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在人群里,有些人總是會顯得很怪。
比如這位。
62歲了,還依然剪冬菇頭,腳踏一對涂鴉的CONVERSE布鞋,出來見人時為了體面一點,穿黑鴉鴉的一身川九保玲,這是她最喜歡最貴的衣服,如果不是時裝精,誰知道這種四四方方的裝扮原來素價要上萬塊,在一個非常少女化的bob head下有一張中年女人不再年輕的臉龐,這樣的出場每次都會不其然地產(chǎn)生一種荒謬感,但事主卻不慌不忙,她并不如那些女明星一樣涂粉畫眉,眉目間更透著一股絲毫不愿意掩飾的坦然,她身上最可貴的原來就是這一點不跟這世界講情面的傲驕。這就是許鞍華。
許鞍華,人人提到她都感情復雜,一個江湖人稱阿Ann的女人,身后戰(zhàn)功彪炳,入行超過30年,出產(chǎn)過23部電影,名片無數(shù):《獅子山下》、《投奔怒海》、《傾城之戀》、《女人四十》、《半生緣》、《千言萬語》、《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以及最近的《桃姐》,手下調(diào)教過的明星更不計其數(shù):鐘楚紅、周潤發(fā)、梅艷芳、李麗珍、張曼玉……三奪金像,二奪金馬,堪稱香港歷史上最牛逼的電影導演,可就是這位最牛逼的電影導演,卻依然天天拿著超市大袋子日日擠地鐵,對著媒體有點害羞地表白:“我這個人好普通,沒什么好寫!”
最能顯示她個性的事例是問路事件。某日有一個她的影迷無意中在街上撞上她,開始沒認出來,以為撞到大嬸問她路,她友好地詳細說明,后來再一看,咦,這不是偶像許鞍華么?馬上要求合影,被她當場拒絕,撒手擰頭:“唔(不)好了,唔(不)好意思,我趕著有事做?!痹谌说膶用妫悄愫梦液么蠹液玫囊粋€好人,而在藝術家這個層面,她則是無意與這個世界講和的知識分子,她總說自己窮,但叫她拍商業(yè)片她又是不肯的,她就是要讓自己窮,她就是要讓自己處在特別失敗特別難堪的境地,她要整個香港都看到一個香港境內(nèi)最好的女導演,只能靠偶爾在港大兼課或者拍廣告維生。
許鞍華的出場可謂霹靂,香港資深影評人列孚曾經(jīng)寫過一段話:“1984年,許鞍華如日中天,比今日的王家衛(wèi)更紅?!?/p>
也是,港大碩士,游學過英國倫敦國際電影學院的女導演自然是根正苗紅,1975年游學歸來,擔任的還是大導演胡金銓的助手,三年后即拍出當時得令的電視劇集《獅子山下》,四年后的處女作《瘋劫》,被認為是香港新浪潮電影代表作之一,接下來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肥抢顺睍r期的巔峰作品。列孚說:“那個時候的許氏作品,幾乎是無可匹敵。要好評,有毫不吝嗇的褒義;要票房,就算是重映,也會比不少有號召力導演的同期上映新作還要好?!?/p>
只是過了1984年,她突然跌進怪圈,進入一個長時期的不明朗期,水準參差不齊,時好時壞。十年之后她狀態(tài)恢復了一些,眼看著似乎狀態(tài)回勇,但誰料此后她又進入沉寂期,拍片數(shù)量越發(fā)稀少,2004年的《玉觀音》更是爛得讓人不忍卒看,連她多年的朋友都認不出這是出自名導之手。
眼看著許鞍華踏入60,人人對她都不抱希望之際,她居然憑著一部120萬元投資的小成本影片《天水圍的日與夜》,擊敗投資超過三億元的《赤壁(上)》的導演吳宇森,第三次捧得最佳導演獎,而此后不過兩年,一部講述主仆情的小成本電影《桃姐》戛納揚威,橫掃港臺電影頒獎典禮,不但讓久霉的老演員葉德嫻咸魚翻身,更讓雄心勃勃的劉德華再得影帝。
許鞍華的電影里,有一種奇特的情懷,那就是于蒼涼人生里焦慮地尋找,卻總歸無疾而終的感傷,這種感傷統(tǒng)統(tǒng)來源于她的童年——“沒有母親的童年”。
許鞍華出生于鞍山,父親是國民黨文書,兩個月大時她跟隨父母移居澳門,五歲到香港;直到15歲,許鞍華才知道母親是流離的日本人?!懊總€人都說她是東北人,我一直以為她不會講廣東話,又沒讀過書,所以不太認得中國字?!?990年,許鞍華拍攝了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講的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日本女子葵子嫁給一名中國軍官的故事,軍官退伍后在香港工作,妻女則留在澳門老家;葵子因語言不通,與公婆及女兒感情疏遠,在女兒曉恩的眼里,母親是個自私自利,只懂打牌的混蛋女人,她有母親等于沒有母親;但當25年之后,曉恩因為妹妹已出嫁并移民,只能無奈地回來陪著母親返鄉(xiāng)的過程中,她才慢慢了解母親當年的處境。
這部片子票房慘淡,算得上是許鞍華中年境遇最難的時候的作品。“好desperate,怕開不到戲、找不到演員、題材干塘、無資金,總之不斷否定自己。”唯一的好處是它化解了許鞍華與母親之間不解的情結,從極度疏離變到慢慢親密,而到了現(xiàn)在,60多歲單身的許鞍華與80多歲的母親同住。媽媽是個跳達的老婦,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我媽媽年紀愈來愈大,我也是。早幾年有段時間很親近,因為都是老女人?,F(xiàn)在她反而返老還童,我變成照顧她那個人?!睂λF(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她的表達是:“兩個老女人互相支持?!蹦赣H有一次突然跟她說,你不適合結婚。許鞍華自己想了想,表示同意。如果你看過《天水圍的日與夜》,你一定會對其中一幕印象深刻,貴姐的母親感嘆道:“做人真是很難啊?!辟F姐答:“有多難呀?”
就這一個反問句抹平了一切蒼涼,是的,人生很難,但縱然難,也依然要如常地活下去——這就是筋道的人生,豁達的處境。
這個女人,冬菇頭,雜夾白發(fā),涂鴉CONVERSE布鞋,黑鴉鴉的一身川九保玲,大笑,大口抽煙,粗糙的皮膚,有時害羞地笑,獨居,不養(yǎng)寵物,閑時去逗逗鄰居鋪頭養(yǎng)的鸚鵡。這就是現(xiàn)在的許鞍華,得了金像獎還要獨自一人拎著一大袋東西擠地鐵,報紙的標題——落寞許鞍華,金像獎最佳導演擠地鐵。
許鞍華在香港星光大道的手印
她不是沒有成功過,但是“一次成功,要比survive一次失敗來得困難”。她也不是不能成功,但你有時會看到,她是刻意在回避成功?!俺晒κ且粋€跟我不搭的詞?!薄疤娣纳钜⌒模荒艹撩?。”許鞍華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酷,我突然明白了她這樣的女人,原來就是我們生活中那些老女孩,那些永遠是girl的女孩。我的朋友柏邦妮剛剛出了本新書叫《老女孩》,在她的定位里,所謂的老女孩就是,“還喜歡20歲時喜歡的香水,還戴著20歲時的琥珀戒指,還穿20歲時候的衣服,還喜歡20歲的時候喜歡的那種男孩。她也許成熟,但絕不世故。她也許復雜,但并不渾濁。永葆好奇之心,永遠贊嘆,期待奇遇。夢想不是一個目標,是一種氣質(zhì)?!?/p>
永遠讓自己處在失敗里,永遠讓自己行在低處,那么你就永遠不會失去仰望星空的力量,那么,你眼里的光芒就永遠精光四射。
我疑心,這就是老女孩們的最秘密的終極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