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引玉
(巢湖學院,安徽 巢湖 238000)
關于項羽的死地,自古以來就有 “烏江自刎”和“身死東城”兩種說法,這是什么原因呢?本來,項羽死于烏江是無須再爭議的事實,因為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寫的非常清楚,問題是,他在《項羽本紀》的結尾“太史公曰”又說“身死東城”,這就為后來項羽的死地引起爭議而露出端倪。項羽“烏江自刎”,其地在今安徽和縣烏江鎮(zhèn);項羽“身死東城”,故址在今安徽定遠縣東南。解放以后,對項羽的死地,史學界基本上傾向于安徽和縣,雖有不同的意見,但沒有引起什么大的爭議,因為司馬遷的《史記》素以“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班固評語)而著稱,他不可能不知道東城與烏江不是一處地方,所以,史學界對于項羽的死地在和縣烏江是認同而無疑義的。
1985年2月13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安徽定遠中學教師計正山《項羽究竟死于何地》的文章,提出“項羽不死于烏江說”,認為項羽自刎的地方是東城(即安徽定遠縣)??赡苁侨宋⒀暂p的緣故吧,計文當時在史學界并沒有引起什么反響。但到了2007年2月,著名紅學研究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首任院長馮其庸先生在《中華文史論叢》第2期發(fā)表了《項羽不死于烏江考》和《千百年來一座有名無實的九頭山》兩篇文章,以考證的形式立說,否定了項羽死于和縣烏江,肯定了計正山同志的觀點,從而引起轟動,引發(fā)了一場全國性的學術論戰(zhàn)。
針對馮其庸先生文章中的觀點,眾多的史學研究專家紛紛著文立說進行反駁。如安徽師范大學袁傳璋教授發(fā)表的《項羽死于烏江考》[1];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施丁教授發(fā)表的 《〈項羽不死于烏江考〉等文九點商榷》[2];南京市群藝館編審呼安泰先生發(fā)表的 《無魚作罟 習非成是——再談項羽殉難于何地與計正山、馮其庸先生商榷》[3];江南大學徐興海教授發(fā)表的《項羽死于烏江應無疑義》[4]等。
因為項羽的死地,涉及到歷史文化資源,故安徽和縣地方政府迅速反映,于2008年11月15日至18日,中國史記研究會、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安徽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和縣項羽與烏江文化研究室聯(lián)合主辦的項羽學術討論會在安徽和縣隆重召開,重點討論項羽死地的問題。在這次研討會上,又有許多專家學者提交了學術論文,對馮其庸先生文章中的立論及其論據(jù)一一辯難。如江南大學教授呂錫生《項羽“烏江自刎”與“身死東城”是一碼事》;浙江工商大學教授徐日輝《項羽自刎于烏江》;內蒙師范大學可永雪教授《徒勞無益的“項羽不死于烏江考”》;紅河學院田志勇教授 《是誰在誤讀史記——與馮其庸先生商榷兼質疑卞孝萱先生》;北京師范大學鄧瑞全研究員 《“項羽不死于烏江考”解》;安徽師范大學張柏青教授《項羽死于東城之烏江——訓詁學解析項羽史事文獻之語言》等[5]。
由此可見,集中于2008至2009年的這場關于項羽死地之爭的論爭,其程度之激烈,為近年來學術界少有。有些文章的語言措辭甚至相當犀利,直指馮其庸先生,但總體來說,論爭仍然局限在學術研究的范圍之內。在這之后,馮其庸先生好象也沒有再著文進行論戰(zhàn),至此,這場關于項羽死地的學術論爭由此拉下了帷幕。對于這場學術論爭,筆者在冷靜思考以后,覺得問題好像還是沒有解決。持“烏江自刎”說觀點的一方,其論文之眾多,論點之鮮明,論據(jù)之確鑿,似乎是無懈可擊,但在拜讀了這些論文之后,覺得有些說法還有待于進一步商榷,但這不影響“烏江自刎”說觀點的正確性。
“烏江自刎”是《史記·項羽本紀》中最為濃抹重彩的一筆,它成功地再現(xiàn)了項羽的悲劇性格及英雄本色,不知使后代多少仁人志士扼腕長嘆、唏噓不已。南宋詞人李清照就曾經(jīng)悲憤地寫過一首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也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眴栴}是,司馬遷不僅確定了項羽的死地是烏江,而且不惜重墨來寫,怎么結尾又說“身死東城”呢,難道司馬遷不知道烏江與東城不是一個地方嗎?
正是因為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有項羽“烏江自刎”及“身死東城”兩種說法,使得計正山、馮其庸先生為項羽死于安徽定遠縣找到了依據(jù)。故計正山文將“身死東城”與“烏江自刎”對立起來,說兩者矛盾,必有一誤,從而提出項羽是自刎于東城,“烏江自刎”只是民間故事。在這之后,1995年11月號的《文史知識》發(fā)表周明同志的文章《也談項羽不肯過江東》,文中也提出項羽死于東城,那么,對于《史記》中描寫的“烏江自刎”的場面如何解釋呢?他認為:“項羽烏江自刎的一段情節(jié)可能出自傳聞,而非實錄?!本褪钦f,“烏江自刎”僅是歷史傳說而已,而非歷史事實。馮其庸先生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加以發(fā)揮:“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最早的項羽烏江自刎的文字資料是元代中期劇作家金仁杰的 《蕭何月夜追韓信》雜劇?!薄拔艺J為項羽自刎,是民間傳說,后來形成了雜劇,這樣就廣泛傳播開來了,但它畢竟不是史實?!?/p>
馮其庸先生正是基于這一觀點,為了證實項羽是死于東城,而不是烏江,一是從史籍中尋找證據(jù),加以論證;二是親臨安徽定遠縣實地考察,從而提出一系列的說法。如他說:“《史記》里確實不存在烏江自刎”……除《項羽本紀》中有‘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兩句涉及……其余無一處寫到項羽烏江自刎?!庇终f:“烏江在漢代屬于歷陽(唐稱和州),與東城是相隔遙遠的不同地域,如項羽真死在烏江,則司馬遷的論贊就應該說‘身死歷陽’。”還說:“有的記載說‘烏江屬東城’。項羽死于烏江,故稱東城。此說更不符合事實。秦漢時縣之轄區(qū)皆在一百華里左右,如陰陵縣距東城縣,只有九十多華里,東城至全椒,也不出百里,今東城至和縣尚有二百四十華里,豈能是一縣?”
今天我們看來,馮其庸先生在他論文中提出的主要觀點及許多說法是難以站住腳的,所以遭到眾多史學研究專家的駁斥。造成馮文失誤的關鍵是,在缺乏有力論據(jù)支撐及嚴密論證的前提下,硬要固執(zhí)于己見。按照道理來說,象這樣的學術大家,是不應該犯如此錯誤的。比如馮先生為了堅持“項羽不死于烏江”觀點的正確,就必須要割斷東城與烏江的隸屬關系,竟說,“烏江在漢代屬于歷陽(唐稱和州)”,然而,烏江在漢代屬于東城縣,這是不爭的事實,許多典籍對此都有記載:
烏江,本烏江亭,漢東城縣也。(《通典》卷一百八十一,萬有文庫十通本)
烏江縣,本秦烏江亭,漢東城縣也。……晉太康六年始于東城縣界置烏江縣。(《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二十四,四庫全書本)
烏江亭長艤船待項王處也,漢東城縣境。(《漢書補注·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83年)
既然項羽死于烏江,那么,對于《項羽本紀》的結尾“太史公曰”又說“身死東城”作如何解釋呢?眾多史學研究專家正是依據(jù)典籍資料的記載,以及秦、漢的郡縣劃分,指出烏江亭在漢代屬于東城縣范圍,從而提出,既然烏江在漢代隸屬于東城縣,是東城縣的轄境,那么,司馬遷在《項羽本紀》的結尾“太史公曰”說“身死東城”也就沒有錯。其實,這一觀點早在1996年2月號《文史知識》發(fā)表的王新同志文章《為什么項羽有“身死東城”與“烏江自刎”兩種說法》就已提出來了。這一解釋似乎是很合理而又無懈可擊的,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論文至此,我們不得不提出一個問題,既然烏江在漢代隸屬東城縣境的范圍,那么,司馬遷在結尾“太史公曰”所說的“東城”是否就是指烏江?如果不是烏江,他卻明明白白地說項羽“身死東城”,這又作何解釋?
有的史記研究專家可能也注意到這個問題,為了說明“烏江自刎”與“身死東城”是一回事,兩者并不矛盾,竟說:“我們堅信《項羽本紀》關于項羽結局的兩種書法——‘烏江自刎’與‘身死東城’,都是司馬遷的實錄,是同篇前后互見足義,二者完全統(tǒng)一而無絲毫矛盾,應毋庸置疑?!保?]
如果這樣解釋,恐怕就有些牽強附會,難以讓人信服了。為了說明問題,我們首先看《史記·項羽本紀》結尾處原文: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 “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shù)。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太史公曰”是司馬遷對項羽一生功過的總結與點評,是關鍵性的文字。在這段文字里,司馬遷不是要確定項羽死地的問題,因為項羽死地他在正文中已交代了,就是“烏江自刎”?!疤饭弧钡淖⒅攸c在兩個方面:一是高度評價項羽是“近古以來未嘗有”的英雄人物;另一是指出項羽未能成就帝業(yè)的原因。因此,我們特別要注意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這句話是項羽在什么地方說的?是在烏江自刎時說的嗎?顯然不是,這是項羽在“東城快戰(zhàn)”前說的一句話,我們且看原文:
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shù)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p>
項羽為什么這么說?這顯然是項羽在“自度不得脫”的情況下,卻仍然非常自負,因為在這之前,他身經(jīng)“七十余戰(zhàn)”,曾未敗北,他要通過“東城快戰(zhàn)”,讓手下將士看清楚,不是我項羽不能打仗,是“天亡我”。
其二,“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蔽覀儸F(xiàn)在假設說,項羽在東城已死亡。試問,人即已死亡,語言與思維都已停止,何來“尚不覺寤”?我們漢語對這句話通常的說法是:這個人死到臨頭了,還不覺悟。但要注意的是,“死到臨頭”卻并不是真的死亡。所以,對這句話,無論是對語意的直觀感覺,還是對語意的真實狀況,是司馬遷痛惜項羽死到臨頭了還不覺悟,竟然說什么“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我們文史研究者在閱讀典籍原文時,要遵循的一個基本原則:一是對詞義的準確性的把握,二是要注意語意的連貫性,不能只為自己論點的需要,不顧事實。
由此可見,把“身死東城”理解成項羽死在東城,這是一個誤解,關鍵是對“死”這個字的理解有誤。由漢語大詞典出版社出版的《漢語大詞典》在解釋“死”這個字的字義時,有多種解釋。其第⑴詞條是指:死亡,生命終止。這是“死”的本義,現(xiàn)代漢語普遍運用。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保ā哆^伶仃洋》)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保ā稛o題》)《漢語大詞典》的第⑺詞條解釋是:敗亡。并引用了兩個出處來說明:《孟子·告子下》:“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薄顿Y治通鑒·晉安帝隆安四年》:“苻堅之眾百萬,尚送死淮南;孫恩小賊,敗死入海,何能復出?!边@里所說的“死”都不是本義“死亡,生命終止”的意思,而是“敗亡”義,這是顯而易見的。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其意思就是: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能夠鍛煉人們堅強意志,激勵人們不斷進?。话矘返纳顥l件容易腐蝕人,沉湎其中會走向頹廢乃至敗亡。
最后結論:由于司馬遷所說的“身死東城”,其“死”字用的是“敗亡”義,“身死東城”就是“身敗東城”的意思。因為項羽垓下兵敗,向南突圍,至“東城快戰(zhàn)”時,只有二十八騎,大勢已去,敗局已定,死到臨頭?!皷|城快戰(zhàn)”之后,項羽突圍到烏江,面對只有一條小船可渡,遂舍身取義,自刎于烏江。所以,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所說的“身死東城”與“烏江自刎”并不矛盾,但二者絕對不是“互見足義”的意思。不能因為烏江屬于東城縣,是東城縣的轄境,就主觀臆斷“身死東城”與“烏江自刎”是一個意思,這是本文要論述的關鍵,并由此就正于方家。
[1]袁傳璋.項羽死于烏江考[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8,(2).
[2]施丁.《項羽不死于烏江考》等文九點商榷[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9,(1).
[3]呼安泰.無魚作罟 習非成是——再談項羽殉難于何地與計正山、馮其庸先生商榷[J].南京社會科學,2008,(10).
[4]徐興海.項羽死于烏江應無疑義[J].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09,(1).
[5]張大可.項羽“烏江自刎”學術討論綜述[J].紅河學院學報,2009,(1).
[6]項羽垓下突圍南馳烏江路線考察報考[J].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