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輯 圖/ 陳偉中
一彎新月
文/方輯 圖/ 陳偉中
一
月微躬。星耀目。
白日嘈雜的W城,這會兒在枯黃的路燈下落入死寂。
馬路上,樹影婆娑。
一個從化妝品店下班的姑娘,正騎著自行車趕路。突突突——,一輛摩托車從身后疾駛而來。就是那么三分之一秒,與她擦肩而過時,那人輕撫了一下她的臉,或者說,那是錯覺,就是摩托車的疾風從她的臉上尖削地刮過,——一種滑滑涼涼的液體,順頰而下。她下意識一抹,借著昏暗的燈光,天,竟是——血!
而此刻,哪里還有摩托車的蹤影?
醫(yī)院里。醫(yī)生對其家屬宣布鑒定結(jié)果:兩道刀口,間距一寸,且長一寸,深一厘米。兇器,薄削而尖利,初步斷定為兩片刮臉刀片,上浸麻藥。以國內(nèi)縫合技術而言,留疤已成定局。姑娘幾近崩潰。
仿佛還是那樣的夜晚,那樣的路,只是寒冷異常。一趕著給高二學生上補習課的年輕女教師亦遭毒手。刀鋒,開啟了她截然不同的人生。緊接著,某高三女生,回家途中,她的青春初綻的面孔,留下了可怖的刀疤。女孩兒在醫(yī)院里跳樓自殺。母親崩潰,父親垮了。
人們無比憤怒。
局長辦公室的電話被打爆……
二
張局長是個老警察。多年來,從沒這么焦慮過。老城在歷任市長的管轄下,在他的維護下,雖有小打小鬧,仍不失為寧靜。而今,正是上邊提出穩(wěn)定和諧的時候,這樣離奇驚悚的事件竟然接二連三發(fā)生了。
“不是我說你,去年冬天這樣的事件就出了幾起,你不說人犯已抓到,百姓今后可以放心了,老張,這是咋回事?你還想不想干了?!”啪——市長摔了他老張的電話。
張局長這個鬧心啊。他多年的榮譽把自尊墊得高高的,且今年年底就到站了。正準備買個釣竿,優(yōu)哉游哉安度晚年,誰知……可惡??!
去年冬天,這類事情就鬧得兇。他帶著人,親自找受害者,畫頭像,網(wǎng)絡追蹤,人肉收索。結(jié)果,倒是逮到一疑犯,該人姓名錢供有,43歲,孤身一人,給一舞廳當保安,處的幾個對象都黃了。他揚言要給那幾個女人毀容。長相、動機,基本和案犯吻合??扇思宜阑畈怀姓J。受害者的指證大都籠統(tǒng)模糊,不是事發(fā)現(xiàn)場。只能不了了之。幸好,冬天一過,這種事再沒發(fā)生。他老張這才拍著胸脯跟市長保證。誰知今年冬天一到,歹徒故伎重演,可惡!這只狡猾的狐貍,動靜一大就躲了,看來必須得請出一個人。
三
警局傳達室里,伍睿之坐在桌前看報紙。茶杯里冒著熱氣?!拔樽?,最近要留意往來人員,加強維護治安。耗子都敢拽貓尾巴了!”張局長準備去市里遞檢查報告,這會先來到傳達室。
伍睿之急忙站起來:“是,張局。我一直沒敢怠慢?!?/p>
“我知道你的實力。你雖在門衛(wèi),可在我老張的心里,我知道你是啥分量。”張局感嘆一聲,轉(zhuǎn)身出去。
伍睿之拐著腿,向前挪幾步,目送張局出去,直到他坐進越野吉普,呼嘯而去,才收回視線。短短兩年,這人真的老了。頭發(fā)花白。不過更加可親可敬。在這里,沒有人當他是老兵。他只是一個有點不同經(jīng)歷的殘疾人。只有這個張局看他的目光不一樣。他感激。就像感激當年他的部隊首長常淼一樣。
“伍子,還有心思看報喝茶啊!咱局都炸鍋了!”全局公認的警花夏瑤瑤風一般走進來,大眼睛直瞪伍睿之。
“怎么了,小夏?!蔽轭V抗馄胶?,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別叫我小夏,都叫遠了。叫我瑤瑤?!毕默幀庍瓦捅迫说氐芍?。
伍睿之避開她的視線。一瘸一拐地走回座位,端起茶杯,重新打開報紙。
“你看你,把當自己什么人!”夏瑤瑤嚴厲地奪過他手里的杯子,“那個變態(tài)狂到現(xiàn)在都沒抓到。局長被上頭叫去批評。我自告奮勇,這幾晚,一直做便衣夜巡。你就不擔心我們嗎?還有心思看報喝茶?!”
伍睿之皺起眉頭:“那么狡猾嗎?你,可要當心?!彼恋羰稚系牟杷?,繼續(xù)看著手里的報紙。她很好,只是——有點浮躁。
“我就奇了怪了,都說你是特種兵,有本事,為啥你就不能站出來,和咱們一起追捕犯罪分子?雖然你是咱警局的編制,可為啥只是個門衛(wèi)?”
“十萬個為什么嗎,姑娘。很簡單,我的腿……”
“啊,是嗎,總是你的腿,你的腿……難道你的心也那樣了?”夏瑤瑤憋屈地摔門而去。這個局里,未婚的小伙子一大籮筐,她,交通局局長的千金,U城警官學校畢業(yè)的夏瑤瑤只看好了伍睿之。盡管他比他大近十歲,而且腿又殘疾,還在傳達室打雜,那又怎么樣,他一雙俊目里,滿是他們未知的世界。那種內(nèi)容,是她夏瑤瑤一輩子都會珍惜的東西。可惜,她無論怎么示好,他就鐵打的一句“我的腿……”,切!
伍睿之沒有生氣。他不是三歲孩子,他當然明白姑娘的心意。不過,他已經(jīng)過了兒女情長的年紀。他的目光聚焦在報紙上,那些相同的案件背后,有著怎樣的陰謀?
四
月亮皎潔。星光依舊。
馬路上,桃花燈花團錦簇,十分耀眼。時間幾近午夜零點。伍睿之一個人穿著軍黃棉襖,在小城中心花園一端散步。這個時候,路上鮮有行人。他不只一次在這個時間段觀察著這里的一切。此刻他的一雙寒目比天上的星星還亮。也只有在此刻,他更是個軍人。身著使命的特殊軍人。這里是小城的腹地。白天的人流量很大。他試圖從這里找出蛛絲馬跡。他已經(jīng)注意到一個人。但是他不明白他的動機。因為他看上去是那么——天真無邪。哧,他點燃一支煙,慢悠悠吸起來,白天和張局的對話盤旋在腦海里……
“伍子,這是幾起案件的卷宗,你仔細看看。我老了,真的看不出里面的破綻?!敝?,張局悄悄地找他談話。
“這……不太好吧?我……非刑偵人員,再說也不能越界啊?!?/p>
“伍子,我知道你的來歷。做門衛(wèi)是委屈了你,但你是真正的軍人,也是咱局最隱秘、最優(yōu)秀的警察。這是我想方設法把你要過來的原因。”
他沒說什么。多年的“特殊”訓練,令他喜歡保持沉默。當年,他馬上就要退伍了,上邊一道命令——留下,有特殊任務。他二話沒說,給女友桃花拍了電報,就留下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就在那次執(zhí)行任務時,他失去了一條腿,他清楚地記得,也是這樣有著下弦月的夜。
五
想到這,他的心隱隱作痛。他趕緊甩掉手里的煙蒂,仿佛想甩掉心里的不快。哧,他又點燃一根煙,強迫自己回歸現(xiàn)實。他如今已經(jīng)是個殘疾的退伍軍人。一個讓上邊有點感動有點不知所措的殘疾兵。那次執(zhí)行任務,他們擊斃了毒梟(一個臉上刺黑玫瑰的女人),活捉了鄰國支持國的幾個軍事基地中尉,反防御工作順利突出,榮獲二等功。只是最優(yōu)秀的狙擊手伍睿之不得不復員了。由于不能暴露其編號等軍事秘密,只能糊涂地轉(zhuǎn)業(yè)給地方。當一名警局的門衛(wèi),伍瑞之毫無怨言地接受。好歹,他還能看見那身有著國徽的警服。
大隊長給他送行的時候,流淚了:“伍子,保重!記住,不論啥時,咱都是共和國的兵。需要咱的時候,咱絕不能孬!”伍子深深點頭,也哭了。他多么舍不得這個看似殘酷,卻那么熱血的男人。他作出的犧牲,不比他的差。那時候,他被送到M城軍醫(yī)院手術。那毒梟真夠狠的,匕首上撒了劇毒。幸好上面動用了軍用直升機,才令他幸免于難。只是,他失去了一條腿。
病床上,伍子失神地望著窗外的晚霞。夕陽是一份禮物,噴射出三月流火的桃花。染得天空一片燦爛。大隊長坐在他的身邊,拿著那封伍子身上的信。“伍子,我知道你難過。我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你這樣的痛苦??墒?,怎么辦,誰叫我們是男人,男人無論在什么時期,都要保家衛(wèi)國。舍小家才能有大家?。 薄瓣犻L,你給我講講你和你的那個她之間的故事吧?!薄八臀仪嗝分耨R,如果我不當兵,當特種兵,按時返鄉(xiāng),我想我們的孩子,已經(jīng)讀高中了??墒牵晃督形覐蛦T,屢次詢問我的兵種,我怎么能透露?也不想一味耽誤她,就寫信騙她說,我在部隊看上首長的女兒了,勸她找個好人嫁了。誰知,她是個死心眼,竟然……想不開……”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大隊長眼里掉出。
伍之的心一酸:“隊長,你的前半段和我有著驚人的相似,后半段,就截然相反?!薄拔樽?,既然給不了她幸福,就祝福她幸福吧!”伍子豁然開朗……
“叔叔,你怎么總在這徘徊啊,有什么想不開的嗎?”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捧著吉他,站在伍睿智之的身旁。他的身旁,放著一輛摩托車。
“呵呵,叔叔我這么大的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伍睿之微笑地看著這個男孩,他清秀、瘦削,如果不仔細看,看不見他眼里的霧氣,“倒是你,這么晚了不睡覺,有什么心事嗎?”
“切,我能有什么心事,不過來看看月亮?!蹦泻⑻饋砟X瓜,仰望蒼穹。伍睿之也抬眼看夜空。天上,一輪下弦月,一顆閃爍寒芒的星。他皺緊眉頭。
“你好像很浪漫??!這一星一月給你帶來什么想象呢?”
“你看,月亮像一把鎖,星星像一把鑰匙,它們不離不棄?!?/p>
“哦,好像是。不過那顆最亮的星星,叫天狼星。你唱的什么歌?”
“冷漠的《小三》?!?/p>
“呵呵,現(xiàn)在的孩子。”伍睿之咧開嘴。他像他這么大那會兒,唱的是蔣大為的《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叔叔,你好像當過兵,你在什么部隊?”
“你的洞察力很棒,小朋友!”伍睿之拍拍他的肩,“保密?!毙睦飬s感慨地說,小子,我們的部隊叫“天狼”。
“天不早了,回家吧。這樣的月夜,可不該發(fā)生不愉快的事兒。”伍睿之用眼睛看著男孩蒼白的臉。
“……”男孩看了看他,背上舊吉他,騎上摩托車走了。
六
今夜真冷。
夏瑤瑤穿著一身紅色緊身綿綢小襖褲,提著黑色LV真皮香包,輾轉(zhuǎn)在寂靜的馬路上。已經(jīng)幾個鐘頭了,腳凍得生疼,鼻尖也紅了。不遠處,幾個便衣假裝過路人,蹲著,站著,卻不時朝她張望。今天的瑤瑤更顯嬌媚,怎么贊美都不夠。瑤瑤此時內(nèi)心卻不時嘲笑他的同事,這些虛張聲勢的家伙,她沒來值勤不知道,那些家伙總愛開著警車,響著警笛,到處招搖。天,犯罪分子難道要傻到等你們來抓嗎?連案犯都有改進了,由去年的單面刀片改成今冬的雙面刀,且刀片上上了麻藥,趁受害者反應遲鈍的當口,爭取逃跑時間。而我們卻不能與時俱進。
瑤瑤是個北方姑娘,善良、美麗卻大方,也豪爽。她就不信,就憑她的相貌、膽識、魅力,那個變態(tài)狂會不動心!當然危險??墒遣蝗牖⒀ㄑ傻没⒆?。起初張局說什么都不同意,他想讓小伙子化裝,說萬一出事,男子漢也不會因為被毀容而想不開。換了是瑤瑤她,萬萬不行。出了事,誰向她爸交待??墒乾幀幷f,當官的女兒是女兒,老百姓家的女兒就不是女兒了?偏不!再說,瑤瑤她有個小私情,她想用這樣的方式,逼迫伍睿之顯身手。他不是特種兵嗎?腿殘疾能死嗎?怕就怕心殘疾。如果,他得手了,她就向她父親攤牌,就說,自己愛上他了,不嫁給他就死,看他們怎么辦?哈!當李警察報告說,嫌疑犯錢供有因酒精中毒而身亡,案犯依然猖獗時,張局只得點頭瑤瑤那么做。派足了精干便衣警力。包括吳睿之。當然,是秘密地授意。他是他的一張王牌。他們之間知道。
小姑娘真是傻得可愛。她看到伍睿之真的出“洞”了,剛才就在她身后閃了一下,心里忽然涌上暖流,膽子更大,似乎也不冷了。
伍睿之果然出來了。他出來不是完全為夏瑤瑤,他還為老局長看他時那種目光。他們是默契的,當兵的人之間都有種默契。軍人的氣息息息相通。張局從他的眼里,看到尊嚴,軍人的尊嚴,還有,希望。而伍睿之從老局長的身上,看到他父親的影子。他們都是軍人。
今夜,他直覺知道,該是結(jié)束的時候了。答案已經(jīng)浮出水面。他看過案例,研讀案發(fā)當天的報紙,細心地發(fā)現(xiàn),這多起案子,都在冬季,有著下弦月的夜晚。這樣的夜晚,北方天空的天狼星異常明亮??墒菫槭裁催x擇這樣的夜晚,行這樣卑鄙的手段,而且專對女性?這不是如常人判斷的恐怖分子或者邪教所為,而是另有隱情。
經(jīng)過多次偵查,他終于敲定了心底的答案。作為有多年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特種兵,他的直覺異常敏銳。敵人靠近的氣息,能令他的脊背發(fā)涼。
可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了前女友桃花。她從歌舞廳走出來,身邊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那顯然不是她的男人。他的男人他只看過一回,一回,對他來說,就過目不忘。桃花變了。大披肩發(fā)打著漩渦,嘴唇猩紅。這會,桃花春風滿面,鉆進小汽車不見了。很多人白天是人,夜里是鬼。
伍睿之就那么恍惚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少年接近了夏瑤瑤。而夏瑤瑤此時毫無警覺,傻傻地急切地用目光尋找他。他心道不好,急忙向前跑去,卻驚訝,是歲月的關系,還是假肢的不便,他的奔跑竟然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或者一場夢。夏瑤瑤毫無設防地跟眼前一臉無邪的少年攀談,這個時候,少年輕揚起罪惡的手臂,當?shù)囊宦暎倌甑氖直鄞沽讼聛?,那上面,是一把新月小刀。地上,是兩片?jīng)過改制的刮臉刀片。少年一臉茫然,看著伍睿之,呻吟道:“叔叔?!?/p>
遠處的便衣急速而來。
“為什么要這樣?孩子!”伍睿之閉了閉眼,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夢??蓯鄣暮⒆樱墒?,多么可怕!
“為什么?為什么?”他喃喃地睜大著迷蒙的雙眼,忽然狂叫起來:“你看,星星月亮,不離不棄。媽媽,拋棄了我和我爸。小蝶,做了別人的小三!就在這樣的夜晚。你看,漂亮的女人都骯臟。都該毀滅她們的臉!”他用另一手抽出一樣東西,瘋狂地撲向夏瑤瑤,夏瑤瑤被他突如其來的瘋狂嚇呆了。
伍睿之想也不想,就那么撥開夏瑤瑤,迎上去,仿佛他的身體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鋼鐵鑄就的。也許,他可以制住瘋狂的少年,只是,他的一顆還嫌柔軟的心臟被這個少年突如其來痛徹心扉的哭聲撞擊了一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結(jié)果,他再次甩出新月小刀擊倒少年時,他也不得不緩緩地倒下。生命仿佛是個輪回,這樣倒下的姿勢,一如那一年的那一夜。
一星一月不離不棄,正如他和他的神圣職責……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