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
逍遙萬荷堂
一張長長的工作臺擺在偌大的畫室中央,88歲的黃永玉左手拿著他那標志性的大煙斗,右手握著毛筆,不疾不緩地在宣紙上看似隨意地抹上幾筆。卻見寥寥數(shù)筆之后,幾只神態(tài)各異的貓便躍然紙上。
平素若沒有客人來訪,黃永玉一天的安排基本上很規(guī)律:上午寫小說,下午畫畫。那部名為《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自傳體小說,就是一個持續(xù)了十幾年的“浩大工程”,最初發(fā)表在湖南長沙的《芙蓉》雜志上,寫了20多萬字,還在他的4歲徘徊;幾年前,小說轉移到了《收獲》雜志上。二樓臥室的書桌上,放著一沓厚厚的稿紙,旁邊是一支頗有時代印跡的墨水筆。黃永玉戲稱自己“所有電器只會用手電筒”,所以無論小說還是散文,都還是用這種傳統(tǒng)方式,真的是一字一字“寫”出來的。
黃永玉涉獵廣泛,在繪畫、木刻、雕塑、散文、小說方面的造詣也都有公論??墒侨魪乃救说膼酆脕碇v,他的第一選擇還是文學。他說:“我喜歡寫東西,比畫畫更喜歡,語言本身就讓我開心。所以有的人問,你怎么不請個秘書幫你整理?我干嗎要請秘書?我又不是老革命——老革命找秘書講一遍,秘書用錄音機錄下來,整理一下就可以了。文學這個東西就是文字游戲,要在文字上作一些推敲、研究,實在太好玩了!”
流浪生活
1924年7月9日,黃永玉出生于湖南常德。幾個月后,父母便將他帶回鳳凰,這個風景靈秀的湘西小鎮(zhèn)曾被其表叔沈從文無數(shù)次用文字傾心描摹過,而它也成了黃永玉一生的印跡。
1937年夏天,無力撫養(yǎng)兒子的黃玉書,將黃永玉托付給即將赴廈門集美學校工作的堂弟黃毓熙。這一次的告別,不僅成了與父親的永訣——這對父子很快因戰(zhàn)火失去了聯(lián)系,1943年,黃玉書因病去世——也成了黃永玉后來漫長一生漂泊的起點。13歲的少年黃永玉離開了父母的庇護,被迫早早地成長起來,面對另一個社會。
少年黃永玉性格頑劣,絕不是一個好學生。華僑陳嘉庚創(chuàng)辦的集美學校規(guī)模很大,有6層樓的圖書館,這里是少年黃永玉的樂土。而他酷愛閱讀的習慣,也在此養(yǎng)成。
因為在一次集美學校學生與當?shù)睾⒆拥臎_突中擔當了“主力”,挨了處分,剛滿15歲的黃永玉決定離開學校,從此開始了一個人的流浪。從福建山區(qū)小城德化瓷器小作坊里的小工,到泉州戰(zhàn)地服務團的美工,黃永玉學會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拔疫M入社會之后,周圍人一直對我很好,大概覺得這個孩子能吃苦,做人過得去。到哪里給人畫個像、剪個影,人家都喜歡我。”他說。
黃永玉在動蕩不安的生活中度過了抗戰(zhàn)8年。在生活富足而安逸的今天,“流浪”這個詞似乎被或多或少地賦予了些浪漫而傳奇的色彩,可是對少年黃永玉來說,這其實是一個極為艱辛的過程?!傲骼松詈猛纯嗟模荒芏嘞胨??!?8歲的黃永玉似乎不忍去回首幾十年前那個獨立闖蕩世界的自己。不過對那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并不覺得苦,他唯一的哲學就是“生存”。以至于有一年他看到學校的一對夫妻吵架,還詫異不已:“都有飯吃,還打什么?”
不過艱苦的生活鑄造了他頑強的生命力,也為日后那個令人嘆服的黃永玉打磨了雛形:他在小學任過教員,在劇團做過舞美,在報社當過編輯,還干過電影編輯。無師自通的木刻,風格鮮明而獨特,不僅成了他賴以謀生的法寶,還贏得了行家里手的贊譽。
更為難得的是,這一段艱難世事并沒有成為投射于他日后成長道路上的陰影,相反,諸多前輩對他這個闖蕩大上海的年輕人的關愛和提攜,卻成了永駐心靈的一道溫暖陽光。剛流浪到上海的黃永玉名不見經(jīng)傳。每個月的房租是50元,而他發(fā)表一幅木刻畫才能得2元~5元的稿費。一天,得知比自己大20歲的著名詩人臧克家和自己住在同一條街上,他激動萬分,便帶著十幾幅木刻畫去拜見臧克家。臧克家認真地翻看了他的畫,說自己非常喜歡,想替他送去發(fā)表,還按照當時報刊的最高稿酬標準付給他稿費。后來,那十幾幅木刻畫絕大部分沒能發(fā)表,但臧克家從沒在他面前提過。
著名作家、文學理論家唐弢,那時是上海郵局的高級職員、部門領導,黃永玉每次到上海郵局,唐弢無論有多忙,都會立即放下手頭的活幫他處理稿費。唐弢還多次帶著黃永玉在上海四處奔走,找到一些有錢人,然后讓黃永玉替他們畫像,好多掙一點錢。
中華木刻協(xié)會的負責人李樺是讓他至今想起來仍很溫暖的一個人?!澳菚r候大家都很窮,窮到吃飯都是有了上頓沒下頓,還要付房租,負擔很重。有一次李樺先生說:‘我請你看電影吧,一個很好的電影,叫做《幻想曲》。我說:‘好啊。我們大概走了一二里地,到了有軌電車站,然后他問:‘你有錢嗎?我老老實實地說:‘沒有。結果他說:‘好,那我們走吧。那要走多遠呢?我們一直走到外灘,然后到南京路再拐彎還往里走,一直走到大光明戲院。原來他身上只有一個人的車票錢了??墒羌词鼓菢樱€來關心我……”
新中國成立后,黃永玉與李樺成了同事。“這么好的一個先生,天真又純潔,對他人像小孩子一樣信任?!秉S永玉記得,每到星期天,李樺就把自己家里的門板卸下來當桌子,然后給全國的年輕人回信?!熬拖褚郧敖o我回信一樣,每個周末都是這樣,不是幾天、幾年,是幾十年?!?/p>
那時候,身邊的這些人,美好得令他今天想起來還感喟不已:“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么干凈純潔,我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我們今天和他們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距離。那時候巴金先生、唐弢先生、臧克家先生,還有蕭乾……很多文化界的老前輩,都花時間為我的生活幫忙?,F(xiàn)在這些對我好的人都不在了,我要拿同樣的感情對待別人。再說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可以說是社會把我養(yǎng)大的。小時候人家對我這么好,我長大了怎么能對別人不好?”
大雅寶故事
1953年,29歲的黃永玉帶著僅7個月大的兒子,舉家從香港回到北京。黃永玉成了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一位老師。中央美術學院的教員宿舍,在東城區(qū)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于是黃永玉與李苦禪、李可染、董希文這些現(xiàn)在聽起來如雷貫耳的大師成了鄰居。
這些人當中,黃永玉跟李可染的交情最好。他后來在《比我老的老頭》里寫下了諸多妙趣橫生的細節(jié),令人忍俊不禁,有時又笑中帶淚。
有一天,李可染帶黃永玉去見自己的老師齊白石老先生。老人見了生客,照例親自開了柜門的鎖,取出兩碟待客的點心:一碟月餅,一碟帶殼的花生——這與路上李可染提前交代給黃永玉的一模一樣。月餅剩下3/4,花生是淺淺的一碟。不過,李可染也特地囑咐過:“都是壞了的,吃不得!”
“寒暄就座之后,我遠遠注視這久已聞名的點心,發(fā)現(xiàn)剖開的月餅內(nèi)有細微的小東西在活動;剝開的花生也隱約見到閃動著的蛛網(wǎng)。這是老人的規(guī)矩,禮數(shù)上的過程,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動起手來。天曉得那1/4塊的月餅,是哪年哪月讓哪個饞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黃永玉說。
別夢依稀
在黃永玉的人生故事中,表叔沈從文是必被提及的一個人物。其實早在黃永玉出生之前,沈從文便已走出湘西。直到20世紀40年代,各自奮斗在人生道路上的叔侄二人才開始通信,從此結下一生的情誼,直到1988年沈從文去世。正是沈從文建議他把像“布店老板”的本名“永裕”,改為適合于藝術家的“永玉”,寄望他永遠光澤透明。
沈從文跟黃永玉說過的五個字讓他終生難忘:愛,憐憫,感恩?!八f一個人,第一是要充滿愛去對待別人;第二,摔倒了爬起來,趕快走,別心疼摔倒的那個坑;第三,永遠抱住自己的業(yè)務不放。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遇到了那么多對我好的老前輩,所以我要感恩。而憐憫,是對待那些殘忍的人。”“文革”期間,沈從文在街上難得與黃永玉擦身而過,只說了一句話:“要從容對待??!”黃永玉后來寫下了很多關于沈從文的文字,這對相差22歲的表叔侄不同的人生軌跡,也映照了那一時代知識分子的艱難歷程。
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后來也一度成為黃永玉來往最密切的朋友。闖蕩上海時,他們都還默默無聞。彼時同為窮教書匠的黃永玉與汪曾祺便時常找在中興輪船公司工作的黃裳打發(fā)時光。黃永玉后來寫了一篇《黃裳淺識》的文章,用他一貫的幽默回憶了那段時光:“我跟曾祺哪里有錢?吃飯、喝咖啡、看電影,坐出租車、電車、公共汽車,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爭著付錢的念頭。不是不想,不是視若無睹,只是一種包含著多謝的務實態(tài)度而已。幾十年回憶起來,幾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陳越香?!?/p>
黃永玉比汪曾祺小4歲,他旺盛的生命力和鮮明的個性,總是令汪曾祺驚奇。黃永玉回憶汪曾祺時曾這樣說:“有時我們和黃裳三個人一起逛街,有時就我們倆,一起在馬路上邊走邊聊。他喜歡聽我講故事,有時走著走著,因打岔,我忘了前面講到哪里了。他說:‘那我們走回去重新講。多有意思。”
汪曾祺曾對黃永玉的木刻作品給予高度肯定和評價。他早在1951年就寫下這樣的話:“永玉的畫永遠是永玉的畫,他的畫永遠不是純‘職業(yè)的畫。”這個在日后的漫長歲月中得到了有力證明的評價,也顯示了汪曾祺獨特的藝術眼光。汪曾祺對黃永玉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永玉是有豐富的生活的,他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是我們無法夢見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記憶,他對事物的多情的過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創(chuàng)作的源泉?!蓖粼鹘o沈從文寫信:“真有眼光的應當對他(黃永玉)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
“汪曾祺特別聰明,他能夠一眼看到我畫畫的一些問題,不是抽象,而是很具體地提出一些意見,所以我們兩個人在這方面的語言很接近,就像是一個人的思想一樣。我的畫只有他一個人能講。”黃永玉寫了很多故人舊事,但從來沒有為汪曾祺單獨寫下些什么,外界不免想一探究竟。“很難寫!他這個人啊,可豐富了。我知道他很豐富,但是要往哪里下筆又無從著手?!?/p>
大浪淘沙
“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流浪,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然后進大學讀書,畢業(yè)之后再工作,一步一步,好像從工廠出來的產(chǎn)品一樣。我們那一代人不是這樣的。沈從文就打過這樣一個比方:我們這個大時代好像一個篩子,一個眼口很大的篩子,篩篩篩,好多人都被篩下去了,剩下幾個粗的,沒有掉下去——我們是幸運的,漂泊了這么多的地方,都沒有死,經(jīng)過多少你們很難想象的磨難,最后活下來……”
于是,和他一樣經(jīng)受磨礪的那些人,以及他們一同經(jīng)歷的過去,如今在我們眼里都成了一個個傳奇。黃永玉曾在香港《大公報》工作過一段時間,交游甚廣的他與蕭乾、聶紺弩等人都結下了深厚的友情。與他在同一間辦公室辦公的同事查良鏞,后來成為大名鼎鼎的“金庸”。1998年,香港大學邀請黃永玉舉辦名為“流光五十年”的畫展,與這位昔日的同事重逢,黃永玉脫口而出:“小查!”金庸笑道:“現(xiàn)在恐怕沒有幾個人叫我小查了吧?”香港有一家電視臺找黃永玉,請他談談金庸。他說:“我說,查良鏞根本不適合寫武俠小說,他應該干別的事,他怎么會寫起武俠小說來了呢?”
“文革”期間,黃永玉一家被趕到一間簡陋的小房子里。房子緊挨人家的墻,光線很差,白天都要開日光燈?!拔揖拖?,那我畫一個大窗吧!”于是一面墻上多了一個兩米多寬的大“窗戶”,燦爛的鮮花在“窗外”綻放,還有明亮的太陽,頓時滿屋生輝。有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也難怪他的作品既充滿天真稚氣,又洋溢著熱情豪放,總是給人以溫暖的力量。
黃永玉的性格中,也有一股頑強的力量,不認輸,不屈服,湘西人喜歡用“雄強”這個詞來形容這股子勁。
的確,黃永玉又是“雄強”的?!拔母铩逼陂g,有一次中央美院的“造反派”來揪斗他。年輕的學生用皮帶頭噼噼啪啪地抽打他。黃永玉任他們打,就是一聲不吭,不喊叫、不求饒、不掙扎、不倒下,背上的血把衣服都浸透了。他仍然頑強地站著,心里默數(shù)打下的鞭數(shù)?!拔乙婚W都不閃,就讓他們打,他們打累了還讓我跪下再打,其中一個人打了112下,一共是240下?!蹦且惶爝€是黃永玉的生日。后來有人回憶此事說:“這真是一種震懾人心的雄強?!?/p>
“文革”結束后,黃永玉的一些朋友想替他找到那兩個打他的人,“把他們收拾收拾”。黃永玉說:“算了,‘文革的天底下,沒有一家逃得過災難,他們打了我,他們的家還是不幸的,沒有一家逃得過的,你去打他干什么。那時候的孩子們瘋了,每一個人都瘋了。怪不得他們?!碧峒按耸拢S永玉的表情依然平靜。
“可能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人天生是快樂的,但又是雄強愛斗的吧。我們從小就看殺頭,對生死都看開了。最重要的一點是,任何時候我都看書。不管怎么痛苦,都要有書陪伴。一本書就是一個好朋友,它教你一些道理,感染你,多角度地影響你。沒有書本為伴,恐怕這一輩子不會活到80多歲還能夠快快樂樂的。”
“人哪,幾十年來,有意思的生活少,沒有意思的生活占大多數(shù)。其實大家的生活都是相似的,但是看待生活的眼光不一樣,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不一樣,處理問題的方式也不一樣。我既不悲觀也不樂觀,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是了。要對得起每一頓飯,更何況這是個這么有意思的世界。能畫畫多好?。坷狭艘材墚?,不像從事體育或音樂,老了就不能做了。朋友看了你的畫很高興,還能賣錢。臨死前一天畫的畫也有人要,這種職業(yè)上哪兒去找?”
“如果說我這個人有什么特別的,那就是我沒有恨,不像當時的政治提倡的那樣,要恨誰,我沒有?!秉S老抽了一口煙,陷入沉思,半晌又緩緩追了一句,“不是我為人寬容才這樣,而是因為我在真實的生活里面發(fā)現(xiàn),人同人的關系不是彼此憎恨的關系。再說,到今天我也沒有空去恨,我有多少事情還來不及做、要趕快做。我現(xiàn)在都88歲了,我這個小說的人物要寫到60歲,而現(xiàn)在才寫到十幾歲,怎么來得及?我花時間去恨他們干什么?英國有一個思想家說:‘不要想到報仇,因為容易影響你的判斷力。老想著報仇會影響你對生活的判斷力。”
(儲楚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2年第17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