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生來想當攝影家而成為攝影家的,攝影僅僅是我生活的一種方式,我一直這樣認為。是攝影實現(xiàn)了我浪跡天涯的最終愿望,是攝影使我在漫漫的旅途中找到人的價值和全部尊嚴?!谠铺?/p>
我永遠也忘不了在帕竹地區(qū)的措拉山口,當我們的汽車爬上山頂,云開霧散,我第一次看見珠峰的那個情景。奇?zhèn)サ闹榉宸屙?,傲然聳立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層層群巒之中,飛云迤邐,氣吞天河。我從來未曾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色。我的心像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攫住了一樣,一股熱流涌遍了全身,我凝神注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顫抖的手,竟好幾次不能將相機裝在三腳架上。望著那飛速逼近珠峰峰頂?shù)膱F團黑云,我顧不上山頂那凜冽寒風的陣陣襲擊,扔掉手套和帽子,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準確地測定了曝光數(shù)據(jù),調好光圈速度,迅速地拍下了造物主賦予自然神靈那神奇壯美的瞬間。而后珠峰便消失在茫茫一片翻騰的黑云之中了。我長長噓了一口氣,這才感到山頂那刺骨的寒風……
是的,當你站在原始荒野或高原頂峰,并用真切的心靈去感受關照大自然的莊嚴、神秘和深邃時,你是否意識到有一種神圣崇高的,猶如宗教般情感的高峰體驗在油然而升?一種浩茫混沌的感受在驟然澄澈?這是一種在荒涼寂寞、孤獨中領略出的悲壯的崇高意識,是對人生對生命深刻的體驗和感受。我深深陷入了難以言盡的思索之中……我想起偉大的帕斯卡爾說過的一句話:“通過思想,我囊括了宇宙,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正是思想造就了人的偉大。”
我獨自一人,浪跡在大自然的懷抱里。那天邊渺遠的一顆星,默默地陪伴我度過漫漫的黑夜,迎來無數(shù)個黎明。我常常靜思冥想,或者靜聽我喜愛的音樂,或者閱讀我鐘愛的藝術家傳記和哲人語錄,聆聽偉人們的諄諄教誨,與大自然的魂靈對視交往。仰望穹空,繁星閃爍,仿佛我那遠隔千里的親人和三歲兒子的歡顏笑語,就在我的耳旁回響。孤苦的我此時融融暖意涌上心頭。
“我崇尚變化著的萬物和生與死的壯美……我相信無論在精神和社會方面,人都將獲得自由。因此,人在肯定‘巨大的客體美’的同時,必須具備自我完善的能力,并充滿著自信去觀察和表現(xiàn)自己的世界,我相信攝影是一種表達對世界的肯定和取得最終幸福與信仰的工具”。
這是美國風光攝影家安塞爾.亞當斯的一段真誠的內心獨白。我從中窺見到一顆巨大的心靈在對人生和自然的藝術觀照中,呈現(xiàn)出的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從那以后,無論我走到哪里,在荒涼寂寥的原始曠野,在無人知曉的海洋盡頭,在世界屋脊的高山之巔,抑或是傾聽那來自遙遠天際的悲壯鐘聲,捕捉那碩大無比的月升落日,亞當斯這動人心魄的肺腑之言,每每使我記起,令我振奮,令我遐想,使我在探索不無窮盡和無限奧秘的自然深境中,滿腔熱忱的去表現(xiàn)自己的世界,而這正是我最為神往的境界。
和許多朋友一樣,我一直熱愛音樂,但我真正懂得音樂并感到離不開音樂,卻是1983年7月我獨自一人帶著剛剛錄到的日本音樂家喜多郎的樂曲《心靈的啟示》,第一次來到草原,第一次從事風光攝影創(chuàng)作的時候。而正是那一次,喜多郎音樂那委婉、平和、莫可名狀的溫暖和猶如來自太空的天神之聲,成了我創(chuàng)作和引發(fā)幻想的情感支柱。我的第一張攝影作品《銀河》便是喜多郎音樂啟迪的產物。從那以后,我深知音樂對情感的陶冶和對心靈的慰藉,在我的攝影創(chuàng)作中是何等的重要。在荒山,在曠野,當你感到孤獨襲來,長夜難眠,聽聽音樂,就會使你頓感振奮,一掃憂郁的心情。音樂使你寧靜、使你泰然、帶你走進幻想境界的美妙之中……
在西藏阿里,我在日記中記下那一天一一1986年9月6日夜。那是我搭乘“縱橫祖國五萬里”摩托隊的運輸車去獅泉河的途中,強暴的風沙封住了山口土路,汽車深陷其中,我們費盡氣力,挖沙開路,卻終因陷的太深和耗盡了汽油而不能自救。無望、無助那露宿曠野的難忘之夜成了我人生之旅一次不平凡的經歷??粗鴶D在小小車廂內蜷縮在一起合衣熟睡的司機和同伴,望著窗外山頂一顆不動的星辰,聽著喜多郎《宇宙黎明》那平和舒緩飄逸天際的茫茫宇宙之音,我毫無倦意。我走下車來,踏在松軟的沙土上,隨著那音樂的緩緩旋律來回走著,看著,聽著。環(huán)顧蒼穹,星光燦爛;俯瞰大地,萬山群峰聳入星河。我情不自禁跳將起來,伸手去摘那近在咫尺的一顆最明亮的星星。此刻我仿佛就在月球上,自由地遨游在無限遙遠的宇宙太空之中,俯瞰這蒼茫的世界。這情景、這音樂、這世界之巔,我感謝永恒的上帝一一大自然。我內心萬分激動,無限幸福,我真想面對群巒千壑、銀河繁星大喊一聲:“這世界有多好!”
這時我驚詫的想到逝去千年的古代先哲莊子,竟有如此超凡出世的奇想:“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這不正是千百年來,乃至今天人類所共有的對理想境界向往追求的映照嗎?
此刻錄音機的電池將已耗盡,我趕緊取出鋼筆電筒,卸下電池裝入機內。音樂!我此時不能沒有音樂,我怕那音樂中斷的片刻會將我?guī)Щ氐搅钊撕涞默F(xiàn)實中來。那茫茫的黑夜會吞噬我那渺小羸弱的軀體,會讓我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和戰(zhàn)栗。是呵,沒有音樂的生活是難以想象的。
一切藝術都想達到音樂的境界,音樂是所有藝術中最偉大的藝術。他能使你在大自然的暢游中獨享生命的歡樂,思索人生的意義:它能使你快樂,使你抽泣;它展示了造物主賦予自然的悲壯、寧靜與和諧。是的,只有我們真正觸及到人生悲愴命運時,才會真正懂得音樂并產生共鳴。
我偏愛這么幾位音樂家:巴赫、貝多芬、舒伯特、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和今天的喜多郎。他們的名字就意味著深沉、質樸、和諧與永恒。我想這正是偉大的音樂家們給了我在風光攝影創(chuàng)作中的啟示,使我命中注定要帶著他們的音響世界去攝取原始悲壯的一個高過一個的山峰和絢麗無比的落日余暉……
到過西藏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那就是這塊高原上的宗教信仰竟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已與藏民族的生活無法分開。宗教作為西藏社會的文化現(xiàn)象,是有其深遠歷史根源的。我毋需對此追本求源,也用不著追尋這個古老的原始情感究竟來自何方何時,我只看到他們視宗教為第一生命的真誠信念。在拉薩,在雅龍河畔,我第一次見到那千里迢迢,一步一磕頭前來朝圣的藏人。我在日記中曾經記敘過這個永遠忘不掉的情景:“一個高大強悍的身影,在曲折不平的山路上時而站立,時而撲倒,緩緩地移動著。他高舉著雙手,十分有力地向前一劃,然后跪下,全身仆倒,默默地額頭點地……他不斷地重復著同樣一個動作,即使他累了想休息一下,也將手中的瑪尼石擱在剛剛走完的地方,以示記號,從不越過一步。我久久注視著這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看著他融入夕陽余暉那血火般的光芒中……”
我很難用文字敘述我所見到的驚心動魄的一幕和我當時的感受,但我深信宗教信仰的感召力是何等地震撼人心。這是一個被希望和敬仰所困擾,并懷著超然的信念和獻身精神,有著冥頑的追求和美好幻想的民族。這也是西藏人之所以能夠生存于世界之巔的根本原因:精神世界永遠高于物質世界。沒有誰能像他們那樣微笑著面對生活中的苦難、惡運、無助和未來。沒有誰像他們那樣對自由、幸福、生命如此充滿著渴望。追求的如此深切,如此熱烈,如此執(zhí)著,充滿著磨難,卻也充滿著歡樂。
需要什么樣的深沉的力,什么樣高渺而厚重的精神境界,才能在這一切苦難面前,保持著人類高貴的鎮(zhèn)定和不可思議的超然而傲岸的不動聲色呢?因為,那神秘美好的彼岸世界,朦朧而又清晰地藏在他們心底。他們的心靈竟與那宇宙間終極的奧秘貼得那么近,以至于融成了一體。于是,靈魂得到升華,得到解脫,得到無法言說的溫暖和慰藉。
也許,只有在這一片藍天、這一塊土地、這一派奇麗壯美的大自然懷抱中,才會哺育出這樣的神靈之子。然而,人類的心靈是相通的,不管你是什么膚色、什么民族、什么國度和什么文化,在最基本的追求上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僅僅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罷了。而造化的終極目的永遠只是一個。那么,讓我們用全身心來真誠地擁抱這一片土地吧。在這里,我們難道不是得到了很多很多的啟迪嗎!
我想在對待藝術追求的態(tài)度上,也應該如同宗教信仰一般,有一種用虔誠的心靈去感受自然、觀照人生的精神,有一股濃厚而真誠的宗教情緒。也正是在這里,“藝術才樂于跟宗教攜手而行(歌德語),宗教的啟示也就在于此。
我以為:一切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宇宙宗教情感,即萬物皆一的空靈境地。
我以為:最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震撼人心的藝術作品,并不是被稱之為最純粹的、僅僅流于形式美感的東西,而是最能充分地體現(xiàn)出人的種種精神并引起人們思索、產生共鳴的藝術作品。
我們常以“悟道”來形容和企望獲得藝術的真諦一一即精神的無拘無束,心靈的自由飛翔,這種屬于宇宙生活的飛流意識,令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明顯的流露出一種激情,它使人與自然的關系達到一個全新的浪漫境界;一切塵世的思考與其說是被淡化了,不如說是精神得到了慰藉與升華。于是宇宙不再是難以企及的神靈境域,而是自由精神的棲身之所。
禪宗是映照心靈的藝術,禪是平常心,是開悟的體驗,是從枷鎖到自由的一種方式。禪的藝術追尋“靜寂”與“空靈”,這同“致虛守靜”“道”的觀念融會貫通。因此,禪的藝術處理乃是:“寂、空、靜、虛”,“知白守黑”。“靜”與“虛”,強調了大自然的曠遠、廣泛和縱深感,顯示出“道”的奧秘莫測?!凹拧迸c“空”具有深層的暗示力并激發(fā)聯(lián)想,因為所有一切生命莫不從空處而來,但“空”并不是一切皆無,而是充滿著一種驀然聆聽時的寂靜,一種從畫面流溢到我們心靈中默無聲息的思想活力。
追溯歷史,禪的思想曾深深地影響了古代的詩人、畫家,也深化了人們對自然現(xiàn)象的思考。從此,山水繪畫不再是簡單的傳移模寫,而是以胸境表現(xiàn)山水,以山水表現(xiàn)胸境:“山川神遇而跡化”(石濤《畫譜》)的深刻意蘊。
我崇尚大自然的神秘、靜穆和壯美。每每重返自然,總有一種共鳴,一種再創(chuàng)自然美的欲望。因而,當我面對雪域冰峰、嶙峋峭巖的原始荒野時,不由自主地會將自己整個精神融入這無限的時空,在寂靜無語中體味它的博大、幽深。
于云天風光攝影作品
編者的話:
在我們再三的邀請下,于云天老師同意將他新作《方舟》拿出來奉獻給讀者。作品《方舟》帶有強烈的主觀創(chuàng)意色彩,這是一幅在限定的平面中產生魔幻般味道的作品,神秘遮掩著莫測的未知,仿佛暗示著某種寓意。具象與抽象的組合,成就了一種神秘,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融匯,成就了一種迷離,真實與荒誕的反差,成就了一種真理,同時也成就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思考。
于云天解讀作品《方舟》
永恒、精準:日出月升,潮起潮落,唯有這無人知曉的灘頭殘垣,猶如挪亞的方舟在海上漂浮,亦如一首古老的民歌唱到:汝不知,向何處去?從哪里來:無可知……此刻,抵在哈蘇相機的曝光下,隱喻的方舟就定格在荒蕪碼頭一隅——“瞬刻間即永恒”。故禪宗道:載著空靈與智慧之美的生命之舟,從神的海灣出發(fā),駛向人的彼岸。
【本刊訊】由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重新出版的《我思故我行》(于云天著,2010年1月北京第一版)獲得了2010年度“中國最美的書”大獎,它也是歷屆獲“中國最美的書”大獎中唯一的攝影書籍。
于云天 中國著名風光攝影家
首屆中國攝影藝術金像獎獲得者
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攝影》雜志編委
原《中國民航》雜志主編
攝影作品多次在國內外攝影比賽中獲獎并舉辦影展
應聘擔任過多次國際、國內攝影比賽評委
曾應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中央美術學院、清華美院、柯達公司、尼康公司、IBM及全國各地攝影團體之邀多次舉辦講座
入選日本尼康NIKON——We take the worlds greatest pictures國際知名攝影家
入載國際國內攝影人物年鑒
1988年合作出版攝影畫冊《神秘的西藏》
1990年合作出版攝影畫冊《中國最美麗的地方》
1993年應邀出席美國波士頓藝術與通訊代表大會,攝影個展《美麗的中國》同年美國IAMGS簽約攝影師
1995年應俄羅斯攝影藝術家聯(lián)盟主席邀請訪問俄羅斯。
1997年應美國亞洲藝術協(xié)調議會、丹佛市阿瓦達藝術中心邀請舉辦《美麗的中國》個人攝影作品展
斯坦福大學《走過西藏》幻燈攝影講座
1998年應邀訪問古巴,同年舉辦《古巴行》攝影展
1999年美國休斯頓自然歷史博物館《美麗的中國》攝影展
2001年出版專著《我思故我行---高山峽谷拍攝記》
2002年出版《共有的家園》攝影畫冊
2003年奧地利維也納總理府、維也納大學《美麗的中國》攝影展
2004年平遙國際攝影節(jié)《美麗的中國》攝影展
2005年桂林國際攝影節(jié)《秘境中國》攝影展
2006年青海國際攝影節(jié)《秘境中國》攝影展
2006年成都國際攝影節(jié)《往事如歌》攝影展
2008年美國亞特蘭大國際攝影節(jié)《九歌》組照中國攝影家作品聯(lián)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