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棠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42)
●語言文學研究
論《蘇詩佚注》中的趙次公注
何澤棠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42)
日本學者倉田淳之助和小川環(huán)樹所輯《蘇詩佚注》保存了稀見而重要的趙次公注,展現(xiàn)了趙次公創(chuàng)導的重要注釋方法:其一,趙次公注的釋意,以“心解”的方法逐句詳細釋意,揣摩蘇軾的創(chuàng)作心理,闡發(fā)言外之意,并有根據(jù)蘇詩的結(jié)構(gòu)分段釋意,在宋代詩歌注釋中獨樹一幟。其二,在此基礎(chǔ)上,趙次公注詳細分析了蘇軾富于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作個性,包括不用古人事、語、意而自命新意、翻新意于古人之上、自創(chuàng)新格等方面,是寓詩歌研究于注釋中的典范?!短K詩佚注》中的趙次公注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
《蘇詩佚注》;趙次公;詩歌闡釋方法;心解;詩歌批評
趙次公,字彥材,西蜀人氏,生卒年不詳,大約生活于北宋末、南宋初之間,是該時期重要的詩歌注釋者,曾注杜甫詩、蘇軾詩。趙次公所注蘇詩,單行本早已失傳?,F(xiàn)存趙次公的蘇詩注比較分散,在國內(nèi)流傳至今的主要有三種:一是保存在題名王十朋所編《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學術(shù)界慣稱為蘇詩“類注本”)中,這是接觸趙次公注的最常見的渠道。趙次公是類注本中成就最高的代表性注家,但該書所收的趙次公注曾遭刪節(jié),已非原貌。二是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宋刻《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僅存一至四卷),三是清人馮應榴曾見過的宋刻《集注東坡先生詩后集》,與《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源于同一編刻系統(tǒng),馮應榴將其輯入《蘇文忠公詩合注》之中?!都|坡先生詩》前、后集中的注文較接近于趙次公注的原貌,較之類注本中相應的篇目,保存的趙次公注為多,但可惜皆為殘帙。
所幸的是,日本也保留了一些趙次公的蘇詩注。日人太岳周崇(1345—1423)是五山時期著名的詩僧,在他編撰的《翰苑遺芳》中,保存了大量類注本未收的趙次公注,當代日本學者倉田淳之助和小川環(huán)樹從中輯得約十萬字,與部分施元之、顧禧注一起收入《蘇詩佚注》中,由東京同朋舍于1965年刊行。該書后為王水照先生影印后攜回國內(nèi),藏于復旦大學圖書館?!短K詩佚注》中的這部分趙次公注,除少量與《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相重合之外,絕大部分長期以來在國內(nèi)失傳,與類注本中的趙次公注相比,其內(nèi)容更加豐富,全面地展示了趙次公注蘇詩的思路與方法,是研究趙次公之蘇詩注的重要材料。以往對趙次公之蘇詩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類注本所收的趙次公注之上。本文擬論述《蘇詩佚注》中趙次公注的注釋方法及其成就。
在孟子所提倡的“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兩種詩歌解釋方法中,趙次公較偏愛前者。在《送程之邵簽判赴闕》一首中,趙次公明確地指出:“此篇語意深遠,姑以意逆之?!盵1]204從《蘇詩佚注》中的趙次公注來看,趙次公從“以意逆志”之法出發(fā),創(chuàng)導了“解”這一詩歌注釋體例。
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歌注釋應當溯源到《詩經(jīng)》的《毛傳》。毛公《詩詁訓傳》的主要解釋方法包括了詁”、“訓”、“傳”三種名目??追f達《毛詩正義》云:“傳者,傳通其義也。……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訓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然則‘訓詁’者,通古今之異辭,辨物之形貌,則解釋之義盡歸于此?!盵2]269毛傳的重點在于訓詁,較少對句義與篇義進行“傳通其義”式的解說。鄭玄的《毛詩傳箋》對此有所補充。王逸的《楚辭章句》對句義的解說則比較詳盡。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才出現(xiàn)了獨立的詩歌注釋,見載于《隋書·經(jīng)籍志》、現(xiàn)已亡佚的詩歌注釋有三種:應貞注應璩《百一詩》八卷、劉和注《雜詩》二十卷、羅潛注《江淹擬古》一卷。唐代則產(chǎn)生了一部大型詩文總集注釋——李善及五臣的《文選注》。以上這些詩歌注釋,開始使用了“注”這個名目?!白ⅰ奔唇忉屛牧x,包含了毛傳的“詁”、“訓”、“傳”三種名目??追f達《毛詩正義》云:“詁訓傳者,注解之別名”[2]269孔穎達又指出:“注者,著也,言為之解說,使其義著明?!盵2]269孔穎達口中的“注”,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凡是對文獻的意義進行解釋說明,都可以稱為“注”。從現(xiàn)存的唐代詩歌注釋來看,李善的《文選注》,注重語詞故事的出處,卻有“釋事忘義”之弊。其余五臣注《文選》,較之李善更注重句義與篇義的解說。就宋代之前的這些詩歌注釋而言,盡管包含了對句義、篇義的解釋,但沒有成為詩歌注釋的主流。
宋代詩歌注釋興盛發(fā)達,涌現(xiàn)了大量的詩歌注釋作品,現(xiàn)存較早的是一批產(chǎn)生于南北宋之交的詩歌注釋本,趙次公就屬于這個時代。這個時期的詩歌注釋,在繼承李善《文選注》重視典故語詞出處的基礎(chǔ)上,也加強了對詩意的解釋,其中的代表是任淵的《山谷詩集注》、《后山詩注》。任淵云:“讀后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此詩注所以作也?!盵3]這說明,《后山詩注》的主要內(nèi)容,是發(fā)掘后山詩的深意。任淵釋意的特點,是以典故的出處作為釋意的基礎(chǔ)。任淵《黃陳詩集注序》云:“前輩用字嚴密如此,此詩注之所以作也?!盵4]3任淵對黃庭堅、陳師道詩作中的一般的詩句,僅引出處即止,讓讀者自行探索詩意,他說:“山谷詩律妙一世,用意高遠,未易窺測……姑隨所見箋于其下,庶幾因指以識月,象外之意,學者當自得之。”[4]7因而只對少數(shù)重點、難點之句作詳細的解說。
趙次公的釋意有著與眾不同的特點。他注重對句意、篇意的詳細解釋。趙次公的杜詩注命名為《杜詩趙次公先后解》,這意味著趙次公的解釋重點,突破了以往的解釋字、詞之義、引出典故出處等方面,而推出了“解”這一較新的體例?!敖狻敝疄榱x,偏重于“內(nèi)解”、“心解”,即從詩歌文本出發(fā),揣摩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以釋意,對詩歌的篇義、段義、句義作出詳盡的解釋。趙次公的蘇詩注的解釋思路原本與其杜詩注一致,偏重于“解”,但類注本的編刻者卻買櫝還珠,將趙次公解釋詩意的注文大幅刪削,保留下來的主要是典故語詞的出處,以致于給后人留下的印象是類注本的長處在于征引典故,如清人顧嗣立認為其優(yōu)點在于“征引之浩博、考據(jù)之精核”[5]2707;錢大昕也認為“王本長于征引故實”[5]2636。趙次公蘇詩注長于解意的特點湮沒無聞,甚至還遭到貶斥否定。類注本中逃過編刻者的刪削之筆的零星解意文字,到了清代仍難逃厄運。如《秀州僧本瑩靜照堂》一首,趙次公從詩題中的“靜”著眼,體會到蘇軾的用意在于暗諷本瑩長老在人間亦不能處靜,并圍繞這個中心作了全面的申發(fā)。馮應榴在《蘇文忠公詩合注》中認為這一段注解別無新義,因而將其刪去,未為公論。
宋、清諸代的一些蘇詩注釋者忽視“解”的作用。其實,“解”之外的其余方法并非不重要,但無法完成對詩意的全面解釋?!霸b訓”這種方法重視的是語詞的音、義。鄭玄標舉比興體,能以詩歌重要的表現(xiàn)手法“比興”為核心,通過對“比興”的分析以解釋重點句義。李善的《文選注》注重典故語詞的出處。這些注釋工作都很重要,都無法全面深入地解釋詩意?!敖狻眲t是綜合上述諸法的一種升華。詩歌含蓄未盡之處,注釋者須加以補充發(fā)揮;詩歌跳躍飄忽之處,注釋者須輔以銜接串連;詩歌層次遞進之處,注釋者須予以條分縷析;詩歌晦澀多義之處,注釋者須使其明朗清晰。就整體而言,趙次公的“解”,相當于將蘇軾的精粹詩歌語言翻譯成宋代白話,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若非對詩意有全面、細致的把握,則難以為繼。凡此種種,皆為“解”之精華,舍此則無法全面解釋詩歌的深意。對于蘇詩中一些命意深遠的優(yōu)秀詩作,尤須趙次公心解之力,決不可視為冗余、糟粕而將其妄刪。
具體說來,《蘇詩佚注》中趙次公注的“解”包括以下特點:
趙次公往往逐句解釋蘇詩之意,特別注重揣摩蘇軾的創(chuàng)作心理,發(fā)揮蘇詩的言外之意。如前文所舉《送程之邵簽判赴闕》一例,這是一首五言古詩,全詩如下:
夜光不自獻,天驥良難知。從來一狐腋,或出五羖皮。賢哉江東守,收此幕中奇。無華豈易識,既得不自隨。留君望此府,助我憐其衰。二年促膝語,一旦長揖辭。林深伏猛在,岸改潛珍移。去此當安從,失君徒自悲。念君瑚璉質(zhì),當今臺閣宜。去矣會有合,豈當懷其私。
趙注:此篇語意深遠,姑以意逆之。上四句蓋言士須有知己而后進也。夜光則璧與珠皆可言?!祗K即騏驥也,其負鹽車,則以不知之故。至伯樂一見而哭之,則仰而鳴,感伯樂之知己,此之謂“良難知”。“從來一狐腋,或出五羖皮”兩句通義,言為千金之狐裘,曰千羊之皮,其價猶不足以當之,而五羊皮乃得賢相,無他,知與不知也。……江東守,未詳其名氏,即是舉之邵而用為簽判之人?!盁o華豈易識”,以言之邵惟其無華,不露文采,所以未識。然所謂江東守,既已得之,不將隨行,乃留之以遺我望此府?!傲稚罘驮凇?先生自責之辭,以引下句,蓋言猛虎之所伏藏者,以林木之深。既無林木之藏,宜其去矣。若岸水既改,則潛龍之珍遂移去。此當安從惋憤之辭,言之邵去此,當從誰邪?固必有從矣,而我之失君,從自悲耳。“瑚璉質(zhì)”,事祖雖《論語》“孔子謂子貢曰:‘汝器也’”云云,而后來言瑚璉之器者,謝琨問羊孚曰:“何以器舉瑚璉?”曰:“當以為接神之器。”末句云矣“會有合”,所以成“去此當安從”之語。“豈常懷其私”,斯又冀其懷我之私,詩人之情也。[1]204
本詩是一首送別之作,送別的對象是進京另謀高就的僚屬程之邵。蘇軾詩意重點在于感嘆程之邵被褐懷玉、深藏不露,以致長年懷才不遇,而自己失此左膀右臂,亦乃一大憾事,并冀望后會有期。詩中用了多處比興和典故,命意曲折深遠。若非趙次公逐句闡發(fā)言外深意,讀者不免墮五里霧中。類注本中程縯、李厚、宋援、林子仁,以及后來的施元之注釋此詩,只是引出了“夜光”、“天驥”、“狐腋”、“望此府”、“長揖辭”等詞語或故事的出處,卻未能釋其深意,遠遜于趙次公注。由此可見,此段趙次公注決不可刪。
在詳細釋意的基礎(chǔ)上,對一些篇幅較長的古詩,趙次公還按詩意其分成幾個段落,分段釋意。如《次韻答劉涇》一首:
吟詩莫作秋蟲聲,天公怪汝鉤物情,使汝未老華發(fā)生。芝蘭得雨蔚青青,何用自燔以出馨。細書千紙雜真行,新音百變口如鶯。異議蜂起弟子爭,舌翻濤瀾卷齊城。萬卷堆胸兀相撐,以病為樂子未驚。我有至味非煎烹,是中之樂吁難名。綠槐如山闇廣庭,飛蟲繞耳細而清。敗席展轉(zhuǎn)臥見經(jīng),亦自不嫌翠織成。意行信足無溝坑,不識五郎呼作卿。吏民哀我老不明,相戒毋復煩鞭刑。時臨泗水照星星,微風不起鏡面平。安得一舟如葉輕,臥聞郵籖報水程。蓴羮羊酪不須評,一飽且救饑腸鳴。
趙注:此篇自“吟詩莫作秋蟲聲”至“以病為樂子未驚”,以裁抑劉涇之夸衒文章,寫字、議論、讀書等皆以為病而已,此柳子厚比之為嗜土炭酸咸之說也。自“我有至味非煎烹”至“亦自不嫌翠織成”,則先生特以言無事閑臥為樂也。自“意行信足無溝坑”而下,散言其無拘束、無避忌,以無事為政,欲縱意于江湖。末句又不分別食飲之優(yōu)劣,期在飽而已,皆所以裁抑劉涇之豪氣也。[1]160
類注本的趙次公注總結(jié)本篇意旨為“皆所以裁抑劉涇之豪氣也。劉涇好為險怪之文?!盵6]《蘇詩佚注》中的趙次公注則將全詩分為三段,分別釋意,從中可見蘇軾雖意在貶抑劉涇之險怪文風,卻非一昧談?wù)撨@個主題,第二段插敘自己無事閑臥之逸趣,看似閑筆,實則有意為之,目的在于引出第三段中劉涇“無拘束、無避忌”的湖海之氣,結(jié)尾末句又將筆鋒引到裁抑劉涇之豪氣這個主題之上。從中可見蘇詩謀篇布局,命筆曲折蛇行,層次錯落有致。這種分段釋意法,在宋代詩歌注釋中惟有趙次公獨樹一幟,誠屬難能可貴。
趙次公的“解”,無論是詳細釋意,還是分段釋意,都是建立在對蘇詩反復品味,揣摩其創(chuàng)作心理的基礎(chǔ)之上。因此,趙次公對蘇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特色了然于胸,于是在釋意之余,趙次公又對蘇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予以總結(jié),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獨到觀點。
宋代學者對蘇詩有一種成見,即蘇詩以“學問為詩”、“以文字為詩”,喜歡炫耀學問、搬弄前代故事、套用前人語匯。趙次公對這類觀點不以為然,他認為蘇詩更重要的特點在于取材命意自出機抒,別具一格。在《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一詩中,趙注云:“此篇并不使事與說,學者謂先生專于使事與古人語為詩。觀此篇乃先生胸次流出,筆下快寫之作。”[1]142于是,趙次公常常用“不使事”一詞來概括蘇詩的特點。所謂“使事”,即用典,通常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用前代故事,主要對象來自于經(jīng)、史、子這三種類型中的故事或一些說理性的文字;一是前人的語詞,主要對象來自于集部文獻中前人的詩文。這相當于趙次公所說的“使事與古人語”。趙次公認為蘇詩常?!安皇故隆?是指蘇詩中的一些作品往往自抒胸臆,自創(chuàng)新辭,并不承襲前人的故事與語詞。如《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一詩云: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zhuǎn)黃茅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
本篇純屬寫景抒懷之作,并不用前人語詞與故事,因此趙次公認為是“胸次流出,筆下快寫之作”。類注本的其余注者、施元之注及清代的馮應榴注 ,只是就“秋興長”、“低昂”、“短棹”、“風軟”、“蒼?!钡仍~語,從前代詩文中尋找包含相同詞語的詩句。這些都是常用詞,蘇詩并非有意仿造前人之語,只不過恰巧暗合而已。這正好從反面說明蘇軾此詩“不用事”的特點。
上文所述的用前代故事與語詞,尚屬用事中的常規(guī)手段。宋代詩人用事,還講究更高的技巧,這就是江西詩派黃庭堅等詩人常說的“奪胎換骨”、“窺入其意而形容之”,即點化古人之意,推陳出新,翻出新意。蘇軾作為黃庭堅、陳師道等人的師長,也有類似的創(chuàng)作特點。如《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其五:日出冰澌散水花,野梅官柳漸欹斜。西郊欲就詩人飲,黃四娘東子美家。趙次公指出:“此篇用老杜事為意?!盵1]203又其十:縞裙練帨玉川家,肝膽清新冷不邪。秾李爭春猶辦此,更教踏雪看梅花。趙次公指出:“此篇用退之為意?!盵1]203這些都是蘇軾點化杜甫、韓愈等前代詩人之意的例子。所不同的是,蘇軾并非有意識地強調(diào)無時不刻地“奪胎換骨”。相反,蘇詩中不少作品完全不蹈襲古人之意,而是自標新意,趙次公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蘇軾也有不少自匠新意之處,如同一組詩其六:君知早落坐先開,莫著新詩句句催。嶺北霜枝最多思,忍寒留待使君來。趙注云:“此篇直道其事?!盵1]203又其八:寒雀喧喧凍不飛,繞林空啅未開枝。多情好與風流伴,不到雙雙燕子時。趙注云:“此篇殊無事。”[1]203對比前兩首,不難看出后兩首的立意皆自出機杼,完全不拾古人陳言。其余如《惠崇春江晚景》其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趙注云:“此篇直以意參其畫而書之耳,別不使事?!盵1]184這類例子還有很多,不再一一列舉。
上文討論的“不使事”,主要是從立意的角度出發(fā)。在此基礎(chǔ)上趙次公還總結(jié)了蘇詩謀篇的特點。趙次公注中有一個專門的詞匯叫“敘事之詩”,用以概括蘇詩謀篇命意的特點。此處“敘事”并非漢樂府一類的以人物活動為中心,展開一系列具體事件的敘事性詩歌,而是指在不用前代的故事、語詞、語意,自命新意的基礎(chǔ)上,帶有鋪敘性質(zhì)的詩作。
首先,“敘事”之“事”,并非事件,而是指胸中之意,包含了寫景、抒情、議論等方面。趙次公常常將“敘事”、“鋪敘”與“不使事”聯(lián)系在一起,如《次韻答王鞏》,趙注云:“此篇敘事之詩,不盡使事?!盵1]163又如《戲作種松》,趙注云:“此篇鋪敘之詩,不使事?!盵1]170從中可見,“敘事”主要指直接抒情,是“不使事”的延伸。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海棠》一首:“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壁w注云:“此篇直道其事?!盵1]175本詩是著名的詠物抒懷之作,可見趙次公口中的“事”,主要指情與景。此外,“事”也不完全排斥用典,只不過這些前代故事數(shù)量較少,并且在詩中不占主導地位,而是為抒情服務(wù)的。如《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趙次公指出是“悼傷鋪敘之詩”[1]177。本詩蘇軾主要是追憶幼子可愛情態(tài)的種種細節(jié),但“歸來懷抱空”一句也用了晉升代王衍喪子悲痛的故事,用以點染自己的傷感之情。
其次,“敘事”之“敘”,也非單純的敘述。漢樂府等敘事詩,一般以第三人稱敘述事件的發(fā)展。趙次公口中的蘇詩“敘事”之作則是第一人稱,目的在于寫景、抒情,而用自己或其他人的活動將情、景兩端串接起來,使得詩歌帶有鋪敘的性質(zhì),這是一種謀篇命意的方法。如《次韻子由種杉竹》:吏散空庭雀噪檐,閉門獨宿夜厭厭。似聞梨棗同時種,應與杉篁刻日添。糟曲有神薫不醉,雪霜夸健巧相沾。先生坐待清陰滿,空使人人嘆滯淹。趙注云:“此篇敘述之詩,不盡使事?!盵1]174本詩是一首七律,不像長篇古體詩一樣有鋪敘的空間,趙次公所言“敘述”,是指以“種杉竹”這一活動為中心,將杉竹所處的環(huán)境、杉竹的品格、自己對杉竹的欣賞串連起來,主旨仍在于詠物抒情,贊頌杉竹耐寒之品性,抒發(fā)自己對杉竹的眷戀之情。
上文所述,是蘇詩中完全不蹈襲古人、自命新意的例子,蘇詩中尚有許多用前代故事、前人語詞之處。蘇軾用典亦非直接襲用原意,而是將原故事、語詞加以點化,翻出新意,達到“奪胎換骨”的效果,富有創(chuàng)造性。趙次公亦對此有所總結(jié),包括以下方面:
1.出新意于古人之上。
蘇軾善于推陳出新。如《秋懷二首》其二之“空階有余滴,似與幽人語”句,趙注云:“古詩‘夜雨滴空階’、‘滴滴空階里’、‘空階滴不入,滴入愁人耳’。‘似與幽人語’,則出新意于古詩之外,不自為愁人耳,乃似與幽人對語也。因聞雨聲,似與幽人語,故起平生歡之興。”[1]143趙注所引幾句古詩,皆來自何遜。何詩謂夜間萬籟俱寂,唯有愁人展轉(zhuǎn)不能入眠,故聞夜雨之聲。雨滴空階,聲音清脆可辨,更是滴在愁人心頭,尤增愁緒。蘇軾將滴雨之聲增飾一“余”字 ,則“余滴”與“夜雨滴”、“滴滴”相比,愁緒稍減。蘇軾又將“愁人”改為“幽人”,進一步掃除愁腸別緒,而營造清幽的氣氛,并且幽人與余滴之間似乎存在某種感應,從而在何遜詩之外別造新境。
2.語言的變化。
蘇軾又是語言大師,經(jīng)他組配的前人語句,如妙筆生花,別開生面。如《送顧子敦奉使河朔》之“翻然向河朔,坐念東郡水。河來屹不去,如尊乃勇耳。”顧子敦出使河朔,治理黃河是重要的任務(wù),因此蘇軾用西漢治河有方之王尊的故事來勉勵顧子敦。“如尊乃勇耳”一句亦出在王尊身上,卻是王尊出任東平相時不畏東平王的殘暴,勇于進諫,以死相爭時的自謂之詞。王尊是士大夫行列中“勇者不懼”的代表人物,無論是面對黃河決堤一類的自然災害,還是而對暴戾的東平王一類的社會危害,皆巋然不動,為朝野所傾慕。趙注云:“結(jié)以‘如尊乃勇耳’五字全語,別是在先一事‘尊為東平相’云云。此事雖在前段,有言尊之勇節(jié),與此勇字相扶,故用此五字,尤為詩人之奇矣?!盵1]190蘇軾有意將“如尊乃勇耳”更換了使用環(huán)境,移至治水方面,并借此鞭策顧子敦。這種變化,既合理又巧妙,因此趙次公認為是“詩人之奇”。
另外又如《游廬山次韻章傳道》之“塵容已似服轅駒,野性猶同縱壑魚。”趙注云:“今先生駒用之塵容,魚用之野性,其變化之妙如此?!盵1]153用塵容來形容引車之駒,用野性以刻畫出游之魚,皆道前人所未道。蘇軾在眾人熟悉的服轅駒、縱壑魚等典故之前稍稍增加修飾成分,就能達到“點鐵成金”的效果。
趙次公注還常常出現(xiàn)一個術(shù)語“新格”,即蘇詩中一些較新的表現(xiàn)方法,包括:
1.比喻的變化。如《故李誠之待制六丈挽詞》之“青青一寸松,中有梁棟姿。天驥墮地走,萬里端可期。”趙注云:“松與驥比李六丈,立意為詩,此乃先生椎輪新格。今之學者為書為啟,多以兩物為譬,行文正出于此也?!盵1]191同時以青松與天驥比喻杰出人物的高尚品格,的確是蘇軾首創(chuàng),并且在文壇造成了明顯的影響。
2.章法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新。如《次韻孔文仲推官見寄》之頭四句“我本麋鹿性,諒非伏轅姿。君如汗血馬,作駒已權(quán)奇。”趙注云:“上四句分說我與彼,此一新格。黃魯直云:‘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君詩大國楚,吞五湖三江。’正此格也。”[1]144蘇詩頭兩句說自己,三四句說次韻和答的對象孔文仲。古代酬答次韻唱和之作甚多,但象蘇詩這種引起全篇的章法結(jié)構(gòu),卻是前人所未有的。這種謀篇的方法,還引發(fā)了黃庭堅等著名詩人的效仿。
《蘇詩佚注》展示了趙次公的重要詩歌注釋方法:心解與詩歌批評。這兩種方法,對解釋蘇詩的意蘊,總結(jié)蘇詩的創(chuàng)作成就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并對后代詩歌注釋產(chǎn)生了明顯的影響。明人王嗣奭的《杜臆》、清人浦起龍的《讀杜心解》都采用了“心解”的方法。宋人李壁的《王荊公詩注》、清人王文誥的《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都包括了詩學研究的內(nèi)容,其間都不難看到趙次公注的影響。此外,《蘇詩佚注》中的趙次公注還有以下成就:1.糾正了程縯、李厚、宋援等舊注的不少錯誤。2.指出了蘇軾用典押韻的一些錯誤。3.保留了部分趙次公和蘇詩之作?!短K詩佚注》中的趙次公注,具有較高的學術(shù)價值。
[1](宋)蘇軾.蘇詩佚注[M].(宋)施元之、趙次公注.(日本)倉田淳之助、小川環(huán)樹編.東京:同朋舍.1965.
[2]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宋)陳師道.后山詩注補箋[M].(宋)任淵注.冒廣生補箋.北京:中華書局,1995.目錄1.
[4](宋)黃庭堅.山谷詩集注[M].(宋)任淵、史容、史季溫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宋)蘇軾.蘇軾詩集合注[M].(清)馮應榴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宋)蘇軾.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A],《四部叢刊》[M].(宋)王十朋集注.元建安虞平齋務(wù)本書堂刊本.卷十八.
On the Annotation Created by Zhao Cigong inSu Shi Yi Zhu
HE Ze-tang
(School of Huamanities,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42,China)
A part of rare annotation of Su Shi's poems created by Zhao Cigong was absorbed inS u S hiYiZhu.In these annotations,Zhao Cigong created two important methods of poem annotation:firstly,Zhao Cigong comprehended Su Shi's poems by afflatus.He used to analyse Su Shi's rhetorical technique and poems'structure,and conjectured Su Shi's composing mentality,so that he exlained the meaning of Su Shi's poems.Secondly,Zhao Cigong put the emphasis in the poetics method,he summarized Su Shi's composing character which full of creativity,especially,he pointed out thatSu shi often created innovative mythos which exceeded Archaian poets.Zhao Cigong's poem annotation of Su Shi's poems was the representative literature which included poem criticism.
S u S hi Yi Zhu;Zhao Cigong;method of poem annotation;comprehending by afflatus;poem criticism
I207.2
A
1008-2603(2012)01-0097-06
2011-12-26
本文為教育部2009年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宋人注宋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9YJC751030)。
何澤棠,男,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古典文獻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詩學與詩歌文獻研究。
(責任編輯:王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