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凌
他想,她像鳳凰般涅槃了!抑或是,一棵燒焦的牡丹。曾經(jīng),她軟緞似的黑發(fā),透著孔雀羽的光;皓腕凝雪,在他脖頸上盤繞;他耳畔,是她幽幽吐著的蘭香;她白襯衣牛仔褲,坐在他單車后,一伸胳膊,像只欲飛的鳥……
但,這一切,都定格在記憶中,永遠地。圣誕夜,一場大火震驚全國,幾百號人在火中飛天。著火的,是她的城,她的商場。
那夜,他正喜氣洋洋地和家人吃飯,窗外,零落地開著煙花,一朵又一朵。他不經(jīng)意瞥了眼新聞,就看到了焦黑的商場,再看死亡人數(shù),“哇”地吐了。掩面號啕。
飄雪的夜,他淚流滿面,孤魂野鬼似的游蕩,殘存的氣息,如鬼火明滅。隔著兩千里地,他燒了串紙錢,祥林嫂似的懺悔:“我應(yīng)該帶你走的,都怪我……”
他想,他不該給她養(yǎng)母那個承諾:“我保證再也不打擾她!”早知這樣的結(jié)局,他會換一種承諾:“我要帶她走,保證一輩子對她好!”
他和她,是初中同學(xué)。
她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小城,隨父親轉(zhuǎn)業(yè),來到江南,成了他的同桌。人生初見,只一眼,就深深喜歡。
她算不得漂亮,纖細,蒼白,密而長的黑發(fā),用一塊藍帕子,松松地束了。卻活潑、好動,笑起來陽光燦爛,干干凈凈,如秋水長天。
他給她遞小字條,去西湖邊郊游。她坐在他的單車后,嘻嘻哈哈,熱鬧得像只喜鵲。夜,他站在她樓下,“啪啪”地拍手,一樹桂子落。她拉開窗簾,做一個“OK”手勢,“咚咚”地跑來。吃夜宵、開派對,到人家園子里“偷”西瓜……那三年,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時光。她的嬌弱,讓他心疼;她的單純,使他迷戀,他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美好的人。
然四弦一聲如裂帛,這種美好,被突然打破,她的母親去世了!母親彌留之際,對閨蜜——她后來的養(yǎng)母說:“我不在了,怕她父親會再娶,跟著繼母,終究不放心,你帶她走吧,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蹦赣H讓她跪下,給養(yǎng)母磕頭,她跪在冰涼的地上,淚打裙裾,細碎如蓮。
她的養(yǎng)母,在兩千里外,她的城,一到春天,牡丹花開遍,訇訇然,一地芬芳。而她的名字,就叫牡丹。養(yǎng)母說:“來吧,你跟牡丹有緣。”
他混在同學(xué)中送她。沖她笑,卻笑得慘烈。她在開車前,突然跑下來,塞給他一個筆記本,他一愣怔,車就不見了。
他站在無邊的綠里,發(fā)呆。
筆記本里,是青春記事,記著他和她,還有同學(xué)間的點滴。她寫道:“他的眼神很溫煦,像春天一樣暖,我不知道,這叫不叫作初戀……”
終是放不下。暑假里,他坐一天一夜的車,去兩千里外看她。她長高了,也更瘦了,看到他來,很是驚喜。
他說,你那日記,我看了。
她突然間低頭,紅臉——是羞赧。
便戀愛了。愛的線,拉了兩千里長。
她考藝校。他當兵。銀河不寬,穿梭不斷。他來時,她上課,他在外面等,坐在路邊吃烤肉、喝啤酒,不時向課堂上張望。手拉手散步。
一晃八年。她的養(yǎng)母,很鄭重地對他說:“我不會叫牡丹跟你走,除非你來,我對她母親有過承諾,要保證她一生的幸福。”
他卻是不能來的,工作不好調(diào)動,再說,他是家里的獨子,父母不同意他遠游。他想,是男人,就應(yīng)該能承受,所有的苦,自己吞。他對她養(yǎng)母說:“為了她的幸福,我保證,永遠不打擾她!”
八年,連日本鬼子都打跑了,他們的愛情,卻以慘淡告終。滿城的牡丹,開到荼靡,像他撕破的心。
他換了電話,換了住址,消失了一年??吹侥菞l新聞,是在一年后。
他不敢打電話給她,更不敢找她。他想,如果她還活著,他找她,就違背了對養(yǎng)母的承諾;如果她真的飛天,更是他不敢面對的心痛。
不過他想,她八成是飛天了!
然十二年后,他還是來了。
他的事業(yè),已風(fēng)生水起,遍地開花。他遏制不住地想她,他雖然無數(shù)次地相信她不在了,卻存一線希望:如果她那天剛好沒上班呢?或者剛好出去了幾分鐘呢?
他很順利地找到了她的舊居,一切照舊,只是門上寫著《牡丹畫室》,還有一行字:“因老師有事,學(xué)牡丹畫的同學(xué),下午四點半來。”是他熟悉的字體。
她還活著!而且成了畫家。他欣喜若狂……
他看看表,是下午三點半。這么說,再過一個小時,她就會來。他不知道要不要見她,他想,還是先悄悄看看再說吧。
他站在十米外的花壇。人間四月天,芳菲滿園,姹紫嫣紅開遍。他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他感覺自己不是四十歲,而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小男生,忐忑地站在桂花樹下。
一輛白色的轎車,停在門前。她翩躚而出,白衣白裙,臨風(fēng)飄舉,像朵白雪牡丹。緊接著下來的,是一個軍官,還有一個小女孩。她和軍官牽著小女孩,一蹦一跳地進屋了。他站著看,大氣也不敢出。
他設(shè)想了許多,卻沒想到這一幕,她活著,且活得很好!
他這次來,準備了銀行卡,如果她活著,過得不好,他會給她幫助。然而,她過得這么好!
高興,亦有小小的失落。但他想,他的失落,是自私的,不該有的,他不能把自己的滿足和虛榮,建立在她的清貧坎坷上。
若世間沒有苦難,就不需要救世主。
他想,不是每朵花都能結(jié)果,也許他就是她生命里的一朵誑花,燦爛地開過,然后零落。他應(yīng)該繼續(xù)那個承諾,輕輕地走,就像輕輕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