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在我最深最年少的記憶中,那是一片帶著夢幻色彩的地方。
瓦藍瓦藍的天光下,五六只墨黑的水鷂,三兩尾兩頭翹起的腰子船,幾間灰瓦紅墻的房舍,它們極其隨意地點綴在水面和旱地上,仿佛水墨畫匠的信手一抹,既疏淡,又清瘦,實在教人想不起這里該藏著掖著一些綠肥紅瘦。
我想看看冬日的源湖水,但還是稍嫌晚了些。我的外祖父正在靜寂的湖面搖得槳響。腰子船在絲網(wǎng)間穿行。偶或嗵的一響,那是他棄槳停船,像菜園摘菜一樣摘下纏在網(wǎng)眼上的“翹嘴”。
我不喜歡“翹嘴”。它嘴巴長而翹起,身形頎長,沒有多少肉,三五個才夠一斤,漁民大多不用它咽飯,但這并不影響它在水下的風頭:頎長的身材使它游動有力而快捷,寬大的魚鰭推動它快速前行,把弱小的魚們蝦們趕進它的大且有力的嘴巴。
這種野生的雜魚同樣不得外公的歡喜,有意用特制的絲網(wǎng)將它獵獲,免得它將幼小的家魚填進了肚子。
北鯤啊,你真是不懂事,老冷的天跑在外頭,你看你看清鼻涕又出來了……外祖母嘮叨不息地把一件狗皮襖披在我的身上,一邊顛顛地在雞櫥里把蘆花雞拖出,要給它割頸剖肚。但是,它被我放飛了。它拍拍羽毛有些亂的翅膀,咯咯地招呼它的母雞們放牧去了,全然不知剛剛走過的險招。
我知道這樣外婆是不依的,于是我說,我要吃烏魚。
外婆用鐵皮制作的喇叭筒對著外公叫了,水伢呀,北鯤想吃個烏魚呀,你么樣也要搞一條喔,燉個藕補補噠。水伢是外祖父的小名,外祖母青春年少時這么叫他,及至頭發(fā)蕭疏老邁將至時依然這樣叫他。
我到橋頭灣已有些日子了。嚴重的風濕使我的膝蓋和踝部腫脹而疼痛,身體漸漸消瘦,免疫力每況愈下。延醫(yī)問病,打針服藥,耽擱許多時間。不得已,休學治病,臥床休息。十四五歲的少年,竟就變得像個小老頭,穿著厚重的棉衣棉褲仍嘴唇烏青,懷里揣著暖水袋,仍打著哆嗦。鯤,到我那去吧,到橋頭灣去,我用草藥揉碎給你敷,用草藥煎湯給你蒸,啊。
淚水在外祖母的眼眶里打轉(zhuǎn)。
已是百草凋敝的冬季,外祖母憑記憶卻能找到菖蒲、五加皮、麻根這類去風濕藥。濃濃的藥香中,外祖母捶捶打打,把草藥搗得稀爛,敷在我的關節(jié)上。而夜晚,我的雙腿蓋著棉布,架在冒著熱氣的藥液上熏蒸。那淡淡的藥香把我往夢里送了好遠一程。
冬日的橋頭灣一片灰蒙,源湖上的朔風陰冷陰冷,外祖父在逼人的寒氣中呼吸維艱,他的支氣管又不好了。夜晚,他嘀咕,老雜魚都落了泥,該使旋網(wǎng)了……
早晨,我舀干艙里的積水,調(diào)試起船槳。外祖母想要阻止,終于沒有出言。這個家就缺一個搖槳的。
多日不露臉的太陽出來了,外祖父興致高昂起來。他一會指導我把船搖到水草密布的湖岸,一會兒教我把船劃到淺灘邊。外祖父站立船頭,紋絲不動,把旋網(wǎng)摔得緊繃溜圓。一網(wǎng)一網(wǎng)摔過去,艙里的烏眼、草魚、鳊魚、洗頭魚一層層厚起。它也怕冷呢,日頭一出,它就到淺處曬日暖。
“梔子花兒十二瓣,六瓣高來六瓣低,高處是那哥哥……喂……妹妹喲……”外祖父迎了冷冽的湖風,用他那沙啞的喉嚨唱起黃梅調(diào)。唱罷,灌下大大一口白酒,又把酒壺遞給我。我搖搖酒壺,在叮當?shù)幕仨懼?,也大大地喝了一口,隨即嗆咳了。
一槳一槳地搖過去,仿佛就把著了源湖的脈息。
太陽沉沉落下去,我們的船兒重起來。黃昏的薄暮里,橋頭灣的燈火朦朧成亮亮的一片。在叩擊船底的浪濤聲中,湖岸早已聚集了購魚的人們。這嘈雜的一群,都在拉長了脖子等候。
鯤哥哥,你幫我捉魚。那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站在岸邊,笑模笑樣地支使我。我故意不睬。哼,她生氣了,一扭一扭爬上船,伸手在船艙里撈,但是,八九斤重的草魚一擺尾,泥水濺了她一臉。她忙亂地拍著抹著,要哭的樣子。
這玩笑開得有點大了。
我忍住笑,拿起一根草繩,給她穿了三條草魚,遞到她手里。
謝謝鯤哥哥,她笑了。
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蓮。蓮的母親是小鎮(zhèn)中學的語文教師。蓮隨她母親讀書,偶爾也挑花。那淡藍的底布經(jīng)她一番挑繡,就浮出別致的小橋流水。我說,題上字才好。她心動了:“題什么哦?”“斷橋。”我隨口一說?!笆窃S仙和白娘子的那個斷橋嗎?”她的臉忽然就緋紅了。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信口雌黃,那么多橋不好找偏就扯出個斷橋?!胺凑菢虬??!蔽矣行┫氘斎?。
年節(jié)的腳步愈來愈近,外祖母忙年的腳步有些亂了。水鄉(xiāng)的規(guī)矩,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是要到呂祖廟給令公辭年和拜年的。
一想到那悠揚的鐘磬,想到那低沉而蒼涼的經(jīng)文的朗誦,我的心就活潑起來。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黑壓壓的漁人一起叩拜的場景,浮起和尚闔目扣動木魚的聲聲清脆,浮起年三十夜色中的橋頭灣的祈福調(diào),浮起漁人抬著令公菩薩在水鄉(xiāng)街道跑動的樣子。
再見,我在回復催促我回家過年的父親的信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