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伽藍(lán)
1
你的胃是不是感到痙攣與抽搐?藥在哪里?胃酸還在發(fā)作?持續(xù)燃著的煙葉熏得你想嘔。你把臉從圍著緊密的帽子里伸出來卻不呼吸。額頭上有冷汗,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昨天夜里黃土上的鬼火。逼近嘴角的那一聲嘆息吞咽成干澀的唾液。你看著燃盡的煙灰,熏黃的手指。疲憊的胡渣好像爬滿了軀干。再一次點(diǎn)燃煙葉銜在嘴上,扣上鐵殼一般的安全帽。煙在封閉的帽殼世界瘋狂地流竄,你不明白自己怎么還可能有呼吸。它充滿你的口鼻、你的胸腔、你的肺葉、你的血液。她無所不在。怦!怦!爆裂了,你的心臟催命般地蠕動。你在那個夜晚囚禁了多久?你預(yù)備囚禁在那個夜晚多久?
“無論擁你多么地完全我的懷抱如墳場般空虛?!?/p>
“我一生能讓你輝煌幾次?窮盡我所有的智慧,卻無法抵達(dá)那光的國度?!?/p>
這幾句話始終在你心里發(fā)酵,壓得你喘不過氣來,隱隱感到絕望的悲哀。像是無止無盡的哲學(xué)問題執(zhí)意要揪出你的狼狽情緒。你討厭哲學(xué)家,你覺得他們比強(qiáng)奸犯還要聲名狼藉;你憎惡文學(xué)家,你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寡廉鮮恥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你搞不懂為什么自己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上要莫名其妙地和自己斗起狠來,一如你讀不懂她臉上始終揮之不去的那層抑郁。你覺得她被哲學(xué)與文學(xué)給整爛了。但是自己比她更凄慘,居然以為偶爾發(fā)條短信就幸福甜蜜到成了藝術(shù)家了。而你最瞧不起的是藝術(shù)家,你覺得他們靠乞討別人的憐憫才能活著,還自以為是清高的生存。
“有、病!”你啐了一口。
“真、有、病!”你呼出一口長氣,安全帽有氣無力地砸在空落落的地板上。
你站起身,趿拉著鞋,走到窗臺前,將熄火的煙屁股扔在花瓶里,又劃亮一支煙,你瞇著眼看窗戶外的那片水塘。不喜歡。那水塘就是太恣意了才養(yǎng)了一群猖狂的家伙。當(dāng)時租這房子只是看它便宜,地段也清靜。誰知道后面那座山上有個破廟,每周末燒香禮佛的人必然從自家門口經(jīng)過???、鬧的、傻笑的、看了就不爽。那廟里的和尚沒一個合你的意。在你看來全是道貌岸然的欺世盜名之徒,跟自己一樣混蛋。你就不知道在這樣的虛偽里能悟出什么樣的“禪心”,什么樣的“玄美”?更別提“空靈”這玩意兒??侦`是個什么東西?你委實(shí)不懂,念起來都拗口,美個屁!
有??!
偏偏有人就是喜歡。你想起她和你纏了一年的時間,甚至不惜抬雙倍的價就為了讓你將這房轉(zhuǎn)租給她。你就是瞧不慣她那種酸不溜丟的文人樣兒,好像她腳下全是圣土,自己踩的全是爛泥。你也不知什么時候和她就較上勁兒了。這女人也夠執(zhí)著,每次你損她都發(fā)了瘋似地不遺余力,但她總是溫溫地說話,脾氣好到連佛都自愧不如。你覺得自己在工廠其實(shí)還挺讓著女人和小孩的,挺怎么來著?噢,挺他媽紳士的,但不知怎么著就是讓她不過。這幾乎都成了一個原則性的問題了。見了面,不罵她一通損她一頓就渾身不自在,好像便秘一樣。而每天你都在一種預(yù)期性的等待中度過,那女人有一點(diǎn)倒是讓人不得不服,她真是準(zhǔn)時,比自己的生理時鐘都準(zhǔn)。她每周固定星期三和周末來。周三呆半天,周末就粘著不走了,早晨十點(diǎn)鐘準(zhǔn)時叩門,晚上八點(diǎn)準(zhǔn)時走人,真他媽準(zhǔn),有時準(zhǔn)到你自己都窩火。說什么房子倘若不租給她,她會一直努力以誠意感化你。在那之前她會當(dāng)自己是客人借覽主人家的風(fēng)景。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兩人就杠上了。
學(xué)文學(xué)的,還是個學(xué)生就這么無恥到成氣候了。你更肯定了自己對文學(xué)的感覺。
奇怪的是你為什么不拒絕?
為什么默許這種僵持的狀態(tài)?
為什么在早晨八點(diǎn)鐘你就不得不該死地爬起來,抽著不知所謂的煙,詛咒窗外的池塘、故意搞亂家中的一切?
為什么要為什么?
既然你厭煩她絮絮叨叨無休無止的念叨,干嘛要為了她的嘮叨而犯賤地守候?
既然你瞧她不慣,干嘛還忍受她在你的地盤出入自如,你頂多占她言語上的便宜,而實(shí)際上你虧大了。她享用你的空間,搞得這房子已經(jīng)是她的而非你的,你每次看她站在你窗前贊揚(yáng)那池塘邊燦爛的蘆葦就氣不打一處來。你每次看她哼著小調(diào)在廚房擺弄你的餐具,做著千篇一律的紅豆粥就想嘔。
那么你為什么還要忍受。
有病!
你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拿起外套,扭開門,出去,然后關(guān)上。
九點(diǎn)鐘,窗臺上的花瓶里滿是煙尸,那花瓶從外到里都充實(shí)了。露在外面的是那一簇死了都礙眼的蘆葦花。親愛的一一:
在池塘守衛(wèi)的后面是一片荒墳,我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都感到有風(fēng)吹過。我不太想他了,只是想他的歌。今天又夢到柳如是了。我這一年總會夢到她,她笑到最后倒像起你來。有幾分胭脂醉的感覺?;蛟S你們本質(zhì)都是有幾分蛇的因子,妖冶得反成天性了,自然得那么恰到好處。娉婷旖旎時也有濃艷艷的奇香,是沉香粉的味道,約摸滲透著藥味兒。
今天起得晚了,沒趕上食堂的早飯。反正也不是很有胃口,還是不要誤了鐘點(diǎn)才好。
昨天晚上我去拜寺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沒有冒失地進(jìn)去。晚上的時候我總是鼓不起勇氣,只有在白天混著游人才敢近前瞻望。許是晚上人少,你的話多少我是放在心上了。
想想不禁莞爾,但是我還是感到你信奉的力量了。這兩年我沒有變,只是心境不同了些許。身上也聞出緣的味道了。那個人老是說我恬不知恥,說的話竟和你一個味道呢。
一一,你知道嗎?我在這里最多的死亡方式就是忘記你。
零零XX年X月X日晨
2
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存在著天然的等級成分。男人在這一點(diǎn)上比女人想得更清楚也看得更明白。他玩兒但他心里分得很仔細(xì)。
有太多的人恭維我是一位出色的藝術(shù)家,出色的教授。我是一個過得去的畫家,但從沒想到自己和教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其實(shí)畫畫本身沒有詩意的感覺,汗流浹背,才思枯竭,雜亂狼藉,甚至有時會有那么點(diǎn)齷齪。但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一個畫家,或者說一個男人——其實(shí)男人天生都是藝術(shù)家——從不會真正愛上某一個對象,在對女人的問題上尤其如此。但他確實(shí)喜歡使對象變成畫的時刻。
你會問我都畫些什么,什么都有,我的瘋狂,我的浪漫,我的優(yōu)雅,我的虛偽,我的欲望。這些女人們?nèi)珢邸D銜栁以诋嬄泱w女人時有沒有興奮的感覺?這是一個很實(shí)際的問題。來我這里做人體模特的女人太多了,有些確實(shí)成就了我。但成就我的都是那些沒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女人,這真是很諷刺。當(dāng)然有一個例外。沒有興奮的感覺,多數(shù)時候就像想當(dāng)然的事情。不過也有些女人是我決計不會碰的。
女人是很奇怪的一種生物。矛盾得很,做作到恰到好處。這一點(diǎn)是男人望塵莫及的。女人也沒好壞可分,更多的時候好女人與壞女人是女人自己對自己的稱謂。但是大體上來講,女人有兩類,一種是讓你有征服感的,另一種是能激起你保護(hù)欲的。你又會問我哪一類更讓男人想去染指,這個還有挑的嗎?
曾經(jīng)也有一個女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她問的比較含蓄,問我到底在兩種女人中喜歡哪一個。通常問這個問題的女人都是那種傻得可愛的女人。男人喜歡這種女人多半不是因為她美,而是因為她夠傻讓男人有控制感。當(dāng)然我像其他男人一樣會哄著她會用一種晴朗的語氣稱贊她純,夸獎她乖。
你會指責(zé)我虛偽,是,你不虛偽?
既然這樣為什么我會在這個夜晚喝得酩酊大醉?醉不足以形容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因為我頭腦很清醒,只是肢體反應(yīng)要慢上許多。在酒吧里搭訕的女人很多,卻沒有一個像她的。美則美矣,卻老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先生,借個火?!庇钟幸粓F(tuán)油膩的物體粘上來,拒絕女士從來不是我的作風(fēng),我沖她咧嘴笑了笑,醉眼朦朧中,看見她后面的臉孔。一個我以為永不會在這里出現(xiàn)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是我的幻覺,因為如果是真的,那勢必要顛覆我所有對女性固有的判斷。還好,她臉上是一徑的不自在。不知為什么,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松了一口氣。我不清楚她有沒看見我,因為我坐在暗處,而她清楚地暴露在霓虹燈下。仍然是那樣地嗜白。我想她沒有看見我,否則跑都來不及。老實(shí)說,這種錯位感讓我心里有一些驚喜,那本應(yīng)在另外一個女人身上找到的新鮮感居然在此刻在她身上冒了出來。或者我以往對她的認(rèn)識并不完全。
我每周在這個酒吧等一個女人等得心悸,一年了,沒想到等來的竟然是她?造化弄人。我對她太熟悉了,熟悉到我以為再不會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新的特質(zhì),事隔一年后,卻讓我與她相遇在另外的時空。她有些拘謹(jǐn)?shù)氐椭^,但是眼睛又不放棄地在看著她右側(cè)的門。我不否認(rèn)我很好奇,即便我軟玉溫香在懷,我仍掩飾不住對她此時心情的好奇。究竟她為什么而來?我想不通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力量大到可以讓她破壞自己的原則?我當(dāng)年都沒能使她發(fā)生這樣的改變。那么又是誰?什么事讓她能克服心理的障礙?是的,我有一些較量的意味,在酒精的膨脹下更是意外地強(qiáng)烈。這與愛無關(guān),只是一種情緒。
我突然記起自己提及要給她畫裸畫時,她跳起來如驚弓之鳥,先是震驚,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給了我一巴掌,之后卻又痛哭流涕地告解,她只是不知所措,懇求我能諒解。她的反應(yīng)在我的意料之內(nèi),但是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動機(jī),我陰險地想要刺探她的底線。我假裝誠懇地向她道歉,告訴她只是她身上有太純美又自然的東西勾起我的靈感,這種對美的渴望讓我情不自禁。天知道我在鬼扯些什么。她圓睜大眼看著我,里面閃耀著與她外表不符的激情,那種晶亮的光芒讓她整個人都生動了。她什么也沒說,扭捏地走了。第二天晚上,她敲醒了睡眠中的我,告訴我她愿意。我那一刻在心里冷笑不已,我認(rèn)為她是惺惺作態(tài)。我沒再說什么,撐起畫布,老實(shí)說那一刻我什么欲望都沒有。她花了五根煙的時間去脫那單薄的白色連衣裙。她的身材真的不怎么樣,這個我早就知道,只是她脫光以后還是讓我吃了一驚。干癟而又枯瘦的軀干泛著森冷的白,找不到女性的豐腴與柔美。瘦骨嶙峋卻又不見有一絲骨感,實(shí)在找不到與美相關(guān)的因素。她渾身上下惟一美的地方就是那雙眼睛,像一個精靈。其他確實(shí)提不成。頭發(fā)枯黃而又稀薄,眉毛疏淡,鼻子很塌,嘴唇也不夠飽滿紅潤,總之在她身上找不見女性圓潤的線條。這是實(shí)事求是的評價。我草草地畫了幾筆就推說太累,讓她回去了。不過我還是盡責(zé)地叫了一輛的送她回去。她臨走時很靦腆地對我鞠躬,說靜候我的大作。我有些不耐煩地捋捋頭發(fā),但還是笑著說好。那幅畫在另外一個女人的身上完成了。她也給了我一巴掌,真正結(jié)實(shí)的一巴掌,不像前面的不痛不癢,卻是在所有事情結(jié)束以后。那幅畫是我目前最滿意的一幅,卻沒有被展出過。
此時看著她,與兩年前初見時有很大的不同,卻又說不出哪里不一樣。她在等誰?
3
你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趕在十點(diǎn)鐘時匆匆趕回。隔著泛濫著蘆葦?shù)某靥?,你看見她一身素衣素裙佇立在晚秋的早晨,你鎖著門的屋前,這讓你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放松。你不緊不慢地拖拉著步子,等她發(fā)現(xiàn)你后的反應(yīng)。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那一瞬仿佛花了一生一世。你和她都有片刻的發(fā)怔。你覺得自己從沒在早晨的薄霧中如此近卻自然地打量她。你不知她臉上何以有那種類似的情緒。但只是那么一兩秒,她露出大大的笑容,眼里水亮亮的,抿著有些蒼白的唇:“嗨!”
你心里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你感覺什么東西似曾相識,你差一點(diǎn)也用同樣溫柔的語氣回應(yīng)她同樣的話語。你為這個想法而感到懊喪不已,因此你沒好氣地頂她:“嗨什么?有病嗎?神經(jīng)!”
“我在對你說早晨啊,今天起得這么早?。咳コ烤毩耸遣皇??”她溫吞吞斯文地說。
“關(guān)你鳥事?。俊蹦銢]好氣地回答。徑自開了門,曉得她會尾隨而進(jìn),所以也不用費(fèi)神看她。等你進(jìn)了門才發(fā)現(xiàn)她仍在原地站著,沒有要進(jìn)來的意思。你有些不解,看著穿著白衣白裙的她竟有些心疼的感覺。她那樣單薄地站立在那里,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吹走。這讓你又回復(fù)到記憶里的恐懼,那天雖然是晚上,卻和今天有著同樣的效果。好像她也不再是她而是她。真是奇怪,她倆沒一點(diǎn)像的地方,怎會帶給你同樣的體驗?你抹了下臉,有些不勝疲倦地問她:“怎么?終于想通不再執(zhí)著了?該不會是一不留心愛上我了,所以怕了吧?”臨了你惡意問道,用著譏誚的眼神斜睨著她。只是你的鎮(zhèn)定迅速粉碎在她的下一句話里。
“是!”她燦爛無比地一笑,那笑容里有著深沉的悲哀。
親愛的一一:
我終于找到了他。
今天又去了那座寺廟,住持師傅在背著英文單詞,場面頗有些滑稽。我已不像第一次見他時那么羞澀,也不再介意你曾經(jīng)指責(zé)我的那番話語。所以心下倒因為釋然而平添幾分從容來。我和他都忙碌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比肩站在佛前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在晨光大放的屋內(nèi)理所當(dāng)然地打量他。換了以前我決計是不可能這么大膽的。
他的臉色紅潤,身上有著樸素的光芒,戴著老花的眼鏡。那拿在手上的英文書只有前幾頁黑得有些破舊,透露出翻閱的痕跡。一一,我想席地而坐,盡管我穿著淑女的長裙。我坐了下來,是我的錯覺吧,敲木魚的聲音中斷了那么一兩秒。我看到大殿又多了幾顆油光的頭顱,泛著青青的發(fā)渣子,像是才剃度了不久。地板十分熱燙,有些粗糙,不似記憶中的平滑。許是我的心境在此刻變得敏感了許多的緣故吧。我等待那個年邁的聲音如約地響起。
“施主,求什么?”那本英文書仍在他的手上,但是他的視線卻足以穿透那細(xì)密的英文單詞。
“求緣!”一一,原諒我,恐怕這是我此世對你說的最多的話。
我和住持先生打了商量,我糾正他的英文,雖然我看不出他是否真的需要那與他無關(guān)的英文,但他認(rèn)為那對他很重要,一如我請他給我講述佛經(jīng)故事一般,旁人不覺必要,但我卻覺得它很重要。一一,你知道為什么。我在你的生命中缺席了太久太久。
第一個故事——
月名王施眼。
佛前世輪回為月明王。一天,出宮游玩兒見到一個雙目失明的老者,沿街乞討,向月明王訴說他雙目失明的痛苦,王非常同情他,于是就剜出了自己的雙眼施與老人。
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淚,最后竟然號啕大哭。親愛的一一,你說對了,眼淚是我身上最為淺薄也最廉價的東西。什么東西讓我通徹心肺,幾乎無法負(fù)荷。
我終于找到了他,用我的眼睛貪婪地看著他。那一刻我體會到你的心情,從沒有和你這么地貼近過。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眼睛。妖艷迷離,狹長深邃,有著始終錯落的譏誚和自嘲。還有一種啞啞的滄桑讓我的胸口泛疼。我沒有他的照片也沒有他的地址,我所擁有的只是他的名字和你對他的懷念。
一一,我想你。
零零XX年X月X日夜
就算天在此刻塌了也不會讓你感到更為驚訝。
你仔細(xì)地用一種近乎鄙視的眼光審視她。你的腦海里翻江倒海,有什么東西在一剎那重疊起來。
“你愛我嗎?”
“是!”
“但你要離開我?”
“是!”
……
“你會忘記我嗎?”
“是!”
“你要嫁給他?”
“是!”
……
“你故意讓我恨你,然后無法忘記你?”
“……,是……”
“你真的不會后悔?”
“……是!”
……
“你在害怕?”
“是?!?/p>
“……該不會是一不留心愛上我,所以怕了吧?”
“是!”
你覺得煙癮又在此時發(fā)作,眼里的她也由一身的素凈變成張狂的血紅色。本是慘白的臉龐也意外得妖異起來。你突然害怕起眼前這個女人,你覺得她不正常,有些歇斯底里。記憶中她只在你面前失態(tài)過一次。你暗自撇嘴,想起那次爭吵。
“他媽的,你把這里合該當(dāng)你自己家是吧?那是什么破玩意兒?”
“蘆葦花。”
“我該死地知道它是蘆葦,你把它拎回來干嘛?”
“插在這個花瓶,放在窗臺會很漂亮?!?/p>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怎么合著你真當(dāng)自己是藝術(shù)家?破草一堆,跟你一樣難看,趕緊拿著滾蛋?!?/p>
“真的很漂亮?!?/p>
“滾!”你就手拿起那花瓶往地上拼命地一砸。
“你他媽還假想自己是畢加索,把蘆葦當(dāng)陽葵呢是不是?”你起伏著胸膛厭惡地吼。
“是梵高的向日葵?!彼穆曇敉蝗话胃吡?。眼睛又迸射出那種罕見的光亮。隱隱有些變腔的哭意。
“我管他是誰!你滾不滾?不滾,我揍你!”你是真的想揍她,不知道為什么你的手血脈賁張,強(qiáng)烈地想摑她一掌,是因為她反常的不馴服還是因為她刺痛你心中貧乏得可憐的藝術(shù)家的因子,你不清楚,只是知道她那自恃清高的倨傲態(tài)度讓你感到一陣讓人作嘔的反感。矯情。你暗啐。
你搞不懂她為什么還有臉站在你的屋內(nèi)哭成這個樣子。那持續(xù)的啜泣聲讓你以為自己真的揍了她一樣。但你心里明白,就算你真的揍了她她也不會哭成這模樣。你以前用比這更兇狠惡毒的話威脅侮辱過她也沒見她掉一滴眼淚。
現(xiàn)在想來那是她惟一的一次失態(tài)。第二天她又恢復(fù)了正常,后來她愛怎么整,你也就隨她。怕她哭嗎?
4
我盯著面前的這個裸女,她的軀體和那個女人一樣幾近完美,像是神的杰作。只不過這個女人的膚色稍嫌蒼白。那個女人的膚色卻是健康的麥色,隆起的胸線沉甸甸精致的弧圓。水蛇一樣細(xì)滑的腰肢,修長結(jié)實(shí)比例完美的下肢。細(xì)長弧形優(yōu)美的脖頸,只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孔,眼前的這張是金發(fā)洋妞的面容,雖然輪廓同樣的深刻,膚質(zhì)上就要差上許多,滿臉的雀斑在白皙的臉孔上突兀地占據(jù)。眼睛更是不像,那個女人有一雙狹長、狐媚入骨的鳳眼,眼波流轉(zhuǎn)間千種風(fēng)情盡顯,硬直漆黑的睫毛倔強(qiáng)地半掩幽深的眼瞳。不像這雙,空洞的兩個大窟窿,翹而軟的睫毛疲軟的凸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褶痕。
我居然就無意識地比較了起來。這一年多總是這樣,只要是肖像畫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自從那個晚上后我再也沒能見著她,連做夢都不曾夢到。但是我每周照舊會去她曾經(jīng)出沒的酒吧等她。你問我為什么,這東西說不清楚。
一個人怎樣才能讓自己完全地消失?
我的畫筆落在畫中女人的手上,白皙纖細(xì)。她的手有些粗糙,好像從事過太多的體力活,十根手指都有細(xì)細(xì)的繭子。手型很漂亮,就是稍嫌大了些。她是那種很容易讓人上癮的女人,初接觸時男人會有些排斥,因為她太過美艷,但一旦陷入會淪陷得很快。她自然的野性會讓你萌生征服的欲望。我找她當(dāng)模特時其實(shí)是居心不良,在酒吧第一次見面,我就有些為她著迷,她身上有著很深刻的矛盾的氣質(zhì)。你是知道的,神秘的女人很要命。男人當(dāng)然并非每個都是無肉不歡的,但大抵都是差不多的。美麗再加上野性與那么一點(diǎn)神秘的憂郁和貴氣,罌粟花也不過如此。不上癮都難。就連那么一點(diǎn)小毛病你也會很包容。她那時正在和一群男人喝酒,笑得花枝亂顫,涂著蔻丹的手指夾著燃著的煙。一副煙視媚行的調(diào)調(diào)。可是即便如此也有一種放蕩的優(yōu)雅,你會說我被浪漫的細(xì)胞搞得神智不清了??傊阏f那是沖動也好欲望也罷,我迷上她了。我邀她喝酒,每一次真是一擲千金,錢不就是這么花著的?這樣相處了幾天,我也深諳循序漸進(jìn)的藝術(shù),我開始偶爾和她聊聊藝術(shù)。我原以為她不過是氣質(zhì)嬌好的煙花女子,與街上的流鶯沒什么不同,只不過更善于勾引的伎倆。但讓我意外的是她對藝術(shù)的見地內(nèi)行得讓我吃驚,談吐間泄露的信息決非一時半會兒看會兒書就能假裝得了的。我開始揣摩起她的心思,男人這種動物一旦關(guān)注到女人表皮下的東西就不好收拾了。我于是提議讓她參觀我的畫室。她斜睨著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然的笑痕??次业难凵褡屛矣行┌l(fā)毛。我感到她太世故了,這方面的經(jīng)驗仿佛比我更為老練,所以她的眼神才讓我覺得一眼看透我本質(zhì)般的一針見血。那一刻的感覺像是她涼涼地洞穿我偽君子的外衣。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錢,除此之外不為什么。所以討價還價時讓我感到受盡羞辱。因為我似乎太投入了倒顯得不識時務(wù)。她是為數(shù)不多的讓我在作畫時感到精神滿足的女人。在她身上你覺得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怎么說,即便我一再強(qiáng)調(diào)她是把身體當(dāng)工具的酒家女,我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她似乎比專業(yè)的人體模特還要在行。在她身上尋找靈感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一件事情。如果說我在她脫衣服之前心存不軌的話,這一切也會在衣衫褪盡后讓我感到褻瀆了一件藝術(shù)品。我從沒在哪個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那種書里說的致命的性感與典雅。在她脫衣的那一瞬間我隱約找到了那種感覺。
也有專業(yè)的人體模特,他們脫衣跟卸裝一般自然,但是那好像是一種條件反射形成的曠日持久的忍耐與習(xí)慣。他們的表情沒有激情,冷漠地任你搓扁揉圓,合作得令人滿意但總讓你提不起興致,更多時候,他們像一種活的蠟像,行尸走肉般沒有再被發(fā)掘創(chuàng)作的可能了。她不一樣。是的,我付給她錢,就像我也要給那些模特錢一樣。但是她似乎自身就是發(fā)光體,她脫衣時的表情和動作真實(shí)自然得仿佛沒人時她也是這么做的。不扭捏做作也不蓄意挑逗,卻也不是麻木冷漠任人宰割的姿態(tài)。尺度之間她拿捏得恰到好處。我似乎就像一架隱形的攝像機(jī)不為她所覺得捕捉她每一個生動優(yōu)美的細(xì)胞。她將藝術(shù)和性完全地分開了。大凡推推阻阻扭扭捏捏脫衣的女人都是因為想到了性的區(qū)分或者性本身而不自然;蓄意挑逗的則是根本將人體畫與性交易扯為一談;至于人體模特則是刻意地把性本身當(dāng)作藝術(shù)品去自我暗示。我說這些倒不是蓄意開脫,告訴你我與模特們發(fā)生關(guān)系是她們引誘使然。但是起碼有一點(diǎn)需要解釋,以上三種女人在我沒要求和她們發(fā)生茍且之前就已經(jīng)在心里幻想了。她們早先我一步意識到性的發(fā)生。至于結(jié)果是抗拒還是接受就是另一層面的問題了。
她坐在那里,哪怕擺出再放蕩的姿勢眼里也是一片坦然。相對的這種純粹的東西就會使我很快地進(jìn)入狀態(tài),就像我茶幾上放的山茶花,美麗而生機(jī)盎然卻不是徒具其表的蠟像讓人連臨摹也失去了興趣。
我想和她建立更親密的關(guān)系,這就與藝術(shù)全然無關(guān)了。
對她來說是錢,簡單并且一目了然;對我而言不是藝術(shù),那又是什么呢?
5
雖然她有一張娃娃的臉,但是她畢竟不是一個娃娃。
她有一張落落寡歡的嘴唇。嘴角總是別有深意地抿著。有時候你看她好像在笑,但總覺得她的笑容有一種幽怨的縹緲。終于,你感到眼前這個女人只有一點(diǎn)和她是有著驚人的相似的。她們的眼里總會跳躍著你理解不來的火花,并且有著殘忍的固執(zhí)。
你需要冷靜,所以你劃著了一根煙,卻不急著去抽。你仍然保持著背對她的姿勢,不想回頭。你知道她仍在門口,而門是開著的。
“無論你如何憎惡我,無論你想怎樣懲罰我,永遠(yuǎn)別用背影對我,永遠(yuǎn)別讓我一個人等待,我對你只有這一個請求。請你,請你答應(yīng)我。”
背后的聲音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你的手抖了一下,像是在抖煙灰。
“康莊,我生命中注定有流浪的因子。讓我走吧,否則我會枯萎在你豐沛的愛里。放我走吧,我對你只有這一個請求?!?/p>
他媽的!鬼扯些什么。你不想弄懂這樣的女人,這些女人一個個都有病。沒一個正常,連睡覺時捂在厚厚的被子里,肢體都是冰涼的女人有什么好的?
你想對她說滾,但是你始終沒有說出口。只是冰冷地站立,就像在進(jìn)行一場曠日持久的拉力賽。直到煙頭燙著了手,你才發(fā)現(xiàn)你沒有抽,而它已經(jīng)燃完。
陽光投射在簡陋的屋里,窗臺上的蘆葦仿佛要燒起來。
第一次見她時,你覺得你撿了一只貓。你也不懂男人為什么總會把女人比作一種東西,她們或者是動物或者是植物,奇怪的是除了吵架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女人很享受男人對她的這種稱謂。你覺得她就像是一只貓。一只黑貓。蜷縮在你宿舍的門口。但是窗外沒有下雨,相反,艷陽高照。你看她的眼神肆無忌憚,完全不知什么是掩飾??赡苁悄贻p,也可能是沒有經(jīng)驗。你想把她藏起來。
她很聽話,順從得像是被喂了食的貓。你叫她娃娃,即便你最后知道了她的名字,你也只叫她娃娃。你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你養(yǎng)她。男人有時候就是犯賤,但是就為了那么一個目的,醞釀如此漫長的時間。你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她。她喜歡書,卻從不仔細(xì)翻閱。她喜歡所有亮晶晶的東西,喜歡飾品,廉價的香水,和花花綠綠的裙子。喜歡物質(zhì),卻又矛盾地鄙視它。你還在念書,但是你翹了幾乎所有的課,打工,就是為了養(yǎng)她。她惟一的優(yōu)點(diǎn)也是缺點(diǎn)就是她不懂得拒絕。她在這個問題上甚至不去思考。
那段時間,你感覺你們像一對小夫妻,她很喜歡撒嬌,而且深諳其道。你放縱自己去寵她,雖然不是甜言蜜語,雖然仍是滿口別扭的粗話,但那幾乎耗盡你一生的柔情。她喜歡散步,喜歡去百貨商場逐一地去試品牌的內(nèi)衣,看你的眼神很妖媚,卻又透露出孩子一樣的天真。只是偶爾,她在書店里會呆很長的時間。眼睛會有潮濕的憂郁。她喜歡在你的懷里取暖,但是從不安分,有時你會覺得她故意挑逗你,惹得你起火,但當(dāng)你壓住她,控制不住時,她又會冰冷地推開你,用最難聽的話罵你。于是你們吵架,每一次吵架都筋疲力竭,你打她,但是她從不怕你,用那雙孩子般的眼睛盯著你,眼睛里燒著濃濃的火焰。然后你感到背脊發(fā)涼,她會蜷縮在窗臺,幽深地看著遠(yuǎn)方不知名的黑暗。你開始無休無止地抽煙,到天快大白的時候,你又會不知不覺地走到窗前,擁抱她冰冷的軀干。旭日東升,她會笑得像個孩子一般悅耳動聽,溫柔地伸出雙手讓你抱。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抽咽,用一種絕望的呻吟淹沒你。她會徹夜地哭泣,你就在黑暗中艱難地等待,你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她悲傷的時候像是一只受傷的野獸,用泛著幽光的眼冷冷地打量周遭的一切。你感到她距離你如此的遙遠(yuǎn),渾身散發(fā)出讓人無法靠近的氣息。然后在漫長的黑夜挫敗地煎熬。但第二天她又會哼著歌先你一步起來,她會給你做飯。每一個菜都很詩意,從名字到它養(yǎng)生的哲學(xué)。你感到困頓、焦躁、卻又無可奈何。她喜歡念詩,你不喜歡詩歌,卻喜歡她滿臉陶醉的表情。你聽不懂,從湖畔派到意象派你感覺都一樣的空洞,可是你喜歡她洋葵一樣燦爛的笑臉。你覺得她是你的毒藥。你正在一天天腐爛。偶爾,她會披著直溜溜的黑發(fā),穿著雪白的淑女裙去你的宿舍尋你。那模樣無辜純潔得像是童話里最后的公主。只有眼神蕩漾著卡門的妖冶。你宿舍的傻瓜會一哄而上,她好像故意來享受那些青澀男孩的諂媚和蹩腳的搭訕,她好像不是來尋你。你一開始會對她故意的招惹感到氣憤,并且心痛。于是,你會拖著她回到藏嬌的屋,你咒罵,你毆打,你故意弄痛她,你想盡辦法想讓她難受,哪怕就那么一次也好??墒悄惆l(fā)現(xiàn),你最終只是在羞辱自己。她就像一只冷靜的黑貓,始終表情淡漠地凝視著你。你疲憊不堪,開始麻木地忍受,開始麻木安靜地等待時間能讓這一切終結(jié)。因為你知道,你自己無法放開她。你害怕失去她。你就像在等待死亡般等待她來宣布,等待她終于膩味地離去在掏干你所有之后。
她說,她不是你的娃娃。
6
這個洋妞的笑讓我胸口一陣惡心??晌疫€是對她比了一個下流的手勢。然后她的身體就像砧板上肥腴慘白的豬肉,死氣沉沉卻又散發(fā)出沖鼻的膻味兒。我不理會她蓄意的引誘,逃命似地離開陰暗的畫室。顏料迸射砸在我的襯衣上,像在胸口鑿開一個血窟窿。窗外的夜街下著瓢潑大雨,我義無反顧地沖出去,瞬間暈開的顏料像盛開的花朵。我覺得自己很臟。
神在彼岸的世界/從未放棄此世的普度慈航/夜未央/大地一片寒凝/靈魂將會在苦難中憔悴/卻要在她平靜的進(jìn)程中/惟有此時/惟有在她的無度中/我們才能真切地感受她豐沛的力量/惟有罕見之物才能擴(kuò)大我們的感官/惟有在新的強(qiáng)力面前的戰(zhàn)栗中/我們的感情才會生長/
我不是信徒,但是我去教堂。我生命中無法缺席的兩個所在,酒吧和教堂。主在哪里試煉你,必會在哪里給你甜蜜的補(bǔ)償。我對此堅信不已。所以有時我去完酒吧,酩酊著身體去教堂,哪怕只是在主的雕像前靜默地站立;有時我會安靜地在教堂等待時間的流失,拖沓著沉重的步履游蕩到附近的酒吧,你會發(fā)現(xiàn),教堂的隔街就會是燈紅酒綠的放蕩之所。我樂此不疲。但是我從不告解,也不請求寬恕。
圣經(jīng)告訴你,只有兩個理由可以讓我們苦悶:一是如果我們還沒有得救,其二是雖然我們得救了,卻仍然活在罪中。二者之一,都是足以令我們苦悶的。我過去的一個學(xué)生告訴我,應(yīng)當(dāng)仰望神。她是虔誠的基督徒,除了繪畫,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祈禱。她有著優(yōu)美的嗓音,甜潤悠揚(yáng),像穿過溪流的風(fēng)聲般令人有著窒息的溫柔。所以我喜歡她的告解,她會在有人無人,悲悲喜喜間小聲地囁嚅:“父啊,我的祈求本來不配,但是為了我主耶穌基督的緣故,我還是求你答應(yīng)我的要求,也給我恩典能讓我安靜地等候你的時間。我深信你的時間一到,你就用你的辦法為我成就我所祈求的。”我奇怪自己怎么會完整地記憶并且順暢地默誦。實(shí)際上我只聽她頌過一遍,只是她那低頭的嫵媚和雛菊花般的弱小姿態(tài)加深了那次頌?zāi)畹挠∠?,以至于她每次流露出類似的情緒,我都十分的肯定那滾動在她細(xì)致頸項里的聲音是始終如一回蕩在我胸腔里的完整字句。
我不清楚我的腳步為何如此凄清,它好像比我更明白我的心。有時我向往在漆黑的夜巷,遭遇一些變故,某個沒有臉孔的人執(zhí)著彎弓一樣的長刀風(fēng)馳電掣般急沖而來,我基本上不去想傷口,但是我會無數(shù)次暢想血流出的聲音與情景。就像躺在溫溫的水里,像一株異教的植物開在艷艷的土中,像鏡子里你異常幽怨的表情。像第一次聽到的火車鳴笛聲,像夜街石板上空落落的跫音,像你哽在柔軟嘴唇里的禱文。你會問理由呢?不知道,或許是為了我口袋里鼓鼓的錢囊,或許是為了我搶了他的女友,或許沒有理由。或許是——我缺乏自戕的勇氣。
酒精、女人、繪畫都麻醉不了你的時候,你一定會很沮喪。我有太久的時間沒有哭泣,我?guī)缀跬浟俗约哼€有這樣的身體功能。這與是不是男人沒有關(guān)系,只是忘記了什么是哭。你沒有懷疑過耶穌的性別嗎?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女的。
雨停了,只是教堂門口的瓷白雕像濕漉漉的,像剛剛哭過,脆弱地裸著身體?;厝チ?,如果那洋妞還在,可以親熱一番。
我又看見她了,她還是穿著白色的衣裙,裙子的下擺有著黑色的污水,我曾經(jīng)一直幻想那個女人像她一樣穿著白色的裙站立在某個雨后的街口。必然有著驚心動魄的美麗,那么我終于也有理由為了那樣的時刻屏氣凝神,終于也有一個理由能讓我有勇氣忘記呼吸的甜美。但是沒有,即使在夢里也祈求不來那樣的時刻。她搭上了那輛公車,雖然隔著一條馬路我仍然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是我所陌生的詭魅。這讓我想起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迷上一個穿黑衣的女人。她有著雪白的肌膚,終年穿深色衣服,極其美麗,我一開始只是著了魔地想親近她,在她的身上,有著我少年時期所有的浪漫幻想。我摸清她搭車的時間,奇怪吧,這樣的女人,謎一樣的存在,卻有著極為規(guī)矩的作息。她早晨會在九點(diǎn)鐘的時候搭乘一路車去牛奶公司買純鮮的牛奶,只買一個牌子的,從未間斷只是在周末的時候會推遲兩個小時。然后她會去逛百貨,買很多的衣服和首飾,卻不曾見她穿戴過。下午四點(diǎn)她會在糕點(diǎn)店里吃油膩的奶油,必然會喝一杯溫溫的牛奶。她經(jīng)常會和不同的男人約會,在咖啡館、書店、或是任何有她的地方,只是在車上和家里,她始終是一個人。那讓我感覺,她在為我守候。她的側(cè)影很迷人,雅致而古典的額,靈秀翹挺的鼻,細(xì)薄的嘴唇有著淺淺的朱紅,身材纖細(xì),四肢修長,皮膚白得有些透明。這一定是常喝牛奶的緣故,我想。下午七點(diǎn)她會準(zhǔn)時搭一路車回家,從未更改。我后來有些奇怪,她坐車的時間與我上下學(xué)的時間剛好吻合,但我不去思考意義。只是追隨她。她每周三會固定地去銀行取錢然后去郵局寄錢。她有時會神秘地微笑,讓我覺得她似乎已覺察到我的跟蹤,但是她并沒有拒絕也不點(diǎn)破。在車上,她透過玻璃的反光看著我,眼神異常的溫柔和哀傷。我喜歡她撩裙擺的姿勢,像個高貴的公主。我在私秘的幻想中偷偷地幸福著,無數(shù)夜里陶醉地醒來,一直持續(xù)到有一天,她,沒去買牛奶,也沒去吃糕點(diǎn),沒有和男人約會,也沒有搭公車回家。
一個人怎樣才能讓自己完全地消失?
我在凜冽的冬天等她,錯過了無數(shù)趟回家的車,我魂不守舍地在她的門口,在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等她。我長久地等待,漫長的隆冬,我用我僅會的方式偏執(zhí)地等待她的出現(xiàn)。直到我發(fā)起了高燒,肺炎并且住院;直到我度過我的青春期,我的聲帶再也不是沙啞的鴨叫;直到我不再坐公車,我忘記了等待。
以賽亞書第三十章第十八節(jié)說:“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p>
現(xiàn)在我在等另一個女人。
7
你不知道門口的女人還要佇立多久,瞇著眼你看見她的頭發(fā)在陽光下稀薄地呼吸,沒有重量的存在。嘴唇單薄而沒有力度,總感覺并不適合艷艷的朱砂。她向你伸出一只手,只是你只有在她那里才能獲救。
你的視線越過她似乎在撫摸另一張荒涼的面孔。有許多隱忍的悲怯被迅速地點(diǎn)燃。
你似乎又回到了記憶中一望無際的葵花地,三個幼小的身影在太陽底下絕望地約定。
以后,無論怎樣,我們都要在一起。直到神把我們分開。
直到神把我們分開。
直到神把我們分開。
你滿臉傷痕,破碎的傷口,追著冬日里那輛醒目的寶馬,淚與血交織地喊,等我,無論天涯海角,我一定會找到你。
回憶像張牙舞爪的魔,猙獰地想要將你吞沒。她的暗昧的臉更像是你一回頭就會遭遇的車禍。你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臉孔已經(jīng)全然模糊,她仍然囚禁在你的記憶中,一張孩童稚嫩的臉再也不曾衰敗。而你沒有她的照片,任憑記憶將你蠶食得體無完膚。
你從此失去了她,在茫茫的人海。其中有多少刻意的成分是你堅決不愿碰觸的底線。你沒有失憶,沒有瘋狂,也沒有死亡。直到你也離開了冰冷的孤兒院,被一對可憐的夫婦領(lǐng)養(yǎng)。直到你不得不和世界上僅有的親人告別。
你還記得,自己被領(lǐng)走時,她光著腳站在你必經(jīng)的葵花地里,眼神落寞不起波瀾地凝視著你,似乎就在那里站了一輩子,成一尊像。始終靜默,連再見都不曾說。那一年,你十一歲,而她已經(jīng)大到樣貌足以定型,沒有人愿意領(lǐng)養(yǎng)的年紀(jì)。她始終不和你聯(lián)系,你的生命與她們再無交集。但是你的眼睛里時刻有她的影像。
你無法在看著鏡子的時候不想起她。一如你始終無法丟棄那個破舊的洋娃娃一樣。你像懷揣著隱疾的秘密將它深深地藏在你最隱蔽的角落,不去觸摸,但是卻執(zhí)意叫一個撿來的女人娃娃,這個女人后來終于離棄了你,你本以為自己會哀傷,但是沒有,就像是演習(xí)了無數(shù)回一樣接受了她的離去。你最終明白她并不是你記憶中甜美的娃娃。她是一株有毒的綠色植物,生命力猖狂的璀璨,即便有著一顆始終脆弱的心,也拒絕在太陽底下流淚,她的靈魂總在貪婪地渴求,所以注定漂泊。她帶走了你的另一段人生,讓你的某一部分持續(xù)的疼痛,你習(xí)慣性地感到厭倦。當(dāng)煙癮發(fā)作時,會不由自主的詛咒,但是你知道這些并不是真的。你的燃點(diǎn)很低,很容易接受一段感情,卻拒絕維持它到承諾的期限。
你的戀情意外地眩目,也極容易沉迷。尤其在她之后的那一段歲月,你幾乎是在以消耗生命的方式在捕捉愛情。酗酒、斗毆、賭博、飚車、和女人亂整,你以絕望的激情執(zhí)著于肉欲和感官的沉緬。拒絕去關(guān)心或是研究一個女人。你以為你會在沉淪中腐朽,然而你的劫數(shù)還在。
你遇到一個真正的女人。嫵媚妖嬈,花枝招展,是所有男人的美夢和深淵。你不確定自己在她身上找尋什么。你和她同居,卻不與她有性?,F(xiàn)在想來真是有病,但是你知道再次遇見她你還是不會產(chǎn)生與她性交的念頭。你喜歡依偎在她的胸口,徹夜地?fù)肀?,極為平靜,不會有沖動也沒有任何幻想。她的身上有你缺失的所有感情,豐滿的身材時刻涌現(xiàn)母性的溫情。枕在她的懷里軟綿綿的有一種止渴后的安詳。有她在的時候,你很少想到抽煙。血液里暴力粗魯?shù)囊蜃右矔谒陌矊幚锲綇?fù)。你似乎回到了孩子天真的狀態(tài)。雖然她是一個喜怒無常的女人,但是你不在乎。你覺得你們倆在脾氣秉性上旗鼓相當(dāng),嬉笑怒罵,拳腳相向卻彼此不會受傷。你想和她這樣一直平靜地生活。不去回憶過去也不展望將來,封閉在一個有她的殼里。你對她說別去賣淫了,和我一起生活。這個笑靨如花的女人揚(yáng)手給了你一記耳光,你反手回敬了她。于是你們倆第一次在黑夜長久地抽煙。廝打后是精疲力竭,心力憔悴的沉默。她叼著煙說你為什么不讓著她,好歹她比你大十幾歲,體力上毫無優(yōu)勢,心態(tài)上更是如此。你對她說,因為我對你是認(rèn)真的。她又問你喜歡她哪一點(diǎn),你說她身上沒有文學(xué)的味道。盡是庸脂俗粉、浪蕩下賤的調(diào)調(diào)。這讓你很寬慰讓你的某個部位不會疼痛也不會想要她。很安全。她聽后妖嬈地笑直到一不小心笑出了眼淚,然后她冷笑著說,你這個混蛋,老娘不是你媽。你要學(xué)著自己長大。之后她開始瘋狂地接客,有時就在你的眼前,挑釁得不留余地、撩撥得肆無忌憚。事后她會用一種極度羞辱的方式把錢扔到你的臉上,眼睛里噴著野野的火。你們開始用極盡羞辱的話語互相折磨,你罵她下賤她罵你無能。然后是汗水淋漓的撕扯扭打。它似乎是性的一種替代性的補(bǔ)償。這樣的日子終于在一個夏日的夜晚宣告結(jié)束。她要離開你,她說,康莊,你不能在我這里躲一輩子。因為愛你,我要離開你。你驚恐而無措地問了她太多的問題,每一個問題后面都是你即將面臨的地獄。她卻一概只回答一個字,似乎不勝疲憊。那次談話意外的平靜,沒有爭吵也不見眼淚,誰也沒摔東西,也不再扭打成兩株纏繞的藤。你仍然枕在她的懷里,卻感到懷抱如墳場般空虛。你在她的身上再也尋不到溫暖,那晚你和她嘗試著性交,整夜輾轉(zhuǎn)反復(fù),卻發(fā)現(xiàn)同樣的空虛滅頂而來。第二天,你在自己預(yù)感熟悉的恐懼中醒轉(zhuǎn),她的消失像童年的那個約定,這一次你依然沒有拔足去追。
她離你而去,你扔掉了那個藏了多年的娃娃。
8
有時候一個女人的寂寞很容易勾引一個男人的視線。
學(xué)校的湖里有一汪蓮,夏天下雨的天氣會在湖面形成薄薄的繭。我有時會去那里寫生。有一個羸弱的背影總會吸引我的目光,我想她應(yīng)該有一雙精靈的眼睛。我一直不讓自己去看她的正面,我想保持一種假想的喜悅。她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粉紫的裙擺飛揚(yáng),頭發(fā)很長,厚重漆黑,顯得腰肢纖細(xì),不盈一握。小腿細(xì)白,裙裾輕拂時有一種古雅的性感,淡淡的紫像一枝含苞的蓮。我猜她會喜歡莫奈。
我每天早晨都去湖邊,那時學(xué)生很少。只有她挾著一縷清香,固定是沉香粉的味道。那天下了雨,她的皮鞋敲在石板地上異常好聽。像雨敲擊靈魂的聲音。剔透清脆。聲音在我耳邊靜止時,世界有著幽深的靜謐。這個女人的嗓音出乎我意料的柔媚,不是我想象的孩童的稚嫩青澀。
“您不回去嗎?”
“為什么要回去?”
“下雨了?!?/p>
“正符合我的心境?!?/p>
“哦。失禮了?!?/p>
這一刻我決定看她的臉。
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眉心有痣的人,注定情債滿身。如果那顆痣是紅色的——
她的眉心閃耀著妖異的紅色,像是一顆凝固的血珠,渾圓成一種相思的紅豆。
——那個人會緣淺福薄。
我的畫布上是褐色的蓮,頹敗地開在煙灰的冰上。天空是一任的粉紅。
“《睡蓮·水的風(fēng)景》1905年?!?/p>
“莫奈?!蔽易旖俏P(yáng),從眼睫下若有所思地看她,為她的話做最完美的注解。她喜歡莫奈。我再次肯定。
“是,可是他是艷粉的蓮。我還記得像一片燦爛的焰火。畫面的水呈淺藍(lán)色,有時像金的溶液,在變幻莫測的綠色水面上,反映著天空和池塘的坡岸,在那些倒影里盛開著清淡明亮的睡蓮?!彼穆曇敉蝗挥辛肃诹恋馁|(zhì)感,顯得遙遠(yuǎn)而開闊。眼下深深的陰影有一種慵懶的濕潤。
“只是他們不喜歡他?!?/p>
“盡管如此,”她停頓一下,眨著卷曲細(xì)絨的睫毛,抿出淺淺的弧度:“他說獻(xiàn)給法蘭西”。
這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我對自己說。
我請她用餐。她迷離地微笑。并沒有拒絕。吃的是中式的茶點(diǎn)。就在學(xué)校的宴會廳。在喧嚷的聲音中聽她的嗓音,和著窗玻璃上敲擊的雨珠恍若隔世的凄迷。即使隔著這么近,我總覺得看不清她的臉,與回憶有著朦朧的錯位。但是我執(zhí)意要給她點(diǎn)一杯牛奶。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喝牛奶的,她只能喝牛奶。
她的眼睛在尷尬的靜默中輻射出銳利的光芒,有些玩味地卷曲腮邊的頭發(fā),聳了聳肩不拒絕也不逢迎。我們都開始緘默。她恬靜著一張側(cè)臉,倦怠地看著玻璃外的世界。我終于看清她的臉,多年前穿黑衣的女人憂郁地斜靠在車窗玻璃旁,從反光的玻璃上打量著我。視線游移往復(fù)就是不在我的身上停落。我的心里突然漲滿柔情,看她的眼光幽怨綿長。只是她不喝牛奶,那只水杯安靜地站立。連位置都不曾改變。她的手也白皙纖細(xì),只是右手腕上有串乍眼的手鏈,蜿蜒成好幾圈盤桓在她纖弱的手腕。殷紅的珠子就像她眉心的痣。這讓她的手顯出刺目的白。我盯著那串珠鏈,隱約覺得它束縛著她的某一部分,可能是承諾,也可能是傷口。我的目光越過她如畫的眉眼,痛苦地定格在她朱砂的相思痣上。
“先生也喜歡莫奈?”她的聲音優(yōu)雅地響起,穿透我的冥想。
“唔?”我竟有些赧然?!安煌耆?。印象派的畫我都保持著距離去審視。我不是個深入本質(zhì)的人。我,”我凝視著她,“很膚淺。”
她笑了,不是抿唇掠過水面不痛不癢的微笑,而是落拓爽朗的笑聲,直指內(nèi)心。
“那你為什么喜歡莫奈?”我問她。因為莫奈和你有著一樣的寂寥與哀傷。答案在心底呼嘯。
“……”她平靜地看著我,溫溫的眼波有著浸人的冰冷?!安恢?,就是喜歡?!弊詈髱讉€字很輕。
我微笑,這個女人有著矛盾的靈魂,但是控制得很好,得體合宜。她肯定不抽煙,不吃辛辣的食物,晚上睡覺的時候從沒嘗試過裸著身體,也不進(jìn)行自慰,甚至不會撫摸自己的軀干。她也許對酒有著極高的品位,但是絕不沉溺,不酗酒,喜歡聽爵士和古典,偶爾在閑暇的時候聽聽鄉(xiāng)村民謠。香水總是滲透著中草藥的溫和,不會流露嗆鼻的氣息。有潔癖。喜歡的顏色只可能是黑、白、青、藍(lán),決不張揚(yáng)。這樣的女人自控能力絕佳,從不輕易妥協(xié)。往往外柔內(nèi)剛。喜歡莫奈、莎士比亞和肖邦。她的眼底很澄明,除了疼痛絕不隱藏任何情緒。這樣的女人必然有著深刻的掙扎的痕跡,容易愛也容易遺忘。她纖細(xì)卻絕不脆弱。所以她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我結(jié)賬準(zhǔn)備和她離開。那杯牛奶仍然天真地靜默在桌腳。點(diǎn)滴未出。
我抑制不了沖動地問她要聯(lián)系的方式,心下還有一陣隱痛。我害怕我的判斷錯誤,將我拖向一個更為巨大荒蕪的沼澤。她禮貌地說,別再送我。你不要被我的美麗所迷惑,我已為愛而枯萎,我有孩子,我已不再年輕。所以,她的語調(diào)飄忽,千萬別愛上我。
這個女人教的是藝術(shù)哲學(xué)。畫過畫,流過浪,生過孩子。
9
你想對她說進(jìn)來,但是你的嘴唇只是略微翕張,吐出寂寞的煙圈兒。
你頹然地凝視,眼神卻悲哀地找不到焦距。
說句話吧。你感到胃開始痛,瞬間被抽空了某種偽裝,但是你不想嚴(yán)肅。
這個白色的妖異影子在太陽底下緩緩地移動,白皙的足踝跨進(jìn)簡陋的門檻,像一只引誘的手打開異世界的門。光亮攏在她的肩后仿佛收起了羽翼的禿鷲,而你是一塊腐肉,爬滿了綠頭的蠅。
“你期望從我這里得到愛情嗎?”你問。
“不!”
你眉峰微挑,狠狠吸了口煙。連辱罵她的興致都沒有,只是異外地疲倦。
“滾!”你從鼻腔里哼出一個字。
“今天別趕我好嗎,我呆一會兒會走。你可以不說話。也不必理我。但是別趕我走?!彼难劬龅?,只是臉上緋紅一片,熏得眼睫潮濕,有著可怕的溫柔。
你沉默。緩慢地坐下,煙已吸到了頭。
“你有沒有一個人去聽過火車的聲音?不為旅行也不是去和某個人告別?”她在靜默中沙啞地自語。
你不知費(fèi)了多大的勁兒去抑制胸口泛濫的厭惡,空氣中有著她毀滅的毒素。沉郁的窒息攫獲住你。你的眼睛只是在蘆葦?shù)挠纳钐庢i定,幻想一種平靜。
“我喜歡黃色,璀璨的金黃色?!?/p>
“我喜歡文森特·梵高?!蹦愕氖稚想[約某簇肌肉在跳動。
“有一次我去一個地方,看到很美的一片陽葵地,碧艷碧艷的葉子簇?fù)硐碌慕瘘S璀璨。一望無際的葵花排山倒海?!蹦愕募绨蚪┯驳乇3滞环N姿勢。
“每次我看到你窗外的蘆葦塘,就會很親切?;ㄔ陲L(fēng)中招展,金黃色的莖桿竭力伸張,仰望你的天空也像守望著秘密”。她的聲音有些興奮,不用回頭你料想她的眼神又會迸射出異樣的光亮,一種讓人嫌惡并戰(zhàn)栗的神采。這讓她變得強(qiáng)大。讓你挫敗并且憂傷。
她突然間移動身體,走向你視域中的窗臺。她用手?jǐn)[弄花瓶里的蘆葦,細(xì)長枯瘦的手緩慢地觸摸,從花到瓶頸,手法輕柔蘊(yùn)含情感,像愛撫。陽光似乎穿透她的身體,她有了透明的質(zhì)感,這讓你不得不正視她的存在。那單薄的背影籠罩在溫水的陽光里散發(fā)蒼白的光線,空氣中彌漫哀傷的味道。
“我今天不開心,早晨去吃飯的時候,看到經(jīng)常去的那間館子搬遷了,它為什么要搬?”她的語氣又變成了孩子似的自言自語。這讓你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惑。
她開始哼歌,聲音并不好聽卻是房子中惟一的聲音。
他媽的,鳥叫的英文,這讓你莫名的煩躁。奇怪的是你并不愿意移動,也不愿開口,不想打斷她嗎?你只是覺得你想聽懂她在唱什么,也許那很重要。你聽不懂,可是你分明聽到一種絕望的情緒。
“……”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But still your love was true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side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You l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
Starry starry night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
Frameless heads on nameless walls
With eyes that watch the world and can’t forget
Like the strangers that you’ve met
The ragged man in ragged clothes
The silver thorn of bloody roses
Lie crushed and broken on the virgin snow
Now I think I know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
Perhaps they never will.”
“……”
隨她吧。你在心里無聲地妥協(xié)。拒絕去思考。但是她不放過你,她沙啞的吟唱中有著倦怠毀世的激情。形成一種逼仄的力量,讓你沉淀,有重量地思索并且掙扎。
“你知道為什么你的蘆葦這么眩目燦爛嗎?”她的歌聲終止于一句詰問。
這一次,你沒再逃避,你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她有些落寞地微笑,身上所有的光華俱斂,背向有陽光的窗臺,隱藏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眼睛晶亮地閃爍,然后靜止在某一個幽深的角落,亮閃閃地顫動。
“為什么?”你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追問。
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你們的視線在稀薄的空氣黑暗的氣息中膠著。
你以為她不會說,但是她沒有,只是想了很久。
她略側(cè)著頭,口氣有一些俏皮,說出的話卻是心驚肉跳:
“因為,你愛的人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從未離開?!?/p>
你的喉頭發(fā)緊,胃又開始痙攣,但是你的大腦一片空白。你理解不來她話中的含義,懵。那首歌又開始回旋。這次你聽懂了它的大意。
星夜下
調(diào)色板上只有藍(lán)與灰
你用那透視我靈魂深處的雙眼
望向夏日的天空
山上的陰影,襯托出樹和水仙的輪廓
用雪地斑駁的色彩
捕捉微風(fēng)和冬日的寒冷
如今我才明白你想對我說些什么
你清醒的時候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你努力想讓他們得到解脫
他們卻不予理會,他們也不知道如何面對
也許現(xiàn)在他們會知道
星夜下
艷麗的花朵燃燒般怒放
云朵在紫色的霧靄中旋繞
映在文森特藍(lán)色的瞳孔中
色彩變化萬千清晨琥珀色的田野
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寫著痛苦
在藝術(shù)家靈性的手下得到真實(shí)的再現(xiàn)
因為他們不能愛你
但你的愛依然真實(shí)存在
星夜下當(dāng)心中再沒有一絲希望
你像熱戀的人兒般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我希望曾經(jīng)告訴你文森特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像你這樣美好
星夜下
空蕩蕩的大廳里掛著畫像
無名的墻上掛著沒有邊框的頭像
他們看著這世界無法忘卻
就像你曾遇見的陌生人
衣衫襤褸面帶嘲諷的人
血紅的玫瑰銀色的刺
破碎在潔白的雪地上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你曾想對我說些什么
你清醒的時候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你努力想讓他們得到解脫
他們卻不予理會他們不會明白
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
——Vincent Words & music by Don Mclean
“她再也沒花可開?!?/p>
10
梵高一度是我的圣人。
我還是孩子時無數(shù)次臨摹他那幅著名的自畫像,割耳的那幅,直到我開始貧乏,并且無力承受少年時慘綠的激情。
有太多人熱愛在饑寒的礦區(qū)傳播福音,拯救不了自己卻拼命拯救別人靈魂的梵高,怎么講,我不覺的這些人熱愛的是梵高,他們可能只是在迷戀自己在他身上的投影,只有將子彈射入腹部,或是在精神病院創(chuàng)作“星夜”的梵高才是真實(shí)的。愛一個人首先要學(xué)會愛他身上古老并且痛苦的部分。
為一個妓女割去了耳朵,讓靈魂在法國遮天蔽日的陽葵地里簇?fù)碇紵M。這樣的梵高讓我迷戀。喜歡談?wù)撿`魂的人都很迷信純潔的自殺,認(rèn)為自己的死亡有著耶穌一般神圣的意義,為拯救蒼生去殉道。所以有些人唾罵梵高的自私,怎么能只為了自己的靈魂著想?他們說他是失敗者,有著可恥的懦弱與自私。偏偏卻要以藝術(shù)和愛的名義吸引世人的眼光。這些人對人世的忠誠值得動容,但是他們還是在追逐偽人的榮耀。當(dāng)然我仍然欣賞坦蕩的虛偽,卻無法認(rèn)同以虛偽攻訐虛偽的無恥。梵高應(yīng)該給予我們的是對人本身的熱愛和體諒。人的價值永遠(yuǎn)是藝術(shù)無法超越的,即便是一個妓女的價值。婊子不是人嗎?她們的痛苦之處正是現(xiàn)代藝術(shù)高昂的地方。你可以說我是個藝術(shù)瘋狂分子。當(dāng)然也可以諷刺我是一個人本主義者??傊伊w慕梵高37歲卻絕對完美的生命,只有自戕的那一刻才是作為人的任性,也是人得以睥睨其他生物的傲人之處。你也可以維持你的判斷,指責(zé)他懦弱,無法“直面慘淡的人生。”誰不是在批判他人時獲得重生的希望,似乎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我不也是在譏嘲這些假道學(xué)時獲得叛逆的快感。一瞬間的自由。只為了獲得那一瞬間自由的快感,寧愿付出生命的代價,當(dāng)然這種情感是模仿不來的。我是沒有勇氣嘗試自殺,即便我無數(shù)次揣摩猜測過那一刻的無上優(yōu)越感——也不敢。
“這個荷蘭人只有一個靈魂。”莫奈和塞尚都對梵高這樣定義。
這個靈魂說:“痛苦即人生?!?/p>
我的靈魂不是高高的哥特式建筑守衛(wèi)的城堡。雖然我信仰耶穌、佛、信仰異教徒的神。我修飾它而非徒勞地守候。
有個女人說驕傲的靈魂不需要堡壘就像真正的美女永遠(yuǎn)敢于素面朝天。她是不是美女我沒有概念,只是她所有的金錢和精力全部奔赴美容的戰(zhàn)場,用它們堆砌一種自然的質(zhì)感。別再欺騙自己了,真實(shí)的東西永遠(yuǎn)不可能完美。神不可能讓人天生美麗。我對女人的經(jīng)驗豐富得足夠我對別人的談資不以為然。對女人的經(jīng)驗只有一個是真理,永遠(yuǎn)不要輕易想象她真實(shí)的樣貌,那會讓你不勝負(fù)荷。當(dāng)然篤信天然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的話更是毛頭小子的愚蠢和自以為是。女人在修飾自己的事情上總是不遺余力,越是看上去接近自然的修飾越是要花費(fèi)巨昂的精力與資金,世界上的事都是如此,高明的繪畫是如此,虛懷若谷的格調(diào)也是如此。只要他有懾服你的力量,美麗或者魅力。沒有先天后天的美麗區(qū)別,只有在修飾藝術(shù)手段上的高下之分。這個,從外在到內(nèi)在都十分受用?;旧厦總€女人都會啟發(fā)你對美麗的一種理解。靈魂和女人似乎并不沾邊,但是它們都是只有深諳修飾藝術(shù)的人才能激發(fā)自身的亮度。怎樣才能讓一個女人足夠美麗?怎樣才能讓一個靈魂充滿魅力?虛偽是不貳真理。你可以用最激烈的言辭反駁我,但是,真相確實(shí)如此,往往殘酷卻不會真正傷人。你可以嘗試坦誠,但是只要你能堅持24小時而不感到厭倦,你就可以超越神了?,F(xiàn)代文明就是一個讓人不斷虛偽化的過程。對此,我們該額手稱慶,因為這是美的代價。我沒有引導(dǎo)你們虛偽,但是只有虛偽才能引導(dǎo)出美。你會問我什么是修飾,怎樣修飾,色彩。只有色彩。它會讓你的畫成為真正的藝術(shù)品,也會讓你的靈魂有深度。我說的色彩不僅僅是你們手中的丙烯或水粉。我想這個我們都能領(lǐng)會。
這是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的課堂。以上是我授課的內(nèi)容,照慣例的開場白。女生的數(shù)量超過男生,稚嫩卻叛逆。學(xué)藝術(shù)的女孩都是這樣??偸遣粎捚錈┑亟o自己貼上個性的標(biāo)簽。我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第一次授課時的心情,只是慣性地言說。談不上認(rèn)真也沒有激情。但是臺下的孩子卻聽得動情,那是因為他們年輕,最傲人的資本。我也有過那樣的年紀(jì),比他們還要熾烈的瘋狂。仰慕的眼光已經(jīng)激不起我的興趣,也許我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喜歡做獵手的人,不喜歡被作為獵物追逐。而且她們太小,沒有世故的風(fēng)情。當(dāng)然基本上,我不是一個有道德操守的人,講課也許認(rèn)真,但是課堂下,我并不把自己當(dāng)作老師或者教授。有花蕊般的小女生找過我,我也沒有拒絕。都是成年人,我不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她們負(fù)有什么保護(hù)的責(zé)任。我想她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各取所需,她們想混得學(xué)分,而我圖一時快樂。很公平。不過,圖謀愛情的小女生就是我絕不會碰的。通常,我都不會看錯。你會罵我衣冠禽獸。我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我追求自己的快樂和自由,并沒有妨礙到他人的幸福。我成全了很多女生白馬王子或是長腿叔叔的幻想,給了她們完美的一次體驗。我對一個女孩的傷害還不及那些童話故事的千分之一。況且我對自己的外貌和才學(xué)還是有著自信,當(dāng)然這也是外界投射在我心里的反映。豆蔻年華,你怎么忍心叫這些女孩枯萎在無望的等待里。在禿頂、啤酒肚、滿嘴煙酒臭氣的老男人包圍中體會藝術(shù)之光?在膽小、怯懦毫無才華和風(fēng)度、沒有強(qiáng)壯身體和堅韌性格的小男生的簇?fù)硐麦w會英雄情結(jié)?你可以把我當(dāng)作她們愛的啟蒙老師。當(dāng)然也可以罵我畜生或是禽獸。但是我卻是她們幻想的儒雅的騎士。
我的底線是從不勉強(qiáng)她們,也從未主動對某一個示好。
就像現(xiàn)在。我知道有一雙清純的眼睛在追隨我,那里面滿是羅曼蒂克的幻想和瘋狂。女生永不會放棄對王子情結(jié)的追逐。我理解。我也很想成為一個女人的騎士,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
成全它是一種仁慈還是殘忍,我寧愿相信是一種仁慈。
幻想的毀滅會完成一次蛻變。人總要學(xué)著長大,并忍受痛苦。痛苦比幻想更具有力量。一如恨之于愛。紅豆的殼總是紅得發(fā)黑的。這中間蘊(yùn)含深意。
尾 聲
XX年X月X日,我終于將自己在畫室珍藏多年的那幅畫拿出來辦了一個小眾的畫展,取名為《戀》。人們背地里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討論這畫里肖似我的佛的臉,以及疑似我的學(xué)生的女尼的臉,但他們面對我時無不夸獎我的才華,認(rèn)為其光芒四射直逼梵高。我也虛以委蛇,心里卻冷笑不已。
第1001根香煙滅掉以后,我又用這幅畫裝點(diǎn)了我們美術(shù)系的樓。
于是,一切就這樣炸開了鍋。
師生戀,道德敗壞……各種閑言碎語,各種版本的猜想鋪天蓋地而來。
迫于壓力,我被迫離職。
那一天,飄著綿綿細(xì)雨,我爬上美術(shù)系頂樓之前,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幅畫
心里無比寧靜,無比坦然。
我和她終于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合了。
誰也拆不散,神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我站在美術(shù)系頂樓,迎風(fēng)而立。
我白衣白褲,衣衫獵獵作響。
就像是一場儀式,我突然想到
風(fēng)停
云住
雨歇
果然
風(fēng)停
云住
雨歇
那一刻,我無法遏制地狂笑不已。
我看著樓下圍觀的同事和學(xué)生,突然感到無限悲憫。
在他們黑壓壓的仰視中,我說,你們看,我便是你們的神。
言罷,從28層高的樓頂縱身躍下。
我微笑著看著圍成扇形的人群集體向后退開,滿意地看到自己跌落在那幅巨幅畫像的面前。
我的腦袋砸在地面上,骨頭碎裂的一聲,腦漿迸射,血花四濺,像在地上潑墨,我只想,這才是我最后的儀式上最理想的顏色,這才是我最好的一幅畫。
就這樣,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新聞鏈接:
XX報紙XXX于X校現(xiàn)場報道,XX年X月X日X時許,某高校美術(shù)系教師從自己任職的系教學(xué)樓頂跳樓自殺,事發(fā)地點(diǎn)正是該教師生前展映作品的地點(diǎn),據(jù)悉警方正就此事件進(jìn)行調(diào)查。按照死者生前遺愿,其雙眼捐贈給該高校文學(xué)系一位名叫零零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