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
思 想 者——觀賞羅丹的雕塑《思想者》
已經(jīng)疲倦極了,但還在思索。
永恒的思想者,你在尋找些什么?此刻的靈魂,已跋涉到哪一個險峻的崖邊,哪一個古老的城堡?
所有的神經(jīng)都聚集到憂思的額角。每一根神經(jīng)都緊繃著,神經(jīng)網(wǎng)上負載著沉重的世界。
膨脹了的皺紋層疊著,像鐵的山脈,鋼的溝壑。
思索得這么緊張,像是面對激戰(zhàn)的沙場。
無言地坐落在我的燈下,而且傲視著,傲視著一切袒露的深淵與隱秘的深淵。
沉默,從不對我微笑。對于我的微笑,也不報以微笑。
在沉寂的靜夜,我常尋找著他的思維的幽徑,猜想著他的深廣的心事,像猜想暮色中那棵飽經(jīng)風霜的橡樹和那一片永遠難知的、布滿繁星的天空。
永恒的思想者,負荷著天空與大地的勞動者、耕耘者,反省著,思慮著,搏斗著。汗水,血,苦汁,火焰,竟凝聚成這鋼鐵般的沉默。
布滿著不會閃光的物質(zhì),這些神奇莫測的洞穴。
那是死亡的本體,那是具有無窮吞食力的巨大深淵。
無情地吞咽著宇宙中的一切天光,無數(shù)奔馳的光流都填不滿它那龐大的胃,都被它化作混沌與黑暗。
我在尋找的路上常常見到黑洞,我在黑暗中常常顫抖著莫名的驚慌。
我仿佛見到黑霧中的眼睛、手和頭顱,仿佛見到千百年前的峨冠、博帶與佩劍。我仿佛見到古老的鬼魂舞著昌蒲的劍葉,顯示著刻在竹簡上的黑字,字面上閃著如豆的光芒。
我想遠遠地躲開它,但頭頂上總有洞影的籠罩。
設備點檢分工管理主要是指將點檢人員的崗位職責進行劃分,并保障在出現(xiàn)安全事故時能快速找到具體的責任人進行負責。由于養(yǎng)路機械的數(shù)量較多,應實施專崗專人的工作管理方式,將養(yǎng)路機械的點檢分為關(guān)鍵部位的點檢以及普通部位的點檢。關(guān)鍵部位的點檢交由專業(yè)的點檢人員進行,以保障養(yǎng)路機械實際使用中關(guān)鍵部位的正常運行。普通部位的點檢交由在崗人員進行,利用機械日常運行情況對養(yǎng)路機械的故障進行發(fā)現(xiàn)與處理。
可怕的深黑色的洞穴,竟要吸進我生命的全部清新和全部活潑。
我害怕,但我抗爭。我尋找著超越黑洞的路,我與黑洞爭奪我自己。
我不知道勝負強弱,但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爭奪,我早已被它吞沒。
錯把沙漠當作大海,一只天真的海燕,向白茫茫的戰(zhàn)場沖擊。
她悲壯地吶喊著,呼叫著。
炎熱的地火逼近著她,并很快地烤焦了她的羽毛,烤焦了她的吶喊和呼叫。然而,她仍然奮飛著,搏擊著。
她發(fā)現(xiàn)羽翼下是一派死海。她記得她往日與之抗爭的?!邓{色的自然之王,是壯闊的。海浪喧嘯著,海旗搖曳著,海鼓緊擂著。無盡的狂濤,無邊的戰(zhàn)場,她見到海浪紛紛崛起,海樹紛紛倒下,她的每一聲戰(zhàn)叫,都在海巖上激起如雷的響聲,海水紛紛變色。她的同伴戰(zhàn)死了,然而,她看見了陣亡的壯觀,看見了星光般的輝煌的歸宿。
而眼下的海,只有無邊的炎熱。浪谷是死的,波峰也是死的。像墳,像古城的廢墟。偶爾見到一根枯草,又像朽了的死蛇。一片寂寥,連鬼也不在這里唱歌。羽翼被埋葬在這里,沒有一點聲息;生命拼死在這里,沒有一點波紋。呵,這是怎樣的戰(zhàn)場!
7
心靈之窗敞開著,面對著共存的一切:太陽與墓地,存在與時間,洪荒與文明,星斗與小草,嬰兒宇宙與孩提王國,羅馬古戰(zhàn)場與阿芙樂爾號炮艦,柏拉圖的理想國與奧斯維辛集中營,荷馬的七弦琴和喬伊斯的意識流,中國的長城與博爾赫斯的迷宮。在思想的漫游中,我時而與唐 吉訶德相逢,時而與哈姆雷特相逢,時而與賈寶玉、林黛玉相逢,時而與達吉雅娜與洛麗塔相逢。沖鋒、猶豫、迷惘、憂傷,不同顏色的獨語,我都能傾聽,而對于我的獨白,他們難道就只有沉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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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哲學家、存在主義先驅(qū)克爾凱郭爾在《非此即彼》一書中寫道:“你知道,我很喜歡自言自語。我發(fā)現(xiàn),在我的相識者中間,最有意思的就是我自己?!蔽蚁嘈疟睔W這位大哲人的話,因為他擁有自己的語言,那是他存在的第一明證。可是,二十年前,我絕不敢承認這句話,因為那時候我丟失了自己的語言。喪失個體經(jīng)驗語言,只會說黨派和集團的語言,這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只鸚鵡,一個木偶,一副面具,一堆稻草,一顆螺絲釘,一臺復印機,一頭牛,甚至是一只蜷縮在墻角時而咆哮時而呻吟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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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覺之后,我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完整的,不是碎片,也沒有裝飾。這是生命的原版。母親賦予的生命原版,不再被意識形態(tài)所剪裁、所截肢、所污染的生命原版。美極了,葳蕤生輝的生命原版。這是神奇童年的心和手,這是自由歌哭的咽喉,這是叢林般的還帶著嫩葉清香的頭發(fā),這是親吻過大曠野并播放著泥土潮味的嘴唇,這是能看穿皇帝新衣的眼睛,這是瞳仁,閃閃亮亮地正在映襯每日常新的太陽。
我要在生命的原版上寫下屬于自己的文字。我的仁厚無邊的天父與地母,我愛你,我要獻給你最美麗的禮物:心靈的孤本,生命的原版,和天涯的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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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合唱。埋頭在山西高原上寫了《厚土》《舊址》《無風之樹》的李悅,突然抬起頭來說:拒絕合唱!這是一個寫作者在黃土高坡上的獨語。然而,它該也是,該也是一代驚覺者的獨立宣言。我要在宣言書上簽字,我要在簽字后發(fā)出更響亮的生命的歌哭,我要獨立咀嚼天地的精英然后獨自吐出我的蠶絲我的獨唱和可能的絕唱。合唱已吞沒了我的青年時代。我不能再把整個人生送到合唱里,我已看清合唱的媚俗與空洞,我已給合唱的指揮員發(fā)出拒絕的通知。層巒起伏的遠山,在繚繞的薄霧中屹立。夕陽還在,黑夜尚未完成它的大一統(tǒng)。我又沉浸于寂靜中。我不僅看見寂靜,而且聽見了寂靜。易卜生在《當我們這些死者蘇醒的時候》一劇中,讓一個人物輕輕地問另一個人物:“瑪亞,你聽見寂靜了嗎?”如果這是問我,我要回答:聽見了,我聽見了群山孤嶺的寂靜,聽見了星河銀漢的寂靜,聽見了高原上大森林顫動的寂靜和云天中禿鷹翱翔的寂靜,聽見太陽與小草在相依相托中愛戀的寂靜。寂靜不是死灰。寂靜是孕育。死亡是轟動,孕育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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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中國當代散文詩精品選《冰涼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