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晶

（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青島 266109）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從林黛玉詩歌看其與李義山詩的緣起與緣落

齊 晶

（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青島 266109）

通過對《紅樓夢》中女主人公林黛玉詩歌及其詩評的論述，尤其是關(guān)于黛玉對李義山詩的好惡態(tài)度的分析，對比黛玉詩與義山詩形式、內(nèi)容、風(fēng)格、性情上的異同，探究兩者之詩在外在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在形成機(jī)制上的緣起與緣落，進(jìn)而從深層次上了解黛玉的精神世界和價值追求。

林黛玉；李義山；詩歌

林黛玉，《紅樓夢》中唯一一位以血淚作墨寫詩的女子。她用她的詩心詩魂尋覓、訴說、叩問甚至吶喊。有了黛玉的詩，紅樓里才有了花開花落的四季，才有了燕去燕來的冷暖，才有了蝶舞竹吟，有了明月秋心?？v觀黛玉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句句凄婉靈秀的文字，都是她命運(yùn)的映像和生平的寫真。黛玉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zhì)和強(qiáng)烈的自我傾向都貫穿在象征化的表現(xiàn)手法中，若拿一位唐代詩人比之，仿佛慣寫愛情主題的李義山與之最有先緣。

一、悲涼之霧覓知音——黛玉詩與義山詩的緣起

且看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黛玉的令“風(fēng)急江天過雁哀”正是套用李詩《哭劉司戶》之“江風(fēng)吹雁急，山木帶蟬曛”句；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黛玉菊花詩之《菊夢》“登仙非慕莊生蝶”是套用李詩《錦瑟》之“莊生曉夢迷蝴蝶”句；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fēng)雨夕悶制風(fēng)雨詞》中黛玉作的《秋窗風(fēng)雨夕》中有這樣的句子“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淚燭搖搖熱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正是運(yùn)用了義山《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因成二絕》中的“冷灰殘燭動離情”而加以脫化新生的?？梢娎钤妼煊竦挠绊戇€是比較大的。

再看兩位詩人的平生經(jīng)歷。李商隱從小孤貧，早年喪父，家道衰微，如此經(jīng)歷，使得義山一方面非?？粗毓侨庥H情，另一方面養(yǎng)成憂郁、敏感、清高的性格。同時中年喪妻的經(jīng)歷，孕育了義山筆下大量的愛情詩。義山最是一個多情之人，他以無題之題纏綿不絕地吐露著對心靈相惜的感情的執(zhí)著。無獨(dú)有偶，黛玉六歲喪母，不久其父又亡，寄人籬下，善感多愁，連終身大事都無人做主，亦更加自尊自愛，在一片悲涼之霧中將知己之愛作為生存的唯一目標(biāo)和結(jié)局。兩個從小失親、執(zhí)著于愛的靈魂，都選擇用詩歌表達(dá)自己汩汩滔滔又無人訴說的情感，這也許就是兩者詩的緣起所在。

其次，黛玉與義山在詩的表達(dá)上也有相似之處。王國維曾把詩人分成“主觀之詩人”和“客觀之詩人”，他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性情愈真”［1］257。簡單來說，黛玉和義山都屬于“主觀之詩人”，在他們的詩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詩情、詩才，更有詩心、詩魂。詩即黛玉，黛玉即詩；義山亦然。兩者的詩都把強(qiáng)烈的自我傾向灌注在象征的表現(xiàn)手法當(dāng)中，只不過黛玉之詩坦白，義山之詩朦朧罷了。無論是讀黛玉的《葬花吟》還是義山的《錦瑟》，我們很容易感受到，讀的不僅是詩，更是人。所以，黛玉是深懂義山的。

二、留得枯荷聽雨聲——黛玉詩與義山詩的緣落

《紅樓夢》中黛玉與義山的詩緣是比較薄的?！都t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宴已畢，眾人游園，到了荇葉渚，分乘兩只棠木舫。舟行水上，寶玉發(fā)話，引出一段文字：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睂氣O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里還有叫人來拔的工夫?！绷主煊竦溃骸拔易畈幌矚g李義山的詩，只喜歡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偏你們又不留住殘荷了?！保?］281

黛玉與義山有如此多的共通之處，黛玉詩作中亦有不少引用義山之句，為何最不喜歡義山之詩？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假作真時真亦假”、讓人永遠(yuǎn)猜不透的奇書，這里是否又是“假語村言”，以此引起讀者的注意，而曹公的真正意圖是要向讀者透露黛玉最喜義山之詩嗎？

周汝昌老先生寫過《芹溪與玉溪》，就說到過這個問題，“林姑娘說過，她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取他一句，是‘留得殘荷聽雨聲’，真的如此嗎？雪芹高才，筆端狡獪，村言假語，何所不能？正所謂‘那是曹子建的謊話’。然而假中辨真，便知義山在芹、脂一流人心中的位置了?！?/p>

林姑娘嘴上說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可她卻深受義山的影響，與義山詩確有先緣。這是沒錯。那么，黛玉是喜歡李義山之詩嗎？的確，黛玉說這句不喜歡李義山的話恰恰是她和寶玉、寶釵的對話，也許林姑娘是為自己辯白，畢竟她所受的教育還是傳統(tǒng)的。她自身的教養(yǎng)告訴她：追求自由的愛情是“錯”的，是一個淑女不應(yīng)該做的事。所以，她盡管是那樣愛寶玉，但她還是矛盾的、膽怯的。她不能讓人知道她是一個自由愛情的崇尚者、追求者。所以是否可以認(rèn)為黛玉說不喜歡李商隱并不是真心話。況且李商隱是眾多詩人中最直白表達(dá)愛情的人。他筆下的愛情纏綿悱惻、忠貞雋永。而像黛玉這樣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怎么能夠不喜歡李義山呢？

然而，不能忽視一個細(xì)節(jié)，那就是周汝昌老先生的評價中說的是“然而假中辨真，便知義山在芹、脂一流人心中的位置了”?？梢?，周先生認(rèn)為義山在芹、脂一流人心中地位很高，卻沒有說在黛玉心中地位很高。我們知道，黛玉并不是一個愛說假話的人。她寧可不說，也不說假話。黛玉真正的美到底在哪里呢？是在她的品格。黛玉品格高潔、性情率真，不說假話、不阿諛奉承、不折腰屈尊。她的最可愛之處正是在于她的直率而坦誠。曹公肯定不可能故意安排以黛玉說假話的方式引起表達(dá)其對義山詩的喜好。果真這樣，豈不毀壞了黛玉的形象？如此舍本逐末的事情相信奇才曹公是斷然不會做出的。要知道林黛玉為什么不喜歡李義山，先要對他二人分別解碼：

1.清水芙蓉?fù)嫼狼椤獜脑婏L(fēng)之異看緣落

從詩風(fēng)來看，李商隱生于大唐盛世正在衰敗的時候，在他四十八年短短生命里，多半都處在內(nèi)心極度的矛盾、痛苦之中。政治上，長期受到抑制和排擠，郁郁不得志；感情上，曾遇到過三次愛情，但都不得結(jié)果。李商隱一生的經(jīng)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所以，他的詩大多隱僻。他表達(dá)的愛情是一種撲朔迷離而又朦朧哀轉(zhuǎn)的感情，寄托深而措辭婉，他的詩重意境，幽微含蓄，深情綿邈，隱晦曲折，寄托極深，秾艷綺麗，甚或辭藻華麗，給人一種華美之感。［3］而黛玉追求的卻是相反的詩美。作為詩人的黛玉，她對陶淵明情有獨(dú)鐘。在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xì)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保?］337

黛玉首推王維五言，然后推杜甫的七言，再推李白絕句。王維杜甫的詩都是直白樸素而又不失渾厚蒼勁的；李白的詩是瑰麗、爽朗而豪放的。這些詩人的作品是學(xué)詩的基礎(chǔ)。后面的陶淵明、應(yīng)玚等人反映了黛玉于詩歌上的趣味好惡。［4］132王維、陶淵明等人的成名之作皆是山水田園詩，這起碼可以說明黛玉內(nèi)心有山水田園般的趣味。林姑娘是大觀園中最為自然純真的女子，她所追求的亦是清新自然別致的詩風(fēng)。這從她的詩作中不難看出。

黛玉的詩才，通過三首奪魁詠菊詩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小說安排黛玉寫的三首菊花詩被評為最優(yōu)亦非隨意為之。曹公讓所詠之物的品格去暗合吟詠它的人物。這三首詩不僅突出了黛玉人格品性如菊花般高潔，而且從藝術(shù)方面來看，三首詩清新自然、風(fēng)流別致，絕非纏綿朦朧之作，更無華麗濃密之言，與義山詩之風(fēng)格大相徑庭。從黛玉的其他詩作亦可看出，黛玉的審美取向是偏向陶淵明恬淡自然、醇厚雋永式的。黛玉本身就是一個最真最純的女子。而情到濃處便是淡，黛玉詩恰如陶公之作，深厚的意蘊(yùn)在淡淡的言語和真情實感之中氤氳，托出詩的藝術(shù)形象和醇美意境，然平淡之中見瑰奇，樸素之中見綺麗。

而且，黛玉詩作的語言也是如陶作天然本色、精練傳神的。她亦慣用樸素自然的語言和疏淡的筆法精練地勾勒出生動的形象，傳達(dá)出深厚的意蘊(yùn)，達(dá)到了寫意傳神的藝術(shù)效果。如三十七回中她的詠海棠詩最是構(gòu)思新巧，瀟灑通脫。李義山是敢于表達(dá)愛情的人。然而他的愛情表達(dá)給了誰？多是《無題》??！他與誰“心有靈犀”呢？這觸動了黛玉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李義山，你為什么不指名道姓？你到底愛哪一個？難道說你誰都愛嗎？對李義山的詰問，正是黛玉對寶玉的詰問。如此看來，黛玉如何會喜歡義山那讓人猜不透的詩句呢？

2.情到濃時便是淡——從詩情之異看緣落

從詩情來看，李商隱是一個精神上太孤零的人，俗世中都寂寞，而寂寞是人生的主旋律，李商隱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詩，瑰麗旖旎，又包藏細(xì)密。［5］李商隱同時又是一個難懂的人，他把自己藏得如此之深，百遮千掩，和云伴月，讓人看不到他的廬山真面目。李商隱太深沉，他的詩很多都成了真正的無題詩。這些無題詩，大多寫情事，而且正如他的名字一樣，隱隱約約的，含而不露，似有若無。他生活在晚唐茍延殘喘的歲月里，只能含蓄而隱忍。而且精神上自是苦悶，所以他的詩，從來看不到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仿佛一開始就是一個中年人的形態(tài)，一副孤寒索落的模樣，莫測高深。人到中年之后，命運(yùn)的玄機(jī)已盡被打開，人生基本可以一望到底，而李商隱的世界里一片灰色，甚至一丁點(diǎn)兒希望都看不到。李義山那些《無題》詩，那些令人費(fèi)解的句子，那些把自己的思想、喜怒和真愛隱藏起來的句子，黛玉是不喜歡的。她喜歡的是更豪邁、更坦誠、更自由抒發(fā)胸臆的詩句。

黛玉的詩情首先是豪放的、自然的、直率的、深刻的，然后才是別致的、飄逸的、婉約的、凄清的。［6］157詩情通性情，黛玉內(nèi)心深處藏著的是豪放、闊達(dá)的情懷。比如黛玉在豪放詩作《五美吟》中，竟大膽地表達(dá)對私奔女子紅拂的欣賞。這樣的豪放作品在被政治風(fēng)波磨平的義山詩中是很少見的。種種叛逆之光是在黛玉接受了一切殘缺、陰暗、孤獨(dú)和悲涼之后的一次自我解放和升華，更是來自心靈深處的不可遏制的超越的力量。

總之，義山更多的是一種世事艱難、無法超越的中年人心態(tài)，沒有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更沒有你死我活的剛毅之勁。林妹妹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要死就死，要活就活，為了愛情，她愿意拼也敢拼，沒有義山的認(rèn)命意識。事實上，即使是被看作林黛玉感嘆身世最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也并非一味哀傷凄惻，其中仍有很強(qiáng)的抑塞不平之氣?！拔慈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2］192這是黛玉在幻想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種決絕的抗?fàn)帤赓|(zhì)在義山作品中是很難找到的。［7］191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義山的這句詩用在黛玉身上也多是恰當(dāng)?shù)?。即便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抱癡情而惆悵終身。紅樓里的那對男女，面對面、心對心，卻只能愁對愁。世人都笑我清狂，我還世人以惆悵。義山不也是用惆悵之水澆灌了他四十八年的塵與土嗎？只是黛玉在“風(fēng)刀霜劍嚴(yán)向逼”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不渝的追求、呼喊、奔跑，直到淚盡而死。那一刻，桃花源的夢想將盛開在絳珠仙草生長的地方。義山是在幻起與幻滅當(dāng)中讓歲月消磨盡了自己最后一滴希望與絕望廝殺殆盡的血淚。那一刻，他接受了一個沒落的王朝賦予他的一切，他認(rèn)了，他的世界再也不會有春風(fēng)。黛玉最懂義山，但是黛玉不喜歡義山。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的命也同樣被時代認(rèn)定，她要喊、要搏，即使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要死得朗朗清清。這就是紅樓里的黛玉，黛玉所在的紅樓——詩與淚的紅樓。

［1］衛(wèi)淇.《人間詞話》典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3］李娟.試析李商隱詩歌意境的主要特征及成因［J］.華南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2004（4）.

［4］王士超.《紅樓夢》詩詞鑒賞［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

［5］王慶云.紅樓夢與李商隱［J］.中國海洋大學(xué)學(xué)報，2002（4）.

［6］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79.

［7］楊興讓.《紅樓夢》研究［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I207.411

A

1671-8275（2012）03-0007-03

2012-01-23

齊晶（1987-），女，山東壽光人，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媒學(xué)院2010級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詩文。

石柏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