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視野是一種純粹的民間視野,就明清小說視野下的云南鏡像而言,其史料價值正在于:它能夠反映明清時人對云南的主觀印象,并勾勒出人們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想象圖景。無疑,這對佐證目前歷史研究中觀念“缺位”的狀況頗有裨益。
明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具有較強的地域性。小說是明清時期影響中下層民眾的主要文化媒體,尤其是在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相對發(fā)達、市場化程度較高、漢文化影響深遠的江南、直隸、山東等地區(qū)。而明清時期的云南文學則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主,很少有人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從《新纂云南通志·藝文考》的著錄情況看,詩文集多達近千部,小說僅三種。由此可見明清云南的文學創(chuàng)作傾向。如是,在明清小說這個最大的知識傳播平臺上,云南的本位認識遭到了內(nèi)地漢文化權(quán)力話語的覆蓋,處于一種“不在場”的狀態(tài)。最終,云南陷入到了“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①的尷尬境地。這導致的結(jié)果是:明清嚴肅文獻雖陳述了云南的事實情況,但云南地域鏡像卻仍舊為別人所建構(gòu),為主流文化異樣的目光所打量。
“遙遠”是人們以某種地理坐標為基準對空間距離做出的心理判斷。它既是一個基本的空間認知,也是一個文化概念。五方觀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空間文化基礎,在地理觀念上,中國人很早就構(gòu)建了一個以“中央之國”為軸心,“五方之民”共處天下、同居四海的統(tǒng)一格局。云南地處中國的西南邊疆,從“中”的本位出發(fā),云南無疑處在極其偏遠的西南邊陲。這樣,明清小說里便頻繁出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詞:萬里云南。
明清小說關(guān)于“萬里云南”的表述呈現(xiàn)出多維的空間想象,首先是基于對行程的夸大與想象表達。小說《品花寶鑒》里的蘇州人蕙芳自述:“小時隨宦云南”,后父母雙亡,只好與家仆返回故鄉(xiāng),“走了一年零兩月,才到蘇州”②。在現(xiàn)代交通尚未出現(xiàn)之前的明清時期,“一年零兩月”是從云南至蘇州的實際行程嗎?恐怕不是。明人黃向堅《尋親紀程》記:他由蘇州至云南尋親,“凡行半年半月,得見二親”③。《滇還日記》又記其于正月二十二日出云南界,經(jīng)貴州、湖南、湖北等地返還蘇州,抵家時間為六月十八日,行程近五個月④。又據(jù)《明史》卷二九六《孝義傳·劉謹傳》記載:洪武年間,劉謹“奮身而往”云南尋親,“閱六月抵其地”。劉謹為浙江山陰人(今浙江紹興),距蘇州很近??梢姡傻嶂撂K的六月行程是很可信的?!镀坊▽氳b》為烘托人物的遭遇,把場景安排在人們印象中“極其偏遠”的云南,這呈現(xiàn)出一個觀念的事實:“萬里云南”超越了準確的空間距離估算,是人們對 “遙遠”的一種空間想象與心理表達。
有時,這種超越實際距離的空間想象更加不著邊際。《紅樓復夢》里的人物秋琴開玩笑說:“我常聽見人說,彭祖二十來歲到云南去走了一個來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有八百歲了。想來那道兒也就不近。”⑤該回故事并不涉及云南,而是借用云南的“遙遠”意象為小說人物的“久去不歸”提供玩笑式的佐證。為什么秋琴會想到云南呢?無疑,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思維里,云南實際上成為“遙遠”的一個對等象征符號。這個空間符號成為很多小說構(gòu)架情節(jié)與增強故事戲劇性的地理因素。如在小說《三續(xù)金瓶梅》里,黃氏被王三官休出后,住在文嫂家里。文嫂忙著向欲占有黃氏的西門慶道喜:
官人(西門慶)道:“(黃氏)現(xiàn)在那里?”文嫂說:“上云南去了?!蔽鏖T慶笑著說:“你說正經(jīng)話?!蔽纳┑溃骸安皇羌僭挕!惫偃苏f:“你說了,我不難為你。”文嫂說:“遠在一千,近在目前。現(xiàn)在我家住著呢,請你得閑瞧瞧去。”⑥
這里的敘事思維存在兩個簡單明了的等式:云南=遠在一千;文嫂家=近在目前。“萬里云南”一詞甚至可作替代抽象長度概念的語義符號?!兑佰牌匮浴防锏娜宋锼囟馂楸磉_“說來話長”的意境,則說:“親母,這話長似萬里云南哩!請進堂中坐了,好細細的告訴?!雹哌@清晰地表明:人們對“萬里云南”的印象已不僅是基本的空間認知與距離想象,而是深深烙印在人們的意識與精神里,使得“云南”幻化為遙不可及的未知世界。
一篇文章曾準確地表達了距離與心理之間的聯(lián)系:“空間的因素可以歸納為地理空間與心理空間兩類,一般而言,由于地理空間的遙遠,就會直接導致交流的稀少,造成較遠的心理距離產(chǎn)生一種疏遠感、陌生感或者神秘感,也就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距離?!雹噙@種對云南的陌生感、疏離感的民眾心理,既是從云南的“遙遠”鏡像內(nèi)生發(fā)出來,同時又催生了人們對云南這一地理空間的心理畏懼。因“遙遠”而視赴滇為畏途,是明清時人的一種普遍心理。在小說視野下的“云南畏途”,有時更具戲劇化的營造。例如,《野叟曝言》記天子為水夫人諸婢賜配婚姻事:冰弦等婢女皆就近賜配,惟有秋香“賜配云南蒙田縣進士凌虛”,秋香竟為此激烈尋死。本回小說的結(jié)尾明確概括了時人對云南的心理畏懼:“死別愿先從地下,生離不肯向云南。”⑨
明清小說視野下的云南鏡像也常常帶有濃郁的“怪力亂神”色彩。這種“妖異化”的云南構(gòu)想往往是由于對“蠻邊”民俗的誤解而引起的。最具代表性的民俗誤解,是夷人妖變說。我們先看文言小說中的“變形記”是何等傳奇。袁枚《子不語》卷五《老嫗為妖》記:
乾隆二十年,京師人家生兒輒患驚風,不周歲便亡。兒病時,有一黑物如鵂留鳥,盤旋燈下,飛愈疾則小兒喘聲愈急,待兒氣絕,黑物乃去。未幾,某家兒又驚風,有侍衛(wèi)鄂某者素勇,聞之,怒挾弓矢相待。見黑物至,射之,中弦而飛,有呼痛聲,血涔涔灑地。追之,逾兩重墻,至李大司馬家之灶下乃滅。鄂挾矢之灶下,李府驚,爭來問訊。鄂與李素有戚,道其故,大司馬命往灶下覓之,見旁屋內(nèi)一綠眼嫗,插箭于腰,血猶淋漓,形若獼猴,乃大司馬官云南時帶歸苗女,最篤老,自云不記年歲。疑其為妖,拷問之,云:“有咒語,念之便能身化異鳥,專待二更后出食小兒腦,所傷者不下數(shù)百矣。”李公大怒,捆縛置薪,活焚之。嗣后長安小兒病驚風竟斷。⑩
這則故事的構(gòu)思或許源自一種不為漢文化了解的邊地風俗。明人楊慎《滇程記》云:“自火岡渡金沙江,過江畔多百夷,家畜一撥廝鬼,其鬼無形,而善噬人魂,中者越宿而死,死則百夷取其尸為醢。是鬼聞犬聲遞百里?!泵魅酥烀险稹段髂弦娘L土記》亦載“卜思鬼”,與楊慎所言稍異的是,朱孟震提到的“卜思鬼”非由家庭畜養(yǎng),而是 “婦人習之,夜化為貓、犬,竊人家”。這與《子不語》中的老嫗形象頗為接近。馮夢龍《古今小說》第十九卷的小說,賦予了“黑物”妖更生動的藝術(shù)加工:
這個惡物,如茶盤大……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p>
這篇小說講的雖是南宋事,其社會背景卻在明代。小說場景地在貴州安莊縣(今貴州鎮(zhèn)寧縣),云貴環(huán)境、民風向來相近,被明清時人看作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與《子不語》的描述頗為接近的是:這種妖異似乎沒有可認定的形體,《子》云“黑物如鵂留鳥”,《古》則云“惡物”,“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二者皆由土族老人變化而來。
不同于小說視野的是,個別觀察筆記對“苗夷幻化異類”的記載持保留態(tài)度,如乾隆時人王椷《秋燈叢話》含蓄地表達道:“聞有其事,亦未之見也。”乾隆時期曾居滇十年的吳大勛則明確駁斥這種邪說:“僰夷近水居,能變牛、馬、貓、犬、鷹、雀等物,夜入人家。余在滇十年,未聞此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信然!”“苗夷妖變”說有別于漢族地區(qū)的神怪故事,呈現(xiàn)出漢文化的“他者”構(gòu)想特征。
一直以來,漢族中心地文化對邊遠民族的他者想象,都介于“似人非人”之間,《山海經(jīng)》對“四荒八野”的族群構(gòu)想莫不是人獸結(jié)合體,直到在清代小說《鏡花緣》中還可以看到這種思維的強大影響。雖然,元明以來,中央王朝對西南地區(qū)實行了強有力的控管,大量漢族移民進入到這一向來被視為蠻荒之地的區(qū)域,旅游風氣的興起與人們地理知識的拓展,已經(jīng)使得漢族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認識實現(xiàn)了從“人”與“非人”的區(qū)別向“漢”與“夷”之分的轉(zhuǎn)變。但是,這種帶歧見的思維畢竟保留下來,明清時期“苗夷妖變”就像他們一貫被書寫的犬旁族名那樣,與民族歧視緊密聯(lián)系,成為漢族主流文化對云南族群特有的一種象征符號。正如以下兩則頗令人反感的話語表述: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又夷人中有號為仆食者,不論男女,年至老則變異形,或犬,或豕,或驢之屬,于人墳前拜之,其尸即出,為彼所食,蓋亦百夷一種也。”又云:“至于拜墳吞骼,又亦異類中之下劣矣?!鼻迦擞狎哉劦矫缛俗兓r,其民族歧視情緒則表述得更為露骨:“虎為百獸之長,而苗則犬豕之類也。苗而變虎,可謂善變者矣!”從苗夷妖變說來看,云南在明清時人心目中有一種“妖異化”的地域圖景,盡管這一圖景并不代表全部想象。
“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的故事首見于《漢晉春秋》,為裴松之注陳壽《三國志》所引。這個故事在小說《三國演義》里得到了更詳細、更生動的“創(chuàng)作”。它不僅能表現(xiàn)漢文化的“恩撫”思維,也指向了漢文化的一種刻板印象:邊夷之民具有叛亂的“本性”。孟獲經(jīng)過七擒七縱之后,表示服膺諸葛亮的“天威”,“南人不復反矣”!“恩撫”手段雖然起了作用,也可反映漢文化“百夷蠢居”必當以禮樂教化之的意圖,但云南的“叛亂”從未停止過。洪武十五年(1382)二月,明朝軍隊進取西南。據(jù)談遷《國榷》卷7記載,朱元璋向傅友德等人傳達了這樣的意思:“云南諸夷,自古叛服不常,馴服之道,必寬猛適宜。兩漢十叛,諸葛亮平其地,終亮世不反,亮卒后四叛,唐九叛,元七叛,將軍觀此,非惟制其不叛,重使其無叛耳?!泵鞔詠恚S著云南內(nèi)地化進程的加速,尤其是改土歸流的大規(guī)模開展,“使其無叛”基本上在現(xiàn)實世界里實現(xiàn)了,但內(nèi)地對云南邊夷“叛亂本性”的刻板印象卻沒有馬上隨之消退。
邊夷“叛亂”的表述是典型的權(quán)力話語,它具有一個固定的文化語境,是以漢族優(yōu)越文化為“本位”對少數(shù)民族“不服從”的“他者”表達,背后存在著“華”與“夷”、“化內(nèi)”與“化外”的思維定式。長期以來,云南的地理區(qū)位造成的云南與內(nèi)地的空間阻絕與文化隔膜,導致了云南邊緣與內(nèi)地中心的空間疏離。這樣,在文化與地理的基礎上,在漢文化對云南的想象里,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不服從”就演變?yōu)楹茈y逆轉(zhuǎn)的“叛亂本性”。在小說《女仙外史》中,云南邊夷的“叛亂本性”甚至被加以讖緯化的想象:“鮑師曰:‘萬國水皆順流,唯滇之水,則倒行,斯亦奇事。足征此邦之易叛?!戮唬骸艺龕捍??!标P(guān)于“滇”名的來源,向有“下流淺狹,如倒流,故曰滇池”的說法。這種說法有一定的科學依據(jù):據(jù)聲訓原則,滇即顛也,顛即倒也。這則小說史料則將自然現(xiàn)象讖緯化:滇即倒也,倒即反也,反即叛也,從而得出云南的“本性”就是一個不服教化的“易叛”之地。甚至,這種“易叛本性”的看法不只是以“奇異”取悅讀者的一些小說所獨具的,就連在較為嚴肅的著作里也能看到。如清人劉崑《南中雜說》云:
滇之為言逆也,山逆水逆,人服其水土者,不二十年,亦生獷悍之心。明朝三百年,號曰全盛,然兩迤土司無十五年不用兵之事,彼非不知螳臂當車,萬無生理,徒以豺性豕心,僥幸萬一,至族滅不惜。吳逆以老將知兵,富貴已極,猶不免為白首賊,豈非水土之祟歟!
由此,我們從“滇”名讖緯化的詮釋就可以窺察到:漢文化視角下的云南,并非僅僅是因地處“化外”而不易教化的蠻夷之地,而且“叛亂”被想象為這個地理空間的自然“本性”。
與這種“叛亂本性”相聯(lián)系的是邊夷的“野蠻”想象。少數(shù)民族被想象成缺乏文明法則的“動物”。劉崑《南中雜說》中的“豺性豕心”就被描述為“叛亂本性”的生理基礎。馮夢龍《古今小說》也表達了這種“野蠻特性”:楊益欲上任貴州安莊縣令時,鎮(zhèn)撫周望便告戒道:“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毙≌f不安排楊益攜帶內(nèi)眷上任,本是為他與李氏的交好打下伏筆,但“恐土官無禮”的理由卻甚為可笑,這其實是在暗示:邊夷地區(qū)缺乏符合“禮儀”的性關(guān)系,是一個充斥著亂倫行為的禽獸之邦。
在想象與事實領(lǐng)域里,在處理云南與內(nèi)地關(guān)系上,明清的政治實踐與民間思維受到了文化隔膜與地理阻隔的困擾。這種“阻隔”是以云南復雜的地理環(huán)境與有別于漢文化的多民族文化為基礎的,漢文化一旦以政治、經(jīng)濟或文化形態(tài)與云南發(fā)生接觸時,都會受困于此。這樣,云南與內(nèi)地的“空間疏離”顯著地表現(xiàn)為云南與中央的“政治疏離”,在漢文化視野下,這種“政治疏離”就演變?yōu)椤芭褋y不?!钡摹氨拘浴北磉_。
通過上述的分析,明清小說的云南鏡像逐漸清晰起來。首先,以漢文化的地理坐標而論,云南確實相當遙遠,從這一基本的空間認知出發(fā),“萬里云南”形成了獨特的“遙遠”意象,并催生了人們對云南這一“遙遠”地理空間的心理畏懼。其次,明清小說視野下“妖變”的話語表述都明確指向了云南的“妖異化”想象,這是以漢文化與中心地域為本位,充滿了民族歧視與地域偏見的種種具象化的表達,是核心文化圈為云南貼上的一張文化標簽與象征符號。再者,對云南是“易叛之地”的定位,更強烈地表明:這是以漢族優(yōu)越文化為“本位”對少數(shù)民族“不服從”的“他者”表達,從漢文化視角出發(fā),云南的“叛亂不?!北毁x予了一種基于地理環(huán)境(對“滇”名的讖緯化解釋)與生理特征(如同禽獸的野蠻性)的“本性”論斷。這樣,明清小說中對少數(shù)民族一個個具象化的認知符號,便可以從中抽繹出云南形象的三個關(guān)鍵詞:遙遠、妖異、叛亂,“野蠻”、“落后”等等加諸云南之身的負面詞匯都是這三個關(guān)鍵詞的外在表達。這些云南鏡像的主要構(gòu)成意象會影響每一個明清時人,形成強大的心理包袱。試問:誰又愿意來一個遐荒萬里、妖異頻現(xiàn)、叛亂不常的地方呢?由此,云南的“恐懼鏡像”在明清時人的頭腦中被塑造出來。
明代小說《咒棗記》描述了走云南的艱辛:某江西客商攜帶一顆夜明珠,“逕往云南省上去賣”,進入云南曲靖府境內(nèi),不料半路丟失。江西客商便準備把行囊托付店主保管,原路返回尋找。這時,店主人卻說道:
客官好不知事,我這個所在,深山茂密,蛇蟲又多,老虎又多,山魈魍魎鬼又多,你若獨自夜行,不是蛇傷就是虎咬,不是虎咬就是著鬼迷,只愁你沒有十個性命。明日若死了時節(jié)又來貽累我店家,莫總承,莫總承。
“深山茂密”是云南很多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的真實寫照,“蛇蟲”確實大量存在于云南境內(nèi),其往往能引起人們對瘴癘、蠱毒的聯(lián)想,甚至成為云南“妖異”印象的象征符號。環(huán)境復雜與妖異化的表述使得人們相信:云南是一個“只愁你沒有十個性命”的恐怖地帶。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樣描述僅僅是為小說藝術(shù)服務,不可坐實。誠然如是,明清小說已具備較為嚴肅的創(chuàng)作要素,有虛構(gòu),有烘托,有情節(jié)整體構(gòu)思,但我們應該思索的是:為什么是云南呢?小說關(guān)涉某地的描寫時,其場景安排一定要與某地區(qū)在人們心目中的一貫形象相符合。也就是說,小說往往根據(jù)“刻板”的地域印象進行創(chuàng)作,反過來,地域的刻板印象又通過小說的傳播得以維護與強化。云南的地域—民族鏡像就遭遇了這樣的小說藝術(shù)重構(gòu)。
雖然,“危險”是明清人對云南的主體印象。但筆者也注意到,晚明以來,人們對云南的認識出現(xiàn)了某些變化。周振鶴對晚明旅游風氣的走向就做出如下判斷:“因為對山水的景色描寫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已經(jīng)走到了極致,旅游中原地區(qū)已無甚稀奇”,并引用徐霞客的話說:“‘其奇絕者閩、粵、楚、蜀、滇、黔百蠻荒徼之區(qū)’。也就是說,必須如徐霞客那樣遠走云南、貴州,才算奇特?!蓖鈬鴮W者Leo K Shin也注意到了晚明游歷的動向:“盡管在中國人的語境中,游歷作為一種娛樂或者文化消遣形式有很長的歷史,但正是在明代,這種游歷的活動區(qū)域與規(guī)模都似乎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盠eo K Shin通過對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王士性的分析,也認為晚明人對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有了更加切實的了解,推動了明人地理知識的拓展。
進入清代,游歷風氣不減。小說《姑妄言》談到《峒溪備錄》的作者童自宏(小說人物)時說:
東西兩粵,吳楚秦蜀,我都曾游過,只不曾到過滇黔。我聞得苗蠻之地雖近中原,而人畏其險峻,細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游,把蠻中風景紀出一段故事來?不但自己豁了心胸,也可留為后人長些見識。
這是清人醉心于游歷滇、黔的真實寫照?!豆猛浴吩u書人林鈍翁亦云:
天下之遠莫過滇黔。他處人到者尚多,猶能言其民風土俗。至于滇黔,人遠游者百無一二。即或有之,又未必能紀其事。今詳書之,使看者一開卷如同臥游,亦一快事也。
從這些引文來看,希望了解云南的愿望表達了對拓展地理知識的純粹渴慕。這首先建立在明清時期云南與內(nèi)地的交流更加頻繁的基礎上,也是受到各種以實地觀察為基礎的著作激發(fā)的結(jié)果。據(jù)陳益源的考證,《姑妄言》提到的所謂《峒谿備錄》,實為陸次云之《峒谿纖志》;《姑妄言》第十一回關(guān)于侯捷云貴之旅的內(nèi)容,乃雜抄自陳鼎《滇游記》、《黔游記》與許瓚曾的《滇行紀程》及其《續(xù)抄》、《東還紀程》及其《續(xù)抄》?!豆猛浴穼Φ崆墨I資料大量采錄的事實正好說明:內(nèi)地人不僅看到了這些記錄云南見聞的著作,而且也受此激發(fā),產(chǎn)生了往赴云南的渴慕心理。
渴慕云南的心理僅是其一,清代內(nèi)地人口的劇增,使得內(nèi)地生存競爭面臨著嚴重的考驗。在受制于傳統(tǒng)生產(chǎn)條件的情況下,前往人口相對較少的邊疆地區(qū)進行開發(fā)生產(chǎn),成為緩解生存壓力的主要出口。由于漢族移民對云南的農(nóng)業(yè)開發(fā),像適合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云南壩區(qū)自然景觀得以改變;漢文化的滲透也使得云南文化景觀得以馴化。如此,文化隔膜與地理阻隔逐漸淡化,在社會經(jīng)濟因素的催發(fā)下,云南在內(nèi)地人的心目中開始從昔日的蠻荒瘴癘的邊地轉(zhuǎn)變?yōu)橐黄錆M希望的“新疆土”。乾隆時期的吳大勛就清晰地表達了這種感受:“滇本夷地,并無漢人。歷代以來,征伐戍守、遷移貿(mào)易之人,或不得已而居之,或以為樂土而安之?!庇终f:“至今城中皆為漢人,山谷荒野中皆野人,反客為主,竟成樂國?!倍驮谇r期,在云南一派“樂國”氣象的映照下,中國的內(nèi)地卻是一個社會擁擠、資源競爭劇烈、生存空間不足的“受困擾的社會”。現(xiàn)實空間的擁擠不堪,或許正激發(fā)了人們對廣闊空間的渴慕與向往。晚清小說《笏山記》或許是對云南“樂國”想象的迎合。小說講述的是主人公顏少青如何建立一個桃花源式的笏山王國的老套故事,并將其放置在“云南蒙化(今大理巍山、南澗地區(qū))之西”這一地理空間之內(nèi)。
本文將云南的地域—民族鏡像納入到一個整體視野之下考察。明清小說的敘事話語帶有濃郁的主流文化色彩,其與非主流文化之間的地域差異、空間阻隔構(gòu)成地理與民族想象的基礎。這樣,明清小說視野下的云南不是一個真實的云南,而是從漢族主流文化視角出發(fā)想象中的云南。更明確地說,這是內(nèi)地漢族文人從漢族—內(nèi)地的“本位”出發(fā),對云南這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邊疆省份的“他者”想象與單向度的符號化認知。本文通過對明清小說的分析,并得出結(jié)論:在明清時期的中原漢文化視野下,人們形成了對云南的兩種綜合鏡像,即危險與希望并存。
一方面,從明清小說一個個具象化的認知符號中,筆者抽繹出云南地域—民族鏡像的三個關(guān)鍵詞:遙遠、妖異、叛亂,這些鏡像的主要構(gòu)成“意象”給明清時人造成了強大的心理負擔,萬里之外的云南、妖異化的云南、叛亂不常的云南、野蠻落后的云南便統(tǒng)一呈現(xiàn)為一個“恐懼景觀”。前往云南被賦予了一種“生離不肯向云南”的悲壯色彩。
另一方面,明清中央王朝對云南的有力控管,大量漢族人口進入云南,晚明以來旅游風氣的興盛,使得內(nèi)地漢人的地理知識與空間感大大拓展了,加之明清以來的內(nèi)地開始承受人口壓力與資源過度開發(fā)的威脅,云南成為容納內(nèi)地人口的一個新區(qū)域,人們增強了進一步了解云南的愿望,并通過游歷、行商、務工、宦居、謫戍等形式很大程度地實現(xiàn)了這種愿望。清代中后期以后,云南在內(nèi)地人的心目中開始呈現(xiàn)一些美好化的形象特征,出現(xiàn)了從昔日的蠻瘴邊地向充滿希望的“樂國”轉(zhuǎn)變的趨勢。
注:
① 此語為美國學者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的書前題辭。見愛德華·W·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原文出自卡爾·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則有不同譯法:“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币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17頁。
② [清]陳森《品花寶鑒》第十三回,寶文堂書店1989年版,第181頁。
⑤ [清]陳少海《紅樓復夢》第二十二回,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37-238頁。
⑥ [清]訥音居士《三續(xù)金瓶梅》第六回,《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第99-100頁。
⑦⑨ [清]夏敬渠《野叟曝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6、1508-1512頁。
⑧ 江根源、季靖《地區(qū)媒介形象:傳統(tǒng)、權(quán)威與刻板印象》,《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4期。
⑩ [清]袁枚《子不語》卷五《老嫗為妖》,《子不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0-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