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晶
(賀州學院 中文系,廣西 賀州 542800)
“紀實和虛構”、“日常和傳奇”被認為是王安憶想象上海的方式,前一種體現在其小說《紀實和虛構》里,后一種則體現在小說《長恨歌》里。①而同樣是寫上海的《富萍》,王安憶的寫作方式又有了新的變化。
《富萍》的故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鋪展開來,然而時間卻在小說中被推至得很遠,倒像是一個遙遠的假布景。它沒有被刻意地交代和安排,也并沒有對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小說中最濃墨重彩的是場景的描寫。具體說來:一是奶奶幫傭的淮海路上的那條弄堂。在以奶奶為代表的上海人看來,這是最具有上海風韻的地方(前后還有奶奶幫傭過的弄堂),小說從下午三四點的時光寫下去,處處是弄堂的聲、色、味,還有這一帶的樓房、小街等,作為背景的建筑被描寫得淋漓盡致。二是上海的貧民窟——閘北棚戶區(qū),富萍因尋親戚來到這里。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等景物隨著富萍的足跡被繁復地鋪排開來,其被描摹的詳盡程度,與奶奶所在的弄堂不分上下。
這些場景是王安憶著意凸顯的地方,為此每一個章節(jié)都以人物命名,比如“奶奶”、“呂鳳仙”、“富萍”……這樣人物就能像針一樣把一個一個的場景串起來。奶奶怎么游走帶出了呂鳳仙,呂鳳仙又怎么牽扯出富萍,人物的活動能力很強,正是通過這些人物在上海的活動,上海的諸多弄堂被一一勾連,上海的圖景得以一一展示,由此體現出一種強烈地空間感。然而,場景描寫之廣泛、跨度之大,卻始終沒有離開弄堂??梢哉f,整個小說場景的核心就是弄堂。
其實早在《長恨歌》里,王安憶已經明顯地表示了對弄堂的好感。她在《長恨歌》的前兩段繁復的描寫,就是有關弄堂的。在《富萍》里,這種偏好更是發(fā)展到了極致,人物干脆就只在弄堂里穿梭,人物也沒有什么傳奇的經歷,演繹不出扣人心弦的故事來。無非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上海人,過著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這種日常生活由著弄堂派生出來,與弄堂水乳交融,故事也由著弄堂娓娓道來。
在弄堂里展現上海人的日常生活,顯然,王安憶是要與那些發(fā)生在大上海的紙醉金迷的故事及英雄傳說拉開距離的。她反復強調:“我個人認為,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雹?/p>
所以在《富萍》里,是看不到政治與革命的風起云涌,也沒有什么大人物的大愛大恨的,有的只是小人物的小情小愛,以及安守本分的經營自己那份生計的執(zhí)著。而經營生計便是冗長歷史里最踏實的那部分,在王安憶看來,它與上海這個城市的內核最為接近,她說:“上海這城市在有一點上和小說特別相投,那就是世俗性?!雹?/p>
什么是世俗性,王安憶從未給讀者一個明確的交代。或許她認為這是一種無法用定義去辨析的,她們散漫在小說的敘事空間里。在《富萍》里就是怎么把尿布洗得又干凈又節(jié)約水,奶奶怎么燒得一手揚州好菜,戚師傅怎么把補馬賽克、修地板這樣的活干得地道……世俗性是與吃、穿、住、行休戚相關的,它像極了上海人過日子的精致和細膩,它是一種去粗取精后的精華,是一種久經磨礪的沉淀。它是上海人世代相傳的穩(wěn)固品質,具有某種傳承性和穩(wěn)固性。這種傳承性和穩(wěn)固性,是王安憶一直在小說里津津樂道的。但是,人又總是生活在歷史的交集中,他更曉得歷史滄桑巨變不是一蹴而就的,也并非直接導致人的極端行為,它具備水滴石穿的耐力和持久力,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個人。
于是,這種穩(wěn)固性中又暗含著變的一面,《富萍》里的奶奶,“雖然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年,奶奶并沒有成為一個城里女人,也不再像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而是一半對一半”。④以奶奶為代表的這幫保姆,初到上海,面對這個現代化的大都市,她們是有些自輕自賤的??墒菚r間和上海又足以讓她們變得自尊自傲。奶奶為了愛做了戚師傅的情人,懷有身孕后得知戚師傅和妻子想把自己當做生孩子的工具,愛孩子的奶奶依然把孩子打掉。富萍呢,比起奶奶這些在上海摸爬滾打已久的保姆,她帶著鄉(xiāng)下人初到上海的一絲青澀和新鮮,不善言語,而骨子里卻是聰慧的。歷經磨煉,這份聰慧便演變成了她獨立的精神人格訴求,她就等著尋找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機會,靠著自食其力,在上海扎下根來。
在弄堂里展現日常生活的常與變,顯然是王安憶的精心安排。1999年春天,王安憶在“尋找上?!睘轭}的文章里面,直接地表示了自己對上?,F狀的迷惑,在大批印刷精美的老上海的故事里面,她“看見的是時尚,不是上海”;“再回過頭來”看現實,“又發(fā)現上海也不在這城市里”,“新型建筑材料為它建筑起一個殼子,隔離了感官。這層殼呢?又不那么貼,老覺得有些虛空”。⑤
那么,王安憶所尋找的真實的上海在哪里呢?人們常用古都指代北京,北京代表著傳統(tǒng),它與鄉(xiāng)土中國的聯系最密切。⑥而上海,人們常常用“現代都市”來命名。作為我國最早開放的城市之一,上海比中國任何一個城市都早邁入現代化的大門。至今留存的洋建筑依稀可見上個世紀繁華的神韻。上海無疑是中國最具現代化特征的都市。這既是一種生活的真實,同時又演變成為文學作品里的“真實”。早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新感覺派的小說和張愛玲的小說里所描繪的上海就是這樣一個充滿都市味和洋味的城市。
時至今日,我們在大量的懷念老上海的懷舊小說中,也能看到類似這樣對都市上海的感受。懷舊小說總是顯示一種似曾相識的面孔,它們從不去懷念老上海的貧民窟,不去懷念饑荒、戰(zhàn)爭、動蕩、死亡……它們的眼光永遠只是固定在老上海的洋房、歌舞廳、咖啡店,緬懷那只屬于少部分人的,精致、優(yōu)越甚至是腐朽的生活。
可這些卻正是王安憶所認為的虛假的上海。所以,她故意饒開,而去苦心經營她的弄堂,在弄堂里品味上海這個繁華現代化大都市的內涵。于是,她找到了富萍。
富萍從蘇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本打算與奶奶的孫子李天華結婚。但是,上海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富萍變得比從前更愛美并萌生了愛的意識。她拒絕留在奶奶所在的“上海的中心”當保姆,而找到住在貧困棚戶區(qū)的舅舅家。經舅媽撮合,她本可嫁給舅媽的外孫,得到一個好的歸宿。然而富萍還是想靠自己,最后她選擇了棚戶區(qū)“梅家橋”的一個殘疾而且喪父的年輕男子做丈夫,每日靠著糊紙盒為生。雖然是上海最破舊、最邊緣、最貧苦的地方,但是她和丈夫自力更生、踏踏實實、不怕苦不怕累的生活韌性和充滿人情味的生活感性,正是浮躁、庸俗、追名逐利、爾虞我詐的現代上海所缺乏的。仿佛這樣一種在弄堂里生長起來的生活姿態(tài)和個性,才是王安憶所尋找的上海味道。在《富萍》里,她以一種審視的姿態(tài),表達了她對日益物質化、功利化的上海的批判與否定,重構了一個充滿了日常生活感性和人情味的上海。她不限于寫城市的中心,她常涉及城鄉(xiāng)交界的地方;她不只關注城市的熱鬧和浮華,她也關心城市的安寧和質樸。她懂得撇開上海的浮光掠影下的泡沫,去努力尋找一個真實妥帖的感性的上海。
注釋:
①陳惠芬.想象上海的N種方法——20世紀90年代“文學上海”與城市文化身份建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②王安憶.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文學報,2000-10-26.
③王安憶.上海和小說.城市和女人,女人和小說.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25.
④王安憶.富萍.湖南文藝出版社,2000:3.
⑤王安憶.尋找上海.妹頭.南海出版公司,2001:198-199.
⑥趙園認為:“北京是‘鄉(xiāng)土中國’和‘現代中國’的完美象征。 ”趙園.北京:城與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