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崖
奇怪的女人
同學(xué)吃完飯回來說操場上站了個女人,打扮得光鮮亮麗,站了一個多小時,我都來回好幾趟了她還在那,你們說她是干嘛的?
我站在宿舍走廊向外看了看,冷冷地朝樓下跑去。
放學(xué)了,她在教室里找不到我,只好在操場上等,希圖從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中找到我的身影,她一直都這么執(zhí)著。
我從不讓她來學(xué)校找我,不告訴她我的班級號、宿舍號,有時她會翻看我的書包,煞有介事地檢查我的作業(yè),我不讓她知道的,她盡力自己去找。
她用守望的姿態(tài)在偌大的校園里尋我,守株待兔一樣,她不知道很有可能徒勞無功嗎?可她就是來了。
也沒有什么大事,上周末回家我有點低燒,嗓子干啞,她給我送自己用土方子調(diào)的生雞蛋茶,裝在保溫筒里給我送來。她喉嚨里有咿咿呀呀的聲響,催促著我把保溫筒打開,我聞見那味兒就反胃,皺著鼻子說,要有用,你自己干嘛不喝?
她的臉蒼白,衣著看得出是精心修飾過的,她不想給我丟臉,可是她越用力,我越想逃脫,她越接近,我想要掩蓋的事實就越明顯。
我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說:還餓著吧?走,我?guī)闳ナ程贸燥?。她又恢?fù)了高興的神色,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老實說,我?guī)D(zhuǎn)移,只是不想讓宿舍樓上的那群家伙看新鮮而已。
她是個啞巴。她是我媽。
相處太難
我9歲那年,她在廚房燒開水,我跟在她背后她沒注意,她轉(zhuǎn)身碰到我,將一壺滾燙的熱水淋到我的肩上,導(dǎo)致我重度燙傷。她第一反應(yīng)是跑到鄰居家求救,好半天才比劃明白,等鄰居奔來將我抱起送醫(yī)院,我疼得連哭都不知道了。
我12歲那年,和大院里的一個男孩大胖打架,他罵我說,你娘是個沒嘴的葫蘆。我把他摁倒在垃圾堆旁,后來她趕來時,大胖媽媽已經(jīng)足足罵了我半個小時,見她來了,就連她一起罵進(jìn)去。她摟著我一起聽著,不時點頭,我推開她,上前踹了一下大胖媽媽的腿,扭頭跑了,留她在原地迎來更加變本加厲的罵。
印象里,我們總是弱勢的一方,需要好人的幫助,承受壞人的欺侮。我們誰也保護(hù)不了誰,其中一個總是會受傷,我總是盼著長大,卻不明確長大后要做什么。
我總是不想回家,她能聽懂我說的話,我也可以打手語和她交流,但家里太靜了,除非必要,我們總是相顧無言地對著電視,空氣里只有沉悶,沒有溫情。
再過一個月就是我16歲生日了,她問我想怎么過,我說跟以前一樣唄,你炒兩個菜,買個蛋糕。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請同學(xué)?我生硬地說,不用!她僵了一會,解釋說,不來家里,你們出去上飯店吃,我知道你最愛熱鬧的。我問,你去嗎?她搖頭。我說那好。
我不是毫不顧忌她的感受,只是太想與好友分享生日的快樂。她從里屋出來遞錢給我,臉上掛著殷勤的笑,眼圈卻是紅的。
美麗的包袱
和我要好的同學(xué)都知道,我看上去隨和,講義氣,誰有事都會幫,什么都可以聊,推心置腹,掏心掏肺,但唯有家庭背景是例外。
有人要是和我說起誰家爸爸是富商,誰家爸爸是局長,我會立馬翻臉。也有人試著說誰的爸爸是流水線工人,誰的爸爸是小攤販,我也會頓時晴轉(zhuǎn)陰。
后來他們都明白了,我生氣的不是厭惡別人炫富,而是爸爸這兩個字本身,在我這里,就是禁忌。
因為她。
她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很美麗,現(xiàn)在老了也一樣,總比同學(xué)的媽媽們看著要沉靜,有種不經(jīng)世事的淡然的美。
這種氣質(zhì),使她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是一個被拋棄的,失意的,獨自撫養(yǎng)孩子,歷盡磨難的女人。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每一想起來就問她,為什么別人有爸爸我沒有?她說,我剛生下你沒多久就離婚了,你爸爸是工程師,到國外建房子去了,不得不離開我們,不是他的錯。而我總是不信,卻漸漸地不再問了。
顯而易見,我的爸爸,因為不要她,所以也不要我。她的口不能言,這始終是一個正常家庭的困擾,是一個優(yōu)秀男人的大負(fù)擔(dān)。
不速之客
有一個周末,我回家,看見她有些不對勁,眼神比平時生動活泛,笑容時不時掛在唇邊,原來,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小職員。
那男人上門來,圍著圍裙做飯給我們吃,買零食和體育雜志討好我。我看著他們在自以為我不注意的時候會心微笑對視的樣子,有點迷惑不解。
為什么會感覺這么不痛快呢?一直以來,她的生活里只有我一個,現(xiàn)在突然闖進(jìn)了一個外人。我終于明白,自己心底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想要長大,就是為了可以保護(hù)我們兩個,可以終有一天獨立起來,不用接受別人的憐憫和施舍,不用憑借他人的好心過活,受到欺負(fù)時也可以挺著胸膛站起來,而不是唯唯諾諾,或者倉皇逃跑。
可是她,等不到我長大的那一天,竟然打起了再嫁的主意。
我覺得不理解,覺得被忽視和冒犯。我像一只戰(zhàn)備狀態(tài)下的刺猬,隨時準(zhǔn)備和外來侵略者背水一戰(zhàn)。小職員堆著笑和我聊,我懶洋洋不搭理;他削水果遞給我吃,我裝沒看見;他渾不在意,說:或許你試著敞開心胸,我會是你很好的朋友。我盯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說:你—不—配!
小職員悻悻走了,還好,他還有點尊嚴(yán)。我扭頭對她說:我不喜歡他。她臉上有為難的甚至哀求的神色說:保證他會對你好,還說男孩的成長里不能沒有父親的角色。我一怔,這話那么熟悉,她一定是偷看了我的日記。
我和她冷戰(zhàn)數(shù)月,她卻沒有妥協(xié),一副鐵了心要尋找幸福的模樣。
后來我逃課,被她從網(wǎng)吧里找到,我也紅了眼,瞬間聲淚俱下。我說:這個家,有他沒我。我沒有爸爸,但不想沒有家,我求你,不要把我往家外頭趕。
我偷看了她的手機,已發(fā)信息里有一條是給小職員的,寫著: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對不起。
是從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徹底灰了吧。這一仗,我不戰(zhàn)而勝。
她是誰,我又是誰
她仍舊一個人。
辛苦地工作,辛苦地生活。因為我住校,她大多數(shù)時間,是寂寞的。無聲世界里的寂寞,一個觀感正常的人永遠(yuǎn)無法體會。
一次例行體檢,她檢查出呼吸道癌變。
她孤零零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還記得把工資卡托人轉(zhuǎn)交給學(xué)校的我,讓我別虧待自己。
而我直到三周后才得到消息,她說自己隨工程隊到外地,領(lǐng)導(dǎo)好心將她安置在項目上做些勤雜工作。她瞞了這么久,到底是因為她的謊話高明,還是我疏忽到壓根沒把她放在心上?
鄰居阿姨教我煲滋補湯給她喝,從櫥柜里拿出那個保溫筒,我有瞬間的恍惚,似乎那一刻才意識到她是我唯一可以相依為命的人啊。她出了事,那我就成了孤兒了。
去醫(yī)院的途中遇到大胖,那個小時候和我打架的男孩也長大了,他們一家后來搬出了大院,這次回來辦事情。
他說:是你啊真巧,你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你養(yǎng)大,又進(jìn)了醫(yī)院。我小時候太壞,不該罵你們的。我媽說:你們娘倆的命都不好,一個裝聾,一個真啞,湊在一塊,也瞧著不大親近。到底不是親生的,可以該打就打,該教訓(xùn)就教訓(xùn),可你媽對你,始終下不去手。
我的湯掉在地上,淚水模糊了眼。
一路有你
其實,她一生未嫁,什么工程師,什么國外,都是假的。
她收養(yǎng)了我,而生生錯過了好幾樁姻緣。后來總想著再等等,再等等,前怕后怕,怕對方要把我送走,怕對方待我不好,怕我變成乖戾叛逆的孩子,她選擇了對我負(fù)責(zé)到底。
后來我16歲了,她認(rèn)識的小職員老實忠厚,是可以托付的人。卻因為我的執(zhí)拗,生生就散了。原來她的一輩子,都是在圍著我轉(zhuǎn)。而我,卻屢屢地嫌棄她,排斥她,甚至羞于和旁人提及她。
我一勺一勺地喂她粥喝,回想一幕幕,終于忍不住大哭,如果萬一,我還有機會彌補犯下的錯嗎?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比劃說:我還要活很久,還要給你攢上清華的學(xué)費,還要看你長大,娶妻生子,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還要拿根拐杖跟在你身后讓你孝敬我,讓我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她的愿望多么樸實,她最大的錯就是撫養(yǎng)了我又不告訴我,她的一點擔(dān)心無法宣之于口,我卻明白。她不知道,有時候,養(yǎng)育之恩是比血脈相承更值得去維系的關(guān)系。
兩個月后,她出了院。她是我的啞娘,是我唯一的,愿意用此生用性命去維護(hù)的親人。
請你,好好地等我長大。
張彥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