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四

2007年的除夕夜比往年冷清。媽媽把豐盛的年夜飯加熱了4次，哥哥還沒有在說好的時間里回來。爸爸打哥哥的手機，哥哥就一句“在路上”，然后掛了電話。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哥哥還沒到。爸爸忍不住走到陽臺張望，眼神焦灼而凝重。

這時，有輕輕的敲門聲，開門一看，居然是哥哥。哥哥面容憔悴，蹲在電烤爐前不停地發(fā)抖。爸爸憂心忡忡地問他：“你是不是惹什么事了？”哥哥一言不發(fā)，把自己反鎖進房間，說什么都不肯出來。

天微微亮的時候，哥哥才從房間里出來，雙膝一曲，跪在爸爸跟前哭起來。原來，他輕信了朋友，資金被騙，連工人的工資都沒有著落。工人聞訊后聚集鬧事，他是趁亂溜回來的。

媽媽聽后跌坐在沙發(fā)上，爸爸也僵坐了許久。后來他走回房里，翻出所有存折，算算這些錢離哥哥需要的300萬還差太遠，就又摸出一個筆記本，照著上面的號碼開始輪番找人借錢。

爸爸有個相交多年的老友許伯伯，他那里能借到不少錢，但這么大一筆錢，任誰也不會輕易借出。

爸爸咬咬牙，決定把來福送給許伯伯。來福是爸爸養(yǎng)的一條德國牧羊犬，是幾經(jīng)淘換弄來的純血種，愛狗的許伯伯曾經(jīng)嫉妒得紅眼。

大年初一的中午，爸爸給來福喂了排骨，然后牽著它去了許伯伯家。

從許伯伯家回來，爸爸面帶喜色，“許伯伯收了，事情好辦了?！敝钡酵砩铣酝晖盹?，他才說起來福，說他離開的時候，隔著玻璃，來福一直沖他低吠。說完，他走到陽臺上點著了一根煙，然后伸出手在眼睛上擦了又擦。

2008年的中秋節(jié)，做外貿(mào)生意的表姐從深圳回來，跟爸爸說：“我那邊的外貿(mào)生意還不錯，要不要我拉表弟一把？”

自尊心極強的哥哥氣沖沖地走掉了，爸爸卻饒有興致地問：“你那外貿(mào)生意怎么做？你教教舅舅行不？”

表姐撲哧一聲笑了，連連搖頭說：“做這個需要懂外語，還要會電腦，您臨時學(xué)太難了?！卑职州p輕“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表姐走后，爸爸在書房里翻出我初一的英語課本，嚴(yán)肅地對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爸爸的英語老師，你要耐心地陪爸爸打完這場仗。”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要知道，爸爸已經(jīng)60多歲了。

爸爸從最基本的音標(biāo)學(xué)起，可學(xué)完就忘，就算背上幾百遍，轉(zhuǎn)眼還是忘得一干二凈。

一次同事來我家做客，不經(jīng)意間看到我的初中課本，忽然笑起來：“你不是說英語成績好嗎，怎么連單詞都不會念，還要標(biāo)注中文？”

我茫然地接過課本一看，Thank you的旁邊寫著“三克油”，How are you的旁邊寫著“好啊油”……很明顯，這些都是爸爸寫的。頓時，我的心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又酸又脹。

不久后，爸爸把房子抵押掉，拿到了做外貿(mào)生意的原始資金。我們分工合作——哥哥經(jīng)驗豐富，負責(zé)聯(lián)系客戶兼財務(wù)，我是網(wǎng)絡(luò)客服，爸爸跟表姐聯(lián)系，做采購員。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哥哥卻忽然失蹤了，一同消失的還有爸爸貸來的那幾十萬元錢。

我們驚得不知所措。我氣得口不擇言：“哥哥是不是攜款潛逃了？你為哥哥掏心掏肺，結(jié)果養(yǎng)了一頭白眼狼，你就應(yīng)該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p>

我沒有得到爸爸的安慰，卻收到他的一記耳光。他說：“以后不管你們哪個出了什么事，誰要是說這種話，我都照打不誤！”

之后的日子里，爸爸每天去報刊亭買報紙、翻新聞，到處打聽哥哥的消息，并找各種借口寬慰我們：“你哥哥肯定有什么苦衷，他是個好孩子?！?/p>

半個月后的一天，哥哥突然回來了，鼻青臉腫的，像是跟人打過架。他提了一個破舊的行李袋，打開一看，是滿滿一袋子錢。

原來哥哥的朋友聽說他籌到資金后，拉他合伙包工程。哥哥對爸爸一直心懷愧疚，想悄悄把錢賺回來，結(jié)果過去一看，他朋友是被工地套牢了，想騙哥哥的錢周轉(zhuǎn)資金。哥哥這次像只暴怒的野獸，跟人打了一架，把錢要了回來。哥哥說，這些錢是爸爸的全部希望，就算命沒了，也不能把錢丟了。

爸爸聽完，抬手給了哥哥一記耳光：“你要是命都沒了，還談個狗屁希望！”

但哥哥畢竟是回來了。那晚，爸爸喝了點兒酒，坐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背佝僂著，幾綹白發(fā)垂了下來。

看著爸爸熟睡的樣子，哥哥忽然流下眼淚，我也紅了眼圈。還記得哥哥剛出事的那天，媽媽忍不住哭起來，爸爸像哄小孩兒一樣，一直說著“不要怕，有我在……”這句話小時候不知聽過多少次，我們一直仰望著他的堅強，以為他會永遠無堅不摧。但此刻望著他，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老了。60多歲的他，身體狀況明顯不如以前，卻為了子女，在這個劇變的時代里強打著精神，辛苦追趕著他不熟悉的網(wǎng)絡(luò)和英語……

我和哥哥輕輕走到沙發(fā)前，給他蓋上了毯子。多希望有一天，他只是為了喜歡而去學(xué)英語、去上網(wǎng)，其他的時候，不管有什么事，我們都可以回報他6個字：“不要怕，有我在?！?/p>

（摘自《女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