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珊[大連海事大學人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26]
作 者:尹玉珊,文學博士,大連海事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923年到1926年,冰心前往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學習英國文學。三年留美生活豐富了她的人生閱歷,促成了她個人思想情感的轉變。特別是病中對超越種族、文化差異的博愛的體驗,使她對博愛的理解由觀念走向實踐,實現(xiàn)了愛的哲學的深化。正如茅盾所言,留學之前她對愛的理解和表現(xiàn)比較薄弱,出國之后的作品“就找到更深的基礎”,“這便是第一次,也就是第末次,冰心女士對于‘愛的哲學’的充量的解釋”①。范伯群、曾華鵬也認為,冰心“最終完成她的‘愛的哲學’,達到了‘愛’的泛濫的程度,是在1923年去國留美時期”②。
赴美留學之前,冰心先后就讀于貝滿女子中學、燕京大學等基督教會學校,在燕京大學期間還受洗成為一名基督教徒,基督教的博愛思想對她產生了深刻影響。在她眼中,“上帝是愛的上帝,宇宙是愛的宇宙”③,世間萬物無不“滲透了宇宙的愛,化出了新的生命”④。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實質也是愛。小說《超人》表達了“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博愛主題;《國旗》通過中日小朋友的純潔友誼,表現(xiàn)了對人類之愛對于國籍、種族差異的超越;《繁星》更明確發(fā)出了“人類呵!相愛罷,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向著同一的歸宿”的呼吁。
雖然這一時期博愛在冰心的作品中頻繁閃現(xiàn),但是它主要源于基督教文化影響下一種抽象的思想觀念,而非來自于個人切身的生活體驗、真正的情感認同。事實上她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局限于狹窄的家庭范圍。這就導致博愛的外表下,掩藏著家庭之愛、母愛的實質。陳西瀅曾經(jīng)批評冰心的作品“一望而知是一個沒有出過學校門的聰明女子的作品,人物和情節(jié)都離實際太遠了”⑤,這一評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的思想創(chuàng)作的局限性。出國留學之前,冰心的生活范圍基本局限于家庭、學校,對社會人生接觸較少,在學校又是走讀生,家庭生活成為她人生體驗和作品題材的主要來源。家庭之愛、特別是母愛由此構成了愛的哲學的靈魂。就連她頻繁渲染的博愛,其實質也是家庭之愛、母愛?!冻恕分械牟劬褪怯赡笎圩冃味鴣?,作者借主人公之口形象傳達了這一觀念:“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么?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薄笆澜缟系哪赣H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边@一奇異的思維邏輯反映出冰心對愛的理解較為狹隘,她只能從自己熟悉的母愛的角度來理解、解釋博愛,難怪有人質疑“這樣來解釋‘愛的哲學’,不免基礎太顯薄弱了吧”⑥。與之類似,《煩悶》對博愛具體內涵的表現(xiàn)只有一個母親愛撫兒子的瞬間場景,顯示出以母愛來取代博愛的傾向。
冰心出國之前的博愛觀念主要源于基督教文化的外部影響,而非源自于實際的日常生活體驗,博愛的外表下掩藏著家庭之愛、母愛的實質。這一傾向真正得以改變,必須在她超越狹窄的家庭生活,體驗超越種族、文化差異的人類之愛之后,這正發(fā)生于她赴美留學期間。
冰心初到美國,真切感受到中美巨大的種族、文化差異,對美國人、美國文化產生了異質、隔膜之感。“美國女生的打扮,確比中國的美麗。衣服顏色異常的鮮艷,在我這是很新穎的。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⑦這一評價將冰心自己與美國人劃清了界限。小說《相片》有意將中美兩國人作對比,美國人“舉止是那樣的佻達,談吐是那樣的無忌”,中國人則“安詳”、“幽嫻貞靜”,“這樣的人格,在跳蕩喧嘩的西方女兒里是找不到的”。主人公施女士雖是美國人,卻厭惡美國人的性格,將中國視作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這一情節(jié)安排顯示了冰心在三年留美經(jīng)驗基礎上對美國人的疏離感。除此之外,她對美國的自然環(huán)境也頗感不適。雖然學校周邊自然環(huán)境極為優(yōu)美,在她看來卻缺乏歷史積淀和文化底蘊“,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初辟的痕跡”⑧,“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國度!”⑨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國內一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只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呵!”⑩
迥異的種族文化使得冰心對美國人產生情感隔膜。在她最需要關懷的時候,卻不期然得到了美國朋友的無私關愛。這一經(jīng)歷使她產生了強烈的情感震撼,真切地體味到博愛對于種族、文化差異的超越。
冰心初次離家遠游,備受鄉(xiāng)愁困擾,正如《往事(二)》題辭所比喻的:“她是翩翩的乳燕,橫海飄游,月明風緊,不敢停留——在她頻頻回顧的飛翔里,總帶著鄉(xiāng)愁!”威爾斯利女子大學里的湖泊Waban被她創(chuàng)造性地音譯為“慰冰湖”,正是取其“安慰冰心”之意。入學不久,她就因肺部血管舊病復發(fā),被迫中斷學業(yè),入醫(yī)治療和療養(yǎng)近八個月之久。鄉(xiāng)愁加上病患,給冰心造成巨大的打擊,她為此“心酸腸斷”、“幾乎神經(jīng)錯亂”、“深深的覺出了宇宙間的凄楚與孤立”?。在這種情況下,她對于別人的關懷、撫慰有著強烈的需要,特別當這種撫慰來自于“非我族類”的美國人時?!都男∽x者》(通訊九)記述了她生病之初的三次落淚,其中兩次都和美國朋友的關愛有關。第一次是她剛從昏迷中醒來,便看到了同住一座宿舍樓的美國同學們送來的一束束鮮花,她深深為這真摯的友情所感動,不禁流下了熱淚。第二次落淚緣于美國師長的慰問。冰心在燕京大學就讀期間,和美國女教師鮑貴思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留美期間,她深受鮑貴思父母的關懷。鮑老夫人得知冰心病重的消息后,專程從波士頓趕來探望??粗驌淖约憾半p眼含淚,蒼白無主的面顏”和離開時“頻頻回顧”的“‘母愛’的后影”,冰心不禁潸然淚下。眾所周知,母親是冰心最愛的人,在這里她竟將一位異國婦人比作自己的母親,足見二人感情之深。除了異國同學和長輩的關愛之外,療養(yǎng)期間冰心還與病友們建立了真摯的情感聯(lián)系。雖然病友們來自多個不同的國家,但是在相似的生死考驗面前,卻能超越種族和文化的差異,給予彼此無私的關懷,為此冰心感喟不已:“‘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贊嘆!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它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里,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只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這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lián)在一起。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在美國朋友的關愛之下,冰心逐漸恢復健康,她對美國人的認識、理解也逐漸由“異”趨“同”。她晚年回憶起留美生活,特別強調與美國人的友善關系,將三年留美生活總結為“只是熟悉了幾個美國家庭,結交了幾個同學和病友,游歷了幾個地方,如此而已!”?感謝“廣闊美麗的美國國土和熱情友好的美國人民,把我年輕的心包圍起來”?,顯示出對博愛的深切體驗和感悟。
留美期間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博愛之于冰心,由一種抽象的思想觀念,轉變成為具體的生活體驗、真正的情感認同。她在作品中清晰地表現(xiàn)了這一轉變:“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tǒng)為條件的。至于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里,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出國之前冰心對愛的理解局限于“以血統(tǒng)為條件”的家庭之愛,對于超越血緣的“朋友同學之間”的博愛則缺乏深切的體驗與認同。留美期間“久病客居”、“饋送慰問”的經(jīng)歷,使她真正理解了“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的博愛。她還推己及人,由病中受到關愛的經(jīng)歷,意識到對別人施予愛的重要性:“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換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愛的范圍的擴大(由家庭到世界)、愛的性質的轉變(由“受”到“施”),真切反映了冰心愛的哲學的深化。
隨著愛的哲學的深化,冰心開始以博愛的視角重新審視過去的經(jīng)歷,在習焉不察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人類之愛的光輝。《憶淑敏》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冰心與淑敏原是關系密切的中學同學,后來隨著彼此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而慢慢疏遠,以至于淑敏猝然病逝,冰心反應頗為漠然,并未參加葬禮也未寫作任何祭文。不料一年之后,她在美國生病療養(yǎng)期間,卻突然深深懷念起這位舊友,專門作《憶淑敏》一文加以祭奠。這種“去年的淚,今日才流”?的感情遲滯情況并非偶然,正是她赴美前后思想情感變化的具體體現(xiàn)。出國之前冰心并不理解人類博愛,對于它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友誼也頗為淡漠,不懂得珍惜。留美期間她真正理解了博愛,也由此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友誼,因此“她死后一年,我心中舊誼的第一次再現(xiàn)”?。作品結尾特意將寫作時間標注為“四月,基督殉愛日,一九二四”,彰示了冰心對基督教博愛的真切、深入的感悟。與之類似,同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六一姊》也表現(xiàn)了對過往友愛的重新發(fā)現(xiàn),顯示了愛的哲學的深化。
冰心曾經(jīng)對比自己留美前后的作品,認為“去國以前,文字多于情緒。去國以后,情緒多于文字”?。這一自我評價看似簡單,實則反映了個人精神世界的深刻變化。赴美之前,博愛之于她主要停留于抽象認識、文字表現(xiàn),堪稱“文字多于情緒”。赴美以后,她真正體驗、認同博愛,自然“情緒多于文字”。這一評價再次彰示了她的愛的哲學與美國體驗之間的密切關系。
①⑥茅盾:《冰心論》,《文學》第3卷第2期,1934年8月。
②范伯群、曾華鵬:《論冰心的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1964年第1期。
③冰心:《圣詩·夜半》,《生命》1921年3月第1卷第8冊。
④冰心:《宇宙的愛》,《晨報》1921年6月23日。
⑤陳西瀅:《新文學運動以來的十部著作》,《西瀅閑話》,新月書店1929年版,第345頁。
⑦⑧⑨⑩?????冰心:《寄小讀者》通訊十八、十六、二十九、十六、十一、十九、十九、十九、十六?!都男∽x者》從1923年7月29日至1926年9月6日陸續(xù)刊登于《晨報副刊》。
?冰心:《我讀〈神州學人〉》,《神州學人》1987年9月第3期。
?冰心1989年3月27日致吳冰信,未收入《冰心全集》,見《關于W校與美國朋友——致吳冰信》,《愛心》2005年9月第24期。
??冰心:《憶淑敏》,《燕大周刊》1924年5月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