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在山川、土地、田野、房屋還不等同于貨幣也尚未完全為權力滲透的時候,地名的意義是非凡的,它是鄉(xiāng)人審美之凝聚,鄉(xiāng)土記憶之旨歸,更是我輩“生于斯長于斯”之熱戀。那些老地名,“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或因人命名,或因事命名,或因景命名,或因物命名,就那樣靜靜躺在地方志冊頁上,就那樣生動吟誦在鄉(xiāng)親們口耳里。這些老地名,是打開故鄉(xiāng)秘密倉庫的鑰匙,也是挽救遠去沒落牧歌的咒語。老地名如果死絕了,鄉(xiāng)土也就奄奄一息。
春日,我在舊書市淘到一本《樂山地區(qū)樂山市地名錄》,1985年編印,書編得不錯,文字清通簡要,有質(zhì)地,有情致。我用了好幾個下午,將這本厚達600多頁(大16開)的大書翻完,故鄉(xiāng)風物,就像3D電影一樣在眼前緩緩掠過。
叮咚街,古井滴水,叮咚成聲,傳黃庭堅命名。花花轎村,該村建橋竣工時,有一花轎行過,遂取此名。大墳包,昔有土丘墳起,后建幼兒園,民間稱“大墳包幼兒園”,家長也不以為晦氣,淳樸之人不計較陰陽怪氣。油尸坳,清代有油商被害于此坳,鄉(xiāng)人為哀悼死者,警示來者,漸以此名呼之,陰森可怖之下,實蘊悲憫。還有眾多以姓冠之的地名:易家壩、王浩兒、魏坎頭、蘇店兒、李官山、楊八灣、胡兒溝……宗族是舊時最基層的社會組織單位,也是個人與國家之間最堅實的緩沖帶,人的姓氏因此成為溫暖、可靠而光榮的印記。
習俗傳統(tǒng)是必須敬畏的東西,習俗先于一切法律,自然勝過一切藝術。習俗是我們的集體天性,天性會演變,但根基不會輕易動搖?,F(xiàn)代常有狂妄之徒要一朝破除習俗根絕傳統(tǒng),他們注定徒勞無益,因為這不過是一種致命的自負,認為今日之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可以秒殺過去無數(shù)世代累積的習俗傳統(tǒng),最終只能如揪著自己頭發(fā)想要離開大地一樣失敗。
老地名正是維系風俗和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標志,它通人性,懂人情,承載歷史,支撐現(xiàn)在,通向未來。老地名若被連根拔起,民間社會勢必趨向枯萎。如果有一天老地名全部消失,那我們走在故鄉(xiāng),只會感到走在隔壁的中國,走在他鄉(xiāng)。
我感到慶幸的是,自己的出生之地羅一溪村,至今仍叫這名字,而不是幸福村或紅光村啥的。直到今年我才知道村名的由來——村旁逶迤盤旋一溪,溪邊聳一圓形石包,像面銅鑼,故名“鑼一溪”,后衍成“羅一溪”。
我只去過出生地一次,和我的媽媽,在上世紀80年代中葉。那時我還不到十歲,沿著大渡河邊的崎嶇鵝卵石路走了六七個小時,走得叫苦連天,有時冒火了就耍賴躺在地上不走,媽媽就抱我走一會兒,等我情緒穩(wěn)定了才放我下地走。一路上,她拖著我的手,講她當知青在村里教書的故事。行到村頭,媽媽下鄉(xiāng)時的摯友、我的干媽劉媽媽已在那兒等我們很久了。多日前媽媽曾去信告知,我們今日到,于是劉媽媽天剛亮就站到村頭,雖然她知道我們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到。
村人的熱情我至今難忘,一家一家吃過去,家家都把臘肉香腸堆滿我的碗,堆得太高了,像要堆到天上去。臨走,我對村民許下宏愿,將來一定要做大官,第一件事就是給鄉(xiāng)親們修路,筆直寬闊的馬路,可以通汽車!第二件事是修一座機場,而后每人發(fā)一架飛機!
二十多年過去了,羅一溪村的路已經(jīng)修好,與我無關,我送飛機的承諾也懸在空中。這么多年我沒有機會再去,今后也可能不會去了。媽媽現(xiàn)在不能拖著我的手,帶我去看出生地。她還是那么健康,只是看見我時,已經(jīng)叫不來我的名字。
(羅晶晶摘自《晚報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