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 獨 步
等待中,地鐵總是姍姍來遲。
車廂里,裝滿天南地北的人,似曾相識的眼神和氣味,離得太近,心就容易疏遠(yuǎn),最難堪的是,兩個陌生人,如何面對面站在一起?剛才還在爭執(zhí)的一對戀人們緊緊抱在一起,他們或許是唯一享受擁擠的乘客。
人潮洶涌的時刻,我寧可相信人是永生的,但決不敢宣稱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當(dāng)我被推到車廂鉸接處時,覺得好無助。忽然想起父親,曾經(jīng),心中郁悶的時候還可以向父親說說,孤苦伶仃的時候還有父親的的肩膀和大手,此刻,在我將跌倒的瞬間,誰能來叫我依靠?我茫然的雙手,又敢去攙扶哪一個即將倒下的朋友?
為了趕路,我每天有四個小時置身地下,吹著空調(diào)呼嘯的來風(fēng),親近窗外綿延的黑暗,長眠的父親啊,是否,我們已經(jīng)擦肩而過?
在一個裝修豪華的地鐵站,我看見一位老人,他穿著父親生前經(jīng)常穿的中山裝,他駝著父親一樣駝的背,他白著父親一樣灰白的頭發(fā)。他從垃圾桶里,吃力把飲料瓶、易拉罐一只只摸出來,然后滿足地離開。
只要他頑強(qiáng)地活著,我愿意相信他就是我的父親??墒牵麖臎]有轉(zhuǎn)過臉來。
父親曾對母親念叨,一定要來看看我,我再大,也是他的孩子。
花一生的時間也未必能做成一件事,直到生病,他都沒能成行。
真羨慕這些城里的老人,他們把敬老卡一揮,就可以免費乘車去郊外看夕陽了。想必他們都有父親的身份,和我的父親一樣的和藹慈祥。真想跟在他們身后,穿過一片稻田,爬過一座山岡,一直走到天邊。
我喜歡對兒子講述自己苦難的童年。
趟黑拾柴,星星引路,因棉鞋開口凍傷的腳跟,青黃不接的三月,饑腸轆轆的春天。他只是困惑地眨著眼睛,眼前是鮮美的魚肉、雪白的米飯。他困惑于我曾用火爐烤紅薯,現(xiàn)在都市街邊飄香的紅薯,很好吃啊,他沒見過爬犁,爬犁無法滑到今天,因為,城里的冬天沒有雪。
不經(jīng)意間,我對妻子說到自己的昨天。
讀高一時,白天上課,晚上,我們農(nóng)村同學(xué)就像一道道習(xí)題一樣睡在冰冷的桌椅上。我說自己二十歲才坐火車去了省城??善拮訌男【陀袑挸ǖ慕淌?,溫暖的宿舍。在她家的門口,很早就有火車鳴著汽笛,像商販一樣天南地北地往返著。她聽著聽著就轉(zhuǎn)移了視線,她更關(guān)注血壓、股票和房價。
有時,我忍不住要對同事談?wù)勍簟?/p>
可他們只關(guān)注我的今天。人事部有我的簡歷,可簡歷上怎么會填寫,二十年前的一個秋天,我步行五百米迎娶了我的妻子,沒有婚紗,沒有結(jié)婚照,更讓我羞于啟齒的是,沒能送給她一個戒指?;榉恳彩墙鑱淼?,家徒四壁,所有的位置都擺放著愛情。
我想對一片云講自己的多夢時節(jié),我想對一片麥田說我的過去,我想對一株垂柳談?wù)剰那暗臍q月,它們對我感到詫異和陌生。我默默傾吐,可是沒聽到一絲回聲,甚至連風(fēng)聲都沒有,好寧靜啊,大地比我陷入了更深的回憶。
落葉滿地,沒有雪的冬天,更冷。
我走在街頭,茫無目的。不肯戴帽子,兩只耳朵通紅。一個中年男人的冬天,就是用冷漠和嚴(yán)寒斗爭。
太自由了,就必然孤獨。這樣的季節(jié),不知道為什么,我喜歡徘徊在路邊,任眼淚滴結(jié)成冰。
一只白貓,蹲在路邊的樹根下,舔舐著稀薄的陽光,我經(jīng)過的時候,它朝我綿軟地叫了兩聲,令我心生愛憐,它是我前世欠下的一筆債,我一生無法償還。一只可愛的小狗,它蹲坐在草叢邊,它的一只后腿被車輪壓斷了,它被主人遺棄了,只能靠饑餓活著。它和我對視了一會,便把頭轉(zhuǎn)開,也許,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上,人未必是它最信任的伙伴。面對這些弱小的生靈,除了歉意就是內(nèi)疚,我無法把他們一一抱在懷里。
我不需要仙草奶茶,不需要飄香的山芋,不需要北京二鍋頭,不需要骨頭湯火鍋,我只要看見遠(yuǎn)處那一排排鱗次櫛比的房子,只要看見那些窗口半遮半掩的窗簾,就堅信人間溫暖永存,愛情常在,美好依舊。
冬天來了,春天還很遠(yuǎn),我在路上。
城里不知季節(jié)變幻。
昨天還是陽光和煦,轉(zhuǎn)眼已是寒風(fēng)呼嘯,吹透我的衣衫,吹皺我的額頭。
街頭,人們行色匆匆,站臺上,三三兩兩的乘客,顫抖著抗寒。
沒有家,只有冷落的小屋,濃濃的暮色里,我和一個寫著故鄉(xiāng)地址的包裹緊緊抱在一起。
包裹里面是一些過冬的衣物,這些衣服,不知是乘的哪一個航班,來到這陌生的城市,急切地尋找它們的主人。這些衣服,妻子一件件洗過,曬過,然后仔仔細(xì)細(xì)疊好,才把它們裝進(jìn)包裹,它們?nèi)彳浛捎H,散發(fā)著縷縷溫情。
包裹太小了,只能裝下幾件衣服,包裹很大,裝下了整個的冬天。
打開包裹,最暖的是一封信,深藏在一件毛衣里面,妻子的字跡赫然在上,衣服怎樣曬,衣服怎樣洗,注意休息,保重身體,除了叮囑還是叮囑。
信里夾著三片金黃的銀杏樹葉,這是我最喜歡的樹葉,它們來自我家前面那條小街,小街兩旁,是兩排整齊的銀杏樹,初冬季節(jié),已是落葉繽紛。
漂在外面的人,怕冷。
一個人的中秋,我和月亮誰更孤獨?
回不了家,家,仿佛就在那遙遠(yuǎn)的月亮里面,那濃密的陰影,不知是我家門前白楊樹的綠蔭,還是我家房前的菜園。有酒,卻如鯁在喉,只留一道小小的縫隙,剛好流過苦澀的鄉(xiāng)愁。
舉杯望明月,對影仍一人。想起從前,和父母在一起過中秋,晚飯后,父親總會從麻袋里摸出一個滾圓的西瓜,當(dāng)菜刀剛剛碰到瓜皮,“咔嚓”一聲,西瓜便露出它粉紅的瓤,屋子里頓時溢滿西瓜甜蜜的氣息,秋天的味道,充盈肺腑,甘甜中夾雜著淡淡的草香。如今,父親已去世多年,只剩下母親一個人,獨自守候著這輪心中的月亮。想起從前,和妻兒在一起歡度中秋,夜幕降臨,妻子便把水果和月餅擺在茶幾上,三口之家,開始品月。這時,沁人心脾的秋風(fēng)從陽臺上撲動雪白的窗紗,如夢如幻。月亮在云朵里掩面穿行,它往往在十五的晚上爽約,這叫人類更加相思,年復(fù)一年。如今,家中只有妻子一人,此刻,月亮可否在陪伴著她?
飲盡杯中明月,手中的月餅仍然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