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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山,何以命梅?

        2012-11-07 01:14:28孫文輝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 2012年6期
        關鍵詞:梅山文化

        孫文輝

        (湖南省藝術(shù)研究院,湖南長沙410005)

        一 山以梅鋗得名,是臆說

        梅山文化研究的第一題就是:梅山,何以命梅?

        對于這個問題,答案莫衷一是。而絕大多數(shù)答案遠離了梅山的客觀現(xiàn)實,離開了梅山文化的本質(zhì)特征,猜測臆想,不值一提。然梅山之名起于梅鋗一說,曾引經(jīng)據(jù)典,又有一定的歷史淵源,流傳最廣,影響最深,值得注意。

        梅鋗之說,其依據(jù)最早的是明萬歷《湖廣總志》所謂的“引”《漢書·吳芮傳》中的一段話:“長沙國,漢高帝始王吳芮,芮將梅鋗時以益陽梅林為家,號梅山?!币蜻@一記載,梅鋗成為了包括《湖南省志·人物志》在內(nèi)的眾多志、典中的湖南第一人。此人能不能成為湖南第一人我們姑且不論,但這段話有許多明顯的漏洞:其一,《漢書·吳芮傳》并沒有這段話。其二,這段話是先有“益陽梅林”,才有號為“梅山”的梅鋗?!耙骊柮妨帧庇衷诤翁?此地又何以命梅?其三,《湖南省志·人物志》以此為據(jù),進而說他是“益陽梅山(今屬安化縣)人,……后定居梅山”。是先有梅山,后有梅鋗?還是先有梅鋗,后才命名梅山?其答案有些混亂。這一系列問題,使這個答案又成懸念。

        其實,參與編纂嘉慶《安化縣志》的張裔熾,也曾予以批駁:“《宋史》梅山之地,在潭邵辰鼎之間,不指一山,亦不注何以命梅,是梅山者,地名,非山名也。而邑舊志謂山以梅鋗得名,律以古者因生賜姓之義,是臆說也?!盵1]張裔熾是安化常安鄉(xiāng)馬頭人(今漣源龍?zhí)?,安化史上有名的才子。他對歷代經(jīng)史、當朝掌故、天文地理、靈素難經(jīng)以及遁甲奇門之術(shù)無不精核。嘉舉庚午(1810年)中鄉(xiāng)試亞元,但體弱多病,多次耽誤京城考期,只得閉戶家居,教學著述度日。他在崇文書院任講席,也參與了《安化縣志》纂修。他對安化的沿革考據(jù)甚詳,他批駁舊志梅鋗之說時曾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頭頭是道;但對“何以命梅”的問題,并沒有作出回答。

        二 梅山,地域文化的代名詞

        那么,梅山之名,從何而起呢?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命名是“說出本質(zhì)性的詞語,而不在于僅僅給一個事先已經(jīng)熟悉的東西配上一個名字”[2]。也就是說,命名不是以詞語貼標簽,名字應有滲透事物本質(zhì)的能力,能夠真正體現(xiàn)事物的基本屬性。一般地名形成的規(guī)律,都是起源于當?shù)氐木用?,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結(jié)果。梅山之名,也應起源于梅山本地。

        有一篇論文值得注意。它就是黃鎮(zhèn)先生的《梅山神的形成發(fā)展及其祭祀活動》[3]。黃鎮(zhèn)(1932-2001)是梅山區(qū)域內(nèi)的隆回縣沙子坪人,他的祖父黃祥林就是一位梅山師公(巫師)。他自己于1949年參加解放軍,后來歷任隆回縣法院法警、審判陪審員、院長,縣經(jīng)委主任等職,也是一位紅頂學人。他是一位對梅山文化有著深入了解的學者、當?shù)匚變幕瘋魅?,他的話,有一般學者不可能企及的可信度。他所提及的“梅山”,不是山名,也不是地名,而是活躍在這一地區(qū)的文化載體。

        黃鎮(zhèn)認為,梅山,首先是“山神”,是“身世寒微的梅山”:

        梅山文化區(qū)域里的梅山神,蕓蕓眾生,數(shù)不勝數(shù),甚至比僅管一方土地的土地神還多得多。有山上走的,水上游的,平地行的,屋里住的,樹上蹲的,石頭上坐的,也有死的活梅山,活的死梅山。[3]5

        這里我們應該注意幾點:梅山神非常之多且各式各樣,他們生活在陰陽之間。被稱為“梅山”的神鬼,多數(shù)是“小鬼”的形象,如:餓死鬼、刀剁鬼、落水鬼、酒醉鬼、游壇陰司、瞎子精、三洞梅山、吊頸殤亡、產(chǎn)難殤亡、梅婆蒂主。

        其次,“巫師”也稱“梅山”:

        (梅山)從民間廣為流傳及作者目睹親歷,似乎是一種內(nèi)在的緣分加天然的遇合而出現(xiàn)的。小時候,在我的家鄉(xiāng)隆回縣沙子坪一個不足五里之遙的幾個村落里,同時代就有五六個梅山,其中還有活著健在的梅山,也有死后作古的梅山。我的祖父黃祥林就是其中的梅山之一。(遇到靈異事件,神情恍惚,就可能神靈附體,成為異人)。[3]6

        黃鎮(zhèn)以其祖父遇到的靈異事件為例,說明了一位“梅山”師公的形成:

        我的祖父黃祥林,本是一位非常勤勞殷實的農(nóng)民,但喜歡趕山圍獵,慢慢練就了一手銃無虛發(fā)的好功夫??赡芩羞@種緣分,一次離家五里多的中洲文廟看戲回來,夕陽已經(jīng)西沉,途經(jīng)一條深山老林的羊腸小道,發(fā)現(xiàn)路邊茅草窩里蹲著一只野兔,眼巴巴地瞪著他,他毫不猶豫地扣響了鳥銃,只見塵土濺起,兔毛飛舞,然而扒開草窩喜孜孜地撿野兔時,卻無蹤無影了,而一只一斤多重的大麻蟈,卻蹲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提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只缺了一條腿的山麻蟈,當即心驚肉跳,周身發(fā)麻,他不敢怠慢,立即點燃一索錢紙三根香,把它放走了?;氐郊依镆粓龃蟛?,自此落洞成了上洞梅山,村前村后方圓五里山山嶺嶺的飛禽走獸,在三天之內(nèi)的活動行蹤,就如關在自家的欄棚里一樣,了如指掌。何時何刻某個禽獸要在何處路過或停憩,屆時持銃到位,坐卡靜候,保管百發(fā)百中。[3]7

        兩種“梅山”,在梅山祭祀《踏梅山》(亦稱踩梅山、和梅山)中得以復合。

        由巫師“梅山”扮演的神鬼“梅山”,在儀式中依次出場:餓死鬼、刀剁鬼、落水鬼、酒醉鬼、游壇陰司、瞎子精、三洞梅山、吊頸殤亡、產(chǎn)難殤亡、梅婆蒂主[3]13。這種以眾多小神小鬼為祭祀主神的儀式(如圖1),使之成為了一種不同于其他地域文化的民間原始宗教文化。

        圖1 廣西恭城瑤族“梅山圖”

        “梅山”在成為地名之前,已成為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的代名詞。

        三 梅山,成為地域文化的符號

        梅山,首先是作為“山神”的文化載體而出現(xiàn)的。

        世界各族人民都以他們各自的方式、方法,創(chuàng)造出面貌各異的神祇。他們創(chuàng)造的神祇,與他們生活以及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密切相關。

        梅山地區(qū)境內(nèi)高山疊嶂,峰巒起伏,河網(wǎng)密布,溪流隱現(xiàn),山林樹木蔥蘢,山路蜿蜒曲折。生活在群山大丘之間的梅山初民,靠狩獵、畬田、樵炭為生,這種生活既枯燥單調(diào),也異常艱苦。生死由命、禍福在天,他們將自己的命運與自然的神力相聯(lián)系,是必然的事情。

        荷蘭民俗學家讓·德·伏里的“自然神話”理論認為:神話的自然起源是全人類共同的,“神祇是自然的力量,神話又是自然現(xiàn)象的幻想物”[4]43。深山老林中的原始初民為尋求說明和解釋掌控他們命運的自然力,就以山神的形式傳達出他們的臆想(如圖2)。這樣,梅山的神話便應運而生。

        圖2 沅陵儺戲橋菩薩“梅山神”

        梅山自古封閉,在宋“開梅山”之前“不與中國通”,道教、佛教等“成熟”宗教,不曾進入這一地區(qū),更不會影響當?shù)孛癖姷纳?。因此,來自民眾自己?chuàng)造的“低級神話”成為了他們的信仰。

        梅山神,卑微、低下,處處存在,與梅山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連。他們既像精靈,又是小鬼,他們?yōu)閿?shù)眾多,卻又不成譜系。這些特性,正是民間原始宗教最顯著的特點。德國人類學家威廉·施瓦茲認為:“那些依然存活于民間的東西,根本不是某種古代眾神的回聲,而是萌發(fā)多神教的土壤?!毡樾叛觥汀癖姷淖诮獭菄栏竦匦叛鲞@些超自然力、侏儒、巨人、精靈和水妖的,他們從不可記憶的久遠以來,一直在人們心中占據(jù)了位置。而且,這種眾多妖精遠比希臘和印度的偉大神祇們古老得多?!盵4]45

        梅山神雖然地位卑微,卻是當?shù)厝诵哪恐械米锊黄鸬墓砩?。在梅山祭祀的儺壇上,他只是一位被放置在神案下、或擱置在屋檐下的小鬼;但在獵人狩獵或木匠務工之際,他又是與人們形影相隨的小神。作為一群留下遠古信息的民間神祇,他們出現(xiàn)、滲透到了梅山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圖3-4),也影響到了民間原始宗教的進一步發(fā)展。

        因此,在現(xiàn)今瑤人的盤王祭中,梅山祖師、上洞梅山五郎、中洞梅山五郎、下洞梅山五郎、梅山一郎、梅山二郎、梅山三郎、梅山四郎、梅山五郎、梅山六郎、梅山七郎、梅山八郎、梅山九郎、梅山十郎、收邪梅山、滅邪梅山、斬邪梅山、梅山兵馬、梅山兵將、梅山大法師、梅山法武大將軍等,成為了祭壇上的梅山眾神。

        在湖南眾多的儺壇中,梅山眾神也化為了鎮(zhèn)守五方的“猖神”。猖神,既是鬼,又是神。辰州儺戲《請五猖神筶》云:“志心皈命禮,仰啟蓬萊龍虎山,重重疊疊起黃斑,猛巖前為飄飄云,五郎上將斬邪精。大郎騎的青斑虎,二郎隨后騎黃斑,三郎騎的林斑虎,四郎騎虎上刀山,只有五郎行人法,領吾兵馬去游方。大江黃河是吾走,小江黃河水也渾,打從閻王路司殿,翻身跳上五臺山……”其神性和神格,就與梅山眾神相差無幾。

        梅山神既是護衛(wèi)神,又是禍害鬼。在這里,原始思維的互滲傾向可見一斑。

        對于這一點,按現(xiàn)代人的邏輯思維來看,不可理喻;但在梅山人的生活現(xiàn)實中,卻確確實實存在。

        梅山,成為了一種文化的符號,成為了這一地域最有意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精神象征。

        四 梅山,應寫作“迷山”

        弄清了以上問題,就可以進入我們問題的核心了。我們還是引用黃鎮(zhèn)先生的文章:

        被稱為“倒路梅山”的“張五郎還是俏皮浪漫的神靈,他除了堅守本職工作外,有時閑來無事,還往往去捉弄那些闖山野、走夜路的行人。這不僅是民間的一般傳說,我自己就曾經(jīng)歷過這么一件怪事:那是1946年深秋時節(jié)的一個夜晚,隨三叔、大哥一塊在離家一里多里路的流芳村里捉青蛙,當晚的青蛙越捉越多,總舍不得離去,一直到萬籟俱寂的午夜一點多鐘,才往回走,可是走來走去,總是在這條沖里打圈圈……,直到雄雞開叫,東方發(fā)白,才三步兩步回到了家里。我問三叔是什么原因?三叔板著面孔回答說:‘小家伙,你還問哩,碰到倒路鬼咧!’這恐怕就是倒路梅山張五郎把我們捉弄了一場!”[3]3

        這種“倒路梅山”,在民間又稱“攔路神”、“鬼扯腿”和“迷山”。這種山地迷路的文化現(xiàn)象,在文字記載和文學描寫中,就稱“迷山”。

        對于迷山,民俗中還有一些相關的文化。民間傳說,迷山有6鬼:水鬼、血尸鬼、賭鬼和男女3個活樂鬼。“活樂”是安化方言中一個語意十分復雜的單詞,有“算了”、“好了”、“快活”等多層含義。迷山還有山鬼,又稱山魈,即山中的精怪。“山精形如小兒,獨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盵5]又,山魈為女性,民間稱山魈娘娘。山魈娘娘,又演變?yōu)槿瞿锬?山霄娘娘、水霄娘娘和云霄娘娘,她們與道教三霄(云霄、碧霄、瓊霄)不同,婀娜多姿,迷惑進山的人們。

        總之,在梅山山區(qū),迷人、迷路的山神特別多。如果被“迷”,也有破解的辦法。在夜晚,碰了梅山神并不可怕,路人可先站住,拉泡尿,然后圍著那泡尿轉(zhuǎn)三個圈,就可以走出來了。另有一個辦法,就是站住大聲地罵娘,罵得越丑越好,因為據(jù)說梅山神是黃花閨女變的,她臉皮薄,經(jīng)不住露筋露骨地罵,就躲開了。第三個辦法,就是得人家點破,說有梅山攔路了。一經(jīng)點破,你就不會再原地轉(zhuǎn)圈圈了。

        綜上所述,我們得到了一個很有文化意味的字——“迷”。

        “迷”:①分辨不清;失去判斷能力:迷失、迷惑、迷路、昏迷。②對某人或某事特別喜愛:迷戀、沉迷、癡迷。③極為喜愛某事的人:財迷、戲迷、球迷、影迷。④使看不清;使迷惑:迷宮、迷彩服、財迷心竅。⑤使失去判斷力:迷魂、迷惑、迷人。

        梅山地域的山區(qū)文化,與“迷”緊緊相聯(lián)。

        令人意外的是,這個“迷”(mí)字,在梅山方言(安化方言、益陽方言、漣源方言)、瑤語(勉語)、粵語等地方語言中,都讀為“梅”(méi)。

        “梅山”,應寫作“迷山”。

        五 梅山,緣自文化的撞擊與交流

        “梅山”的正式書面命名,應該就在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年)至北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之間。因為這一期間,“梅山蠻”活動頻繁,這一曾經(jīng)封閉和自治的文化,開始“與中國通”。

        《新唐書·鄧處訥傳》云: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年),全國藩鎮(zhèn)割據(jù)相爭,陬溪人周岳趁機率眾占領衡州,石門峒酋向瑰亦召集蠻人數(shù)千攻占澧州,作桴鼓之應。當周岳進攻潭州刺史閔頊時,向瑰恐邵州刺史鄧處訥援閔,梅山十峒扶姓蠻應向之邀,出兵切斷邵州道。

        這是對梅山蠻早期的文字記載。但《新唐書》為北宋宋祁、歐陽修編撰,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完成全書。宋人寫唐史,其內(nèi)容,特別是對梅山蠻的稱呼,也許也受到了宋人的影響。

        正是這一時期,參與“開梅山”的一些官僚,也留下了一些詩話。如章淳《開梅山詩》、吳居厚《梅山十絕句》都有對梅山風俗生動的記錄。而“梅山”作為地域名詞,已正式出現(xiàn)在他們的詩文之中。

        在官僚們進梅山之前,宋神宗曾命湖南道轉(zhuǎn)運判官蔡煜晉獻梅山輿地圖。有圖必有命名,那么,“梅山”的地名在此時也就應該有所標注了。

        之前之后,梅山蠻與周邊世界發(fā)生了不少次戰(zhàn)爭。戰(zhàn)爭,讓文化的碰撞和交流更加激烈。激烈的文化沖突的結(jié)果是,至宋熙寧五年(1072年),原占據(jù)梅山地區(qū)的苗瑤文化急速退避、萎縮,先進的外來文明逐步進入梅山。新化、安化先后建為縣,兩縣中同一個“化”字,很客觀地表述了土著文化逐漸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外來的移民文化、客家文化。

        統(tǒng)治梅山地域的主流文化變換了,但沉淀在民眾之間的方言卻不可能瞬間消失。方言一代傳一代,頑強地生存在老百姓中間,直至現(xiàn)在……

        在這種不同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中,外來先進的文明將道聽途說的方言“迷山”,以文字的形式記錄為官話“梅山”,并通過白紙黑字流傳開來,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1]邱育泉.安化縣志:卷2[M].清同治11年刻本.

        [2]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上海:商務印書館,2002:44.

        [3]黃鎮(zhèn).梅山文萃[M].邵陽:資江印刷廠,2000.

        [4]劉魁立.西方神話學論文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

        [5]葛洪.抱樸子·登涉[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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