個細節(jié)需要指出，佛教戒律規(guī)定，僧服不許著青、黃、赤、白、黑“五正色”(純色)及緋、紅、紫、綠、碧(五間色)，只許用青(銅青)、泥(皂)、木蘭(赤而帶黑)三色，稱為“壞色”、“不正色”，是制做僧衣需要的“三如法色”。嚴守戒律的唐僧竟然有一身金襽袈裟也頗為不協(xié)調(diào)，這也許就是觀音菩薩故意安排來增加一難吧。當然中國僧人舉行儀式時多著金襽袈裟也是事實，但是作為一部有寓意的小說另當別論。

佛祖賜給唐僧還有九環(huán)錫杖雖然用處不大，但也有一個小小的用場。當唐僧過河時：

八戒把九環(huán)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毙姓叩溃骸斑@呆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凌，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凌眼，倘或躧著凌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鉆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毙姓甙敌Φ溃骸斑@呆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

這樣錫杖也派了用場。可是只有“佛門至寶”之一的紫金缽盂卻一直沒有發(fā)揮作用，這豈不成了不大不小的“敗筆”？因此佛祖向唐僧索取紫金缽盂也是情節(jié)的需要。

總之，紫金缽盂從一開始的身份就撲朔迷離，“紫金”的缽盂本身就是一個反諷，而它被佛祖收回既是讓唐僧師徒“六凈清凈”的禪機，也是情節(jié)發(fā)展安排的需要。

注：

① 游國恩等《中國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版，第97頁。

③ 杜貴晨《唐僧的“紫金缽盂”》，《光明日報》2005年3月25日，第2版。

④ 李洪武《從唐僧的缽盂看〈西游記〉的般若空觀》，《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2期。

⑤ 劉洪強《〈西游記〉中的老鼠精、紫金缽盂及三災(zāi)》，《濱州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4期。

⑥⑦⑧ 李時人、蔡鏡浩《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6、17、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