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秀濤
編輯制度在整個出版體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編輯部的成立、編輯規(guī)范的建立和編輯人員的培訓教育構成了編輯制度的基本內容,并在建國初期的出版會議上被一再強調。編輯部作為具體實施出版行為的部門,其組織的完善被認為是保證出版行為的規(guī)范化的關鍵;編輯作為具體實施出版行為的人員,直接影響出版實踐,因此其政治素質和業(yè)務水平被格外強調;尤其是編輯規(guī)范的建立,為編輯行為提供了最基本的行為規(guī)范和原則,并影響著具體的編輯行為。因此文學編輯必須要以編輯制度作為指導工作的規(guī)范,他們對出版物的選擇和他們所遵守的審稿制度對當時的文學面貌和文學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一
1949年以后出版領導機構對出版業(yè)的管理逐步加強,既有宏觀上的計劃指導和全面領導,也包含著對編輯部內部具體操作程序的要求和具體制度的建立,其目的當然是維護出版業(yè)的內部秩序,保證書籍質量尤其是政治的正確性。在全國第一屆出版行政會議上,葉圣陶認為“在出版過程中,一般地說,還缺少嚴格的檢查制度。從審察原稿起,直到出版以后,還缺少各種必要的工作制度。一般的審稿工作做的很不仔細,以致不少出版物中還留下一些本來可以避免的錯誤和缺點”①。因此建立和規(guī)范編輯制度就成為文學出版制度建設的重要內容之一,這也成為1949年以后幾次出版會議的重要議題??傮w而言,編輯制度的建設包括兩個重要內容,一是編輯部的建立和編輯規(guī)范的制定,二是編輯人員的培訓與思想教育。
第一屆全國出版行政會議上確立了編輯制度的一般原則和具體要求。胡喬木在會上明確要求各出版社必須建立編輯部?!肮珷I出版社和私營出版社一樣,沒有編輯部的,如果要存在,就要建立編輯部,不然,亦在封閉之列”,同時對編輯部的建設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編輯部就是要有一定的人員負責資料工作,建立編輯室,資料要可靠、正確,要有一定的人看文字,文字要通順、合格,要有一定的人員對稿件作認真處理,有的要作者重新修改的給作者修改,自己修改了要通知作者等等,要有怎樣的規(guī)定,這次會議應該加以討論?!雹?/p>
編輯部的職責是要“對每一本書稿都應負政治上和技術上的責任”③,而政治上的負責顯然是第一位的。社會主義的出版業(yè)“必須貫徹為人民服務的方向,配合黨和國家在一定時期所提出的政治任務,貫徹黨和國家在一定時期所提出的政治任務,貫徹黨和國家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各項政策和方針,這是我們在出版社內組織編輯工作的指導思想”④。
關于編輯部編輯書籍的一般程序,出版總署也做了明確的要求,每一本書從采用到印制成書,必須經過以下幾個基本程序:1、一切采用的書稿應實行編輯初審、編輯主任復審、總編輯終審和社長批準的編審制度。特別重要的書稿須經專家審查和編委會討論,并經上級領導機關批準。2、書稿經批準采用后,由編輯根據審讀意見進行加工修改。3、每一書稿,至少須經四次校對,其中一次由著作人自校。清樣復印前須經社長和總編輯檢查批準。4、書稿印刷過程中,出版部門應隨時進行檢查。⑤
編輯人員的培訓也是建立編輯制度的重要一環(huán)。培訓工作尤其強調對編輯人員的政治思想教育。在全國新華書店出版工作會議上,陸定一就強調,“新華書店的工作人員,首先是革命家,同時又是出版工作者。革命家就是政治家,無條件為人民服務,就是我們的政治方向”⑥。1949年以后編輯人員的構成有這樣幾個部分:解放以前解放區(qū)的出版工作者和原國統(tǒng)區(qū)的進步的出版工作者、解放后由高等學校畢業(yè)新參加工作的青年學生、國民黨官辦的出版企業(yè)接收下來的和私營出版業(yè)實行社會主義改造時包下來的,以及從社會上吸收來的舊知識分子。以當時的政治標準來看,第一部分人員政治素養(yǎng)高,但文化水平低,第二部分則相反,最后一部分則被分為進步的、中間的和落后的三種。⑦對這些編輯人員的培訓早在1949年5月1日就已經開始,業(yè)務培訓班的教學方針重在“政治教育”,第一周至第五周以政治教育為主,課程有《形勢與任務》、《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社會發(fā)展簡史》、《新民主主義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人生觀》、《改造我們的學習》等。第六周下半周開始,進行“改造我們的學習”課程,學習《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學風、黨風、文風》、《反對黨八股》等四個文件。至第七周末,抽出四個學員的典型思想,在全體大會上討論。第八、九周進行業(yè)務學習及作各政治課的總結。第十周準備進行全體學員的思想和學習鑒定。⑧為了加強政治思想教育,出版社還動員和組織班級干部參加各項社會改革和社會運動,如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肅反運動等等,有的出版社還派編輯干部到工廠、到鄉(xiāng)村體驗生活,從斗爭和生活實踐中去提高社會主義和愛國主義思想。⑨此外,丁玲主持的中央文學研究所也曾專門培養(yǎng)過編輯人員。第一期第二班的目的就是“培養(yǎng)文學編輯、教學工作、理論研究者”,成員多是北大、輔仁、燕京、復旦的畢業(yè)生,如后來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龍世輝。丁玲曾向文研所交代,“這個班的任務,主要是改造思想,要用一半的時間和工農在一起生活”。⑩
在制定的編輯程序約束下,編輯人員的素質被認為是出版工作的關鍵?!凹訌妼W習,不斷提高編輯干部的思想覺悟、政治水平和業(yè)務水平,是保證出版物的質量,提高出版工作的關鍵?!?經過培訓等教育過程,“又紅又?!钡木庉嬋藛T就成為維護文學出版秩序和文學秩序的守門人和把關者。就像中青社的編輯張羽所說的,“我的政治思想和文藝思想,是一直緊跟著黨的教導形成的。解放前反復閱讀過1942年毛澤東同志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52年,十周年,參加了上海文藝整風,再次系統(tǒng)地學習了主席的講話,形成了我對這一問題的觀點,并在工作中堅持下來,并在來京之后,在出版工作中,約稿、選稿、審稿,一直堅持工農兵方向”?。
二
1949年以后文學出版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學生產行為,還是中國共產黨重新進行文學史敘述,建立新的文學秩序的政治行為,因此出版哪些人的哪些作品就顯得非常復雜。出書的原則是非常明確的,作家在解放前的歷史表現,與中國共產黨和革命的關系,以及建國后的政治表現和思想改造狀況,都是作家是否具有出版權的首要條件。根據這樣的原則,文學編輯以“守門人”、“把關者”的角色,成為保證文學出版正確性的第一道把關者。
文學生產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決定了“十七年”時期并不是每個作家都享有充分的出版自由,文學編輯依據作家在革命歷史中的政治傾向和現階段的政治表現進行文學的生產和再生產,延續(xù)革命文學的方向,保證文學秩序的有序運作?!叭嗣裎乃噮矔?、“新文學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選的作家選集以及其他各種叢書都意在以文學的再生產重新敘述文學史,賦予其充分的革命性質,通過確立文學正統(tǒng)來保證文學的方向。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負責人之一樓適夷回憶說:“據我們當時的理解,所謂‘五四’新文學的精神就是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精神,一開頭在選材上就偏重于一般公認的革命、進步作家的著作?!?在作家的選擇上,出版機構必然以此為前提進行具有充分政治考慮的把關。從“新文學選集”入選的作家來看,絕大多數是柔石、胡也頻、殷夫等左翼作家,還有就是具有進步傾向的作家如葉圣陶、朱自清、許地山、聞一多、巴金、老舍、曹禺等人,以此來確保革命文學的正統(tǒng)性及其在建國后文學中的示范作用。那些與革命關系疏運以及存在矛盾的作家則被排除在外,“對新文學運動也有一定影響,如解放前在政治態(tài)度上對革命有一定距離的作家,就非?;ㄙM斟酌了”,“特別是對解放后身在海外的作家,更不敢有所觸及了”。?
沈從文雖然是知名作家,但在1949年以后的文學秩序中顯然是被排斥的,雖然他也有積極表示改造的愿望,并在華北革命大學接受政治改造,但“粉紅色作家”的帽子早已決定了沈從文作品的出版在正常情況下是不能實現的。1953年開明書店與青年出版社合并后通知沈從文:解放前出版的“沈從文著作集”中各書內容過時,凡已印、未印各書稿及紙型均全部代為焚毀。?沈從文在給別人的信中也說,“關于舊有的習作,出版的書店,早通知我說已燒了。印出的既全部燒去,那能說再版?有什么值得出?誰來出?”“同時,其他人作的可以繼續(xù)出版,大致都是對于國家有貢獻,作品又足夠教育新一代的作家的。這種成毀是極有意義的,對個人工作而言,就是一種極好的教育”。?“過去的書,幾年前就得到通知,已通通燒掉了。對于人民有益無害,有此結果,是十分自然的事”?。1957年在政治環(huán)境寬松的條件下,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作家選集的出版范圍也擴大了,原來沒有出版機會的作家獲得了出版權,《沈從文小說選集》在10月得以出版。對此沈從文并沒有過多的欣喜?!斑@些文章從我個人說來,實在都是過了時的東西,不會對現在社會讀者有多大用處,也不應當對現在作者有多大作用”,“這個選集即或印出來,大致也不會有多少讀者,只不過是供一小部分教書的做參考資料,同時讓國外各方面明白中國并不忽視‘五四作家’,還有機會把作品重印而已”。?
有同樣遭遇的還有徐志摩的作品。1954年商務印書館寫信告訴陸小曼:徐志摩全集稿子已經尋到了,因為不合時代性,所以暫時不能出版,取消合同。1957年徐志摩的作品《志摩詩選》得到出版機會,陸小曼也欣喜異常,“我想不到在‘百花齊放’的今天,會有一朵已經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復活,……我首先要感謝共產黨,若是沒有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恐怕這朵被人們遺忘的異花,還是埋葬在泥土下呢!”?蕭乾作品的出版也因為其反動作家的帽子而遭遇挫折。嚴文井在1957年的時候曾反映:“蕭乾認為出沈從文選集是好的,但文學出版社對出版蕭乾的散文問題,一會要他選過去的,后來又要他只選現在的,‘為什么何其芳過去的散文集就可以出版呢?’又如孫福熙、麗尼等人的散文是否可以出版,也值得考慮?!?蕭軍作品的出版同樣不順利,原因在于在解放前他就已經遭到批判。1952年蕭軍將《五月的礦山》送到人民文學出版讓,但被拒絕出版。蕭軍給毛澤東、周恩來寫了信,并將《五月的礦山》、《第三代》兩部長篇小說和劇本《武王伐紂》的手稿由他的老伴王德芬送至中南海。兩個月后習仲勛負責的中央文教委員會復函給蕭軍:毛主席說蕭軍可以出書。請持此函與出版社洽談。蕭軍的作品在此情況下才得以出版。?
1949年以后頻繁的政治運動也使得很多作家的政治合法性被否定,其出版作品的權利自然被剝奪。人民文學出版社原定計劃內出版《丁玲文集》,但丁玲“在1955年受到了大批判,1957年又被錯化為‘右派分子’而取消了”?。而據鮑昌回憶,“我頭上有頂右派的帽子,正在農村‘脫胎換骨’,那時的說法是,我這種人根本不配再出版作品,因而也就不敢對出版社有奢望了”?。王西彥的《在漫長的路上》被認為是“鼓吹‘反動’的‘中間人物論’的標本”,據王西彥回憶,一位百花出版社的編輯告訴他,“上海有關方面已組織名義通知出版社不能出版我的作品,已經出版的不再重印,正在發(fā)排的要停下來,更不必說接受新的稿子了”。?
胡風因為被認為公然和毛澤東的文藝思想相對抗,在建國后繼續(xù)遭到批判,他的作品出版當然會遭遇困難。胡風的報告散文集《和新人物在一起》“本想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但因為馮雪峰同志的回答很冷淡,又由于彭柏山同志的意見,就和雜文集《從源頭到洪流》一起交公私合營的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但出了以后,有半年之久書完了不肯再印。初出的時候在報上登過目錄外,以后再也不登廣告”?。而受胡風牽連,“胡風集團”的成員同樣遭到排斥,在胡風看來,《新文學選集》理應有丘東平在內,“他是黨員,又是在抗日的敵后戰(zhàn)場(新四軍)上犧牲了的唯一的作家,他的作品所寫的主要是海陸豐革命斗爭中的人民和新四軍的戰(zhàn)士,給他在《新文學選集》中保留下來,在單純的政治影響上也應該是有意義的,至少也不應該不選他而選上了庸俗的作家王魯彥之類。想不到我的情況使死者都受到了拖累”?。胡風的妻子梅志的作品出版也遭遇困難,就像胡風所說的,“但由于我的影響,她也陷入了不能發(fā)表文字,被排出文藝活動以外的地步了”?。梅志在解放后寫的童話詩發(fā)表后得到了好評,1950年,“樓適夷在出版總署工作,熱心地要出這兩本童話詩,并說應該交給國家書店出版。交給他了。后來不知道經過了怎樣的過程,嚴重到了非送文化部審查不可。文化部編審處負責人蔣天佐同志來找我,說頂好由作者自己寫信來抽回去。弄到這么嚴重,是使人難于理解的。后來由文化部藝術局編審委員會提了幾條公式主義的意見退回來了。到后來才明白了,那正是周揚同志正式宣布我為‘社會民主黨’之前的事”?。
在這樣的篩選標準下,那些文學的“異端”、在革命文學潮流之外的作家作品就被排除在文學史的新秩序之外。即使能夠得到出版的機會,那些曾經犯過政治錯誤的人的作品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樣。姚雪垠在1957曾經被劃為右派,60年代初雖然已摘掉了帽子,但為了讓這部作品能夠順利出版,只能采取低調處理的方式:出版社不主動宣傳、不登廣告;控制印數;稿費偏低。與此相反的是,文學體制積極培養(yǎng)在新的政治環(huán)境下成長的工農兵作家,對他們作品的出版要積極得多??梢哉f,新的形勢下作家制度的建構必然造成作家群體的分化,就像沈從文在1960年6月所說的:“事實上也是社會變化太快,幾千代表中,可能已不會有廿分之一的人知道我是誰,過去寫了什么,現在又在做什么。大部分將是新人,或工農兵詩人、藝術家,有的也許還不過十四五歲……年輕人生到當前,真是幸運,只要會把工作貼到國家需要上使用,寫作用不到三幾年,或三五篇文章,即可成為全國知名人物……現在作家稍微有點成就的,即當成八寶精一樣看待,做編輯的追來趕去要文章,許多不成熟的還得編輯改改,稍好的,一發(fā)表不久,并且即有機會演成電影,本人和另外一時又即可出國去觀光。真是一舉成名天下揚?!?
以作家的政治表現作為文學出版的依據,目的顯然是想從根本上保證文學出版的政治正確性,并以此來進行“作家隊伍”的建設,保證其內部的純潔性。但這樣一種選擇標準的實質是以作家的政治身份取代作品本身的價值,以作家本位取代作品本位。就像孔靈境所說的:“有些編輯幾乎不愿意閱讀不徹底了解作者情況的文稿,認為這是白花精力,有一個時候甚至接到投稿后,首先要去摸清這位作者的情況?!?
三
雖然對出版權的把關異常嚴格,但并不意味著有出版權利的作家就可以隨意出版自己的作品,他們的作品的出版依然要接受嚴格的審查,“就是對黨的及和黨一起的重要作家的作品,也還是咬文嚼字的‘一絲不茍’”?。就像黃洛峰在全國新華書店工作會議上所說的,“今后即使我們變成國家書店,但在政治上還是不能放松的,并不是新華書店變成國家書店以后,便什么東西都可以賣。這兒有一個原則:就是別人寫的東西,如果是符合于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共同綱領的,也就是符合我們共產黨最低綱領的就可以出,可以賣。如果是不符合共同綱領的,也就是不符合今天我們共產黨底的共同綱領的,那末,對不起,我們就不出,不賣”?。
文學編輯的審稿標準在當時是以政治正確為第一準則的,“我們出版一本書當然首先是要內容好,內容正確,對人民有利,這是最重要的”。因此出版機構的“守門人”角色的實施還表現在對文學作品的政治審查上。編輯依據既定的文藝政策,通過“審稿意見”或直接進行修改,以此確保作品內容的政治可靠性?!案寮搅宋覀兪稚?,要使它能夠出版,要看稿子,‘編’底下還有一個‘審’字,政治上去考究它,這是第一?!?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編輯張羽1955年11月19日給《燒不盡的野火》(即后來的《青春之歌》)提出這樣的“讀后意見”:“小說的弱點是:有很多地方充滿著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不健康的思想和感情。特別是前邊部分”,“小說中另一弱點是:作者在描寫當時的民族矛盾時,沒有適當地反映階級矛盾(斗爭),特別是交織在民族矛盾中的階級矛盾”。張羽建議:“我們可以給作者一個肯定回答:修改到可以出版時出版。但不必訂約。(可以出版的基本條件是:一、符合歷史的真實,符合黨當時提出的政策路線;二、作品的人物及其思想感情是健康的……)”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據編輯張羽回憶說,“當時我和我們出版社內有一個指導思想,就是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要盡量出版描寫工人、農民、解放軍戰(zhàn)士的作品,《青春之歌》寫的是青年知識分子,當時對寫知識分子是避諱的,誰也不敢碰它,蕭也牧本人就是因為寫青年知識分子才被打了一棒子,成了右派,受到了批判。所以我們對《青春之歌》的處理比較謹慎”。?楊沫對當時的形勢也十分清楚,她在日記里寫道:“我曾幾次約張羽同志來談談這稿子怎么改,他沒有來。……也許不大愿意出這本書了,誰不怕落個‘歌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名聲呀?!?可見,政治上的把關是出版機構首要的考慮,文學上的技術要素則相對居于次要地位,這也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提出的“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以藝術標準放在第二位”?的直接體現。
文學編輯也經常根據文學創(chuàng)作的政治要求指導作家進行作品的修改,或者直接對原稿進行修稿,這種修改一般都是順應文學方向的政治性修改。單純的技術性修改和文字處理則是次要的,要以政治上的總體把關為前提。文化部對中央一級出版社進行檢查時就指出,“各出版社編輯干部中存在嚴重的非政治傾向和自由主義作風。編輯在審查稿件時,首先不是從政治上考慮,對稿件提出基本評價,而是首先提枝節(jié)問題(如語法、修辭、引文核對等)。把審稿的責任逐層往上推,實際上不負責任”?。
1964年新華書店向中青社提出再版《紅日》的要求,此時毛澤東關于文藝問題的“兩個批示”傳達后,在出版界掀起了“查書”的整風運動,對已出版的讀物中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進行全面清理檢查。中青社給吳強寫了一封信,建議他對《紅日》序言里有關愛情描寫的一些論述和書中的一些愛情描寫作適當刪節(jié);對張靈甫的描寫,特別是他被殲時的惶恐、緊張、絕望心理要加濃加重;對連長石東根酒后失態(tài)的描寫過重,要淡化。吳強修改后在信中寫道:“你們提出的均應認真考慮,能改的就要改,甚至若干年后,如有必要,來個大改或者重寫,也無不可,這次只能挖挖補補,不能大動了。但此次改動也較大,關于華靜和梁波的愛情生活部分全部刪去了,對石東根和張靈甫的描寫也作了一些改動。”?1962年馬識途的《清江壯歌》創(chuàng)作完成后,因為八屆二中全會重提“以階級斗爭為綱”,并把《劉志丹》打成反黨毒草,馬識途接受韋君宜的意見,“為了把結尾的調子改得高昂一些,設計了一場劫獄斗爭”。一年后,文藝界開始批評人性論、人情味、中間人物,沙汀提醒馬識途,《清江壯歌》里“既富人情味,又有中間人物,要我考慮修改”,他還提到“書里很多地方有痛哭流淚的場景,凄凄慘慘的,雖是情之所至,可是也可能犯忌諱,要做適當的打磨”。韋君宜寫信給馬識途提出同樣的問題,“現在不準流淚,你就暫時不流吧”。遵照韋君宜的意見,馬識途刪去那些流淚的場面。?很多編輯為了加強文學作品的政治可靠性,對文學作品進行刪改、添加,很多都沒有遵循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有人就指出有的編輯“把一首優(yōu)美的藏族民歌加以修改,硬塞進去‘沒有土地搞生產’,‘阻礙我們的是封建’等等僵化的口號”?。
可以說,“十七年”文學編輯的守門人角色,使得編輯的這種把關機制直接影響了文學生產的結果,使文學編輯成為“十七年”文學史的重要書寫者之一。但必須指出的是文學編輯并不具有充分的自主權,因為文學出版背后隱藏著更大的政治權力和復雜的利益關系。在建國后十七年的時間里,文學出版機構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獨立機構,出版行為也不純粹是出版機構內部的事情,出版機構處于一個關系錯綜復雜的政治網絡中,文學出版活動不但受到多種因素的制約,需要和各種不同的社會力量進行協調。在文學作品的出版過程中,文學出版機構要接受上級主管部門的審核意見,協調與作家所在的地方黨委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編輯的行為呈現出一種組織化、集體化的特征,文學出版成為文學編輯與多方力量共同介入的結果。
文學出版是黨密切關注的工作之一,各級黨的組織都把出版當作文化戰(zhàn)線最主要的工作來抓,因此出版活動必然要受到黨的主管部門的約束,出版社必須以黨的意志為最終旨歸?!俺霭婀ぷ魇侵醒肴嗣裾闹匾ぷ?,也是黨的重要工作,黨的各地組織,都必須把這一工作當作最重要的事情去做”,“出版中發(fā)生的問題,最后就要找到黨的機關”。?因此各級黨組織都對文學出版格外關注,文學編輯組織稿件進行出版活動時,也要充分考慮各級黨組織的意見,并積極和作家所在單位進行聯系和溝通,確認沒有政治問題后才能出版。文化部曾下發(fā)通知,“中央一級出版社出版的有關部隊的稿件,一律送總政治部文化部審查,認為可以公開出版后,即可公開出版”??!侗Pl(wèi)延安》“從看初稿、定稿、審查、出版,全是由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負責的”?。
在進行編輯工作時,文學編輯一般都要請黨組織在政治上進行把關,并以他們的意見作為作品編輯加工的依據。地方黨委對本地區(qū)作家的作品出版是十分重視的,畢竟一部好的作品可以為地方贏得巨大的政治利益和榮耀,而且他們?yōu)榱吮苊庾髌烦霭鎺淼恼物L險,也會對作品出版格外小心,畢竟,“將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批評或文藝評價與地方政治的權利地位、形象尊嚴直接聯系起來,將文藝問題與地方政治利益直接對等掛鉤,將有關文藝現象的態(tài)度和判斷直接等同于對地方政治權利的親疏善惡褒貶評價,已經成為一種相當嚴重的普遍現象”?。1965 年新華書店要再版《紅日》,當時文藝界的形勢急轉直下,一批有影響的作品和眾多知名的作家紛紛被公開點名批判,政治空氣已十分緊張。這時出版社再版誰的書,首先要與作者所在的部門取得沒有問題的證明信后,方可安排再版。吳強自然也不例外,中青社向上海有關部門發(fā)了函,回函明確表示:“目前尚未發(fā)現問題,可以再版。”但也指出:“該書內容上的問題,一是愛情描寫,二是連長醉酒丑態(tài),三是團長死后氣氛太悲觀,四是張靈甫之死,讀者意見較多,應當修改后再版為妥?!?
姚雪垠于1962年分批將《李自成》第一卷的修改稿寄到中國青年出版社,闕道隆和江曉天看過后,分兩批發(fā)排,經過三校,于8月上旬排出了征求意見本,分別寄給湖北省和武漢市有關部門和有關同志征求意見。?《紅巖》的出版可以說是作家、編輯、中國青年出版社和重慶市黨委共同努力的集體產物。羅廣彬、楊益言在北京完成四稿回到重慶后來信告訴中青社:“肖部長給四稿作了以下的安排:①指定宣傳部文藝處、市委黨校、團市委、組織部的同志看校樣,并提出意見,②在匯集了各方面的意見后,將主要問題向白戈同志(指任白戈同志,當時重慶市委第一書記)匯報,請白戈同志掌個舵,③七月底去成都,在沙汀同志的指導下進行修改(這是沙汀同志主動提出來的),④修改后,再次到北京,在出版社的指導下,最后定稿?!?從這四項安排可以看出《紅巖》的出版是集體努力的結果,其中包含了重慶市黨的文藝主管部門和最高領導人、四川文聯和作協、中國青年出版社和作者在內的多種力量。
各級黨的意識形態(tài)主觀部門也把管理、監(jiān)督文學出版作為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學編輯進行了第一次審稿。胡喬木在第一屆全國出版行政會議上就強調,“各地的出版社,不論是中南、華東或東北,出版物應不應該出?質量好不好?出版計劃適不適當?最后的結論要找到各地黨的中央局宣傳部。這方面發(fā)生了任何問題,各地黨中央宣傳局不能不負責”?。這種政治連帶責任也使意識形態(tài)部門對書籍出版的審查格外嚴格,并常常直接插手具體的編輯過程。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第九章原來寫了歐陽海和指導員之間的矛盾、沖突,被認為是軍事文學的突破,但分管解放軍文藝社的一位文化部副部長斬釘截鐵地說,這一章必須改,不能設想在一部軍事題材作品里出現一個品質惡劣的指導員,不改好這一章書不能出。金敬邁被迫把這位指導員的身份改為代理副指導員,副的,還是代理,還是文工團拉小提琴的,來連隊是來體驗生活的;他和歐陽海之間的這場斗爭,自然也改成誤會為主??偠灾?,有錯誤的只能是知識分子出身的。?黨的主管部門直接插手文學出版社的編輯過程使得文學編輯在文學作品的出版上并不具有最終的決定權,它必須接受來自黨的主管領導的建議,在意識形態(tài)與作者、出版社利益之間做出政治上的權衡和傾斜。
文學出版原則與標準的限制,加上意識形態(tài)主管部門的監(jiān)督和審查,使得文學編輯在文學作品的出版過程中備受約束,其主觀能動性和自己的文學審美標準無法發(fā)揮作用。而且由于編輯的政治連帶責任,一旦編輯出版了帶有政治錯誤的書籍就會被剝奪政治生命。有人回憶,在百花文藝出版社成立初期,“政治風雨常常無情地沖刷著文藝界,出版社的一些朋友在處理稿件時常常左顧右盼,憂心忡忡”?。在這種情形下,文學編輯的審稿標準難免出現單一化的取向,必然會偏愛那種政治上可靠、不會引發(fā)爭議的作品。
編輯制度的建立不但使文學編輯在出版什么人的書和出版什么書的問題上要嚴格履行“守門人”的職責,而且更要在具體的編輯過程中實行嚴格的審稿制度,以確保出版物的政治正確。文學編輯在在編輯制度的約束下往往要改變自身對文學的評價體系,他們對文學作品的評價自然無法按照自己的文學審美標準進行,而代之以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這就會造成很多文學出版物往往無法保證藝術質量。就像沈從文給張兆和的信中說的,“這里出書極多,到一個書店去,滿架子新書,問作家有什么特別引人的作品?沒有。這些書經過什么選擇而印出,情形也混亂,還有些書出來一二年,無聲無臭的,就到特價部做二三扣出售了。還有些大本子的,書評也少提起。有的印得多,銷路少,積壓在架子上和庫房里,擺個樣子。一般印象是書出得相當亂,可不好”。
【注釋】
①葉圣陶:《為提高出版物的質量而奮斗》,《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3卷,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33頁。
②胡喬木:《改進出版工作的幾個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3卷,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版,255頁。
③《出版總署關于公營出版社編輯機構及工作制度的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4卷,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頁。
④《出版社內組織編輯工作的經驗》,《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9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頁。
⑤《出版總署關于公營出版社編輯機構及工作制度的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4卷,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頁。
⑥陸定一:《陸定一在全國新華書店出版工作會議上的閉幕詞》,《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卷,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頁。
⑦《出版社內部組織編輯工作的經驗》,《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9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6頁。
⑧《出版委員會綜合報告》,《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卷,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65—166頁。
⑨《出版社內部組織編輯工作的經驗》,《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9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頁。
⑩邢小群:《徐剛訪談》,《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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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玲:《42年磨一劍——記〈李自成〉的寫作與出版》,《出版廣角》1999年第11期。
?參見王維玲《成名之作源于勤奮——為紀念〈紅巖〉出版廿周年而作》,《當代文壇》198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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