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纖弱的身子,纖長的頸,纖秀的臂,纖美的足。桑住在小鎮(zhèn)。小鎮(zhèn)依河而建,小河匍匐逶迤。黃昏時桑提著白裙,踏過長長的石階。黃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面上似乎撒了少女的胭脂。桑慵倦的倒影在河水里輕輕飄搖。桑顧影懷思。
桑躲進閨房寫字,連毛筆都是纖細的。桑寫,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兩只鳥歇落樹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筆,趴到窗口,就不動了。桑常常獨自發(fā)呆,然后,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窗外風景。
桑在一個清晨離開小鎮(zhèn),離開溫潤的江南水鄉(xiāng)。一只小船漂向河的下游。那天桑披著蓋頭,穿著大紅的衣裙。嗩吶“嗚哇嗚哇”扯開嗓子,兩岸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們興奮并且失落。那么婉約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下了船,掀掉蓋頭。桑上火車,淚眼婆娑。桑坐上汽車,表情漸漸平靜。桑走下汽車,蓋頭重新披上。嗩吶再一次“嗚哇嗚哇”地響起,這是北方的嗩吶。花轎顫起來了,桑的心一點一點地下沉。
從此桑沒有再回江南,卻不斷有銀錢、糧食、藥材、絲綢從北方運來。那本是江南的綢緞。江南的綢緞繞了一個圈子,終又重回江南。
桑離開江南一個月,有男人來到鎮(zhèn)上。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級而上。他有俊朗的面孔和隼般的眼神,他有修長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與桑的父母小聲說話。片刻后他抱抱拳,微笑著告辭。他跳上船,船輕輕地晃。他盯著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擊碎。他嘆了一口氣,到船頭默默坐下。他靜止成一尊木雕,夕陽落上長衫,每一根纖維都閃爍出迷人的紅。
桑住著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當然也笑,笑紋一閃而過,像夜的驚鳥。有時喝下一點點的酒,紅河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離繽紛的色彩。然后,桑將自己關(guān)進房間,開始寫字。她寫,江南好。紙揉成團,又取另一張紙,再寫,江南好。再揉成團,又取另一張紙。
突然她推開窗戶,看午棲的鳥。她開始長久地發(fā)呆,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宅內(nèi)風景。
老爺說,想家的話,回去看看吧。桑說,不用了。老爺說,總寫三個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淺笑不語。筆蘸著濃墨,手腕輕轉(zhuǎn)。三個字跌落紙上,桑只看一眼,便揉成團。旁邊堆起紙山,老爺搖搖頭,滿臉無奈。
男人在某個深夜?jié)撊氪笳匀簧聿男揲L,仍然一襲長衫。他提一把匣子槍,從墻頭輕輕躍下。他悄悄繞過一棵槐樹,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埋伏,就甩手兩槍,兩個黑衣人應(yīng)聲倒下。他閃轉(zhuǎn)騰椰,似一只兇猛矯健的豹子。后來他打光了子彈,再后來他中了一槍。子彈從下巴穿過去,從后頸穿出來,拖著血絲,鑲進后院的土墻。男人輕呼一聲,緩緩倒下。月似銀盤,男人俊朗的面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從第一聲槍響,桑就倚窗而立。她只看到了墻角的毛竹,她只聽到了密集的槍聲。槍聲戛然而止,她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推開門,走進宅院的深處。她看一眼男人,閉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閉了眼。她的手輕輕滑過男人的后頸,男人的微笑在她眸子里凝固成永恒。她站起來,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腳步聲充滿悲傷。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她的飲食和以往完全一樣,一切都是那般蹊蹺,詭秘萬分。老爺請來大夫,兩天后大夫得出結(jié)論。他說她想死,于是就死了。一個人悲傷到極致,一個人想死到極致,就會死去。這沒什么奇怪,所有人都是這樣。
桑留了遺書。一張宣紙,三個字:江南好。
人們就說,桑是太想家了。
只有死去的男人,明曉桑的意思。
因為他的名字,叫做江南。
選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