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國
我對傳統(tǒng)“家書”是頗為偏愛的。一半的原因是我樂于通過這種方式與家人交流,另一半的原因當然是家人也愿意通過這種方式與我交流。
早年我在家鄉(xiāng)的公社革委會工作,離家不過三四里地。那個年代,人們把工作崗位視為必須堅守的陣地和哨所,是不肯也不能輕易離開的,因而我很少回家。每有鄉(xiāng)鄰來公社辦事,我便急忙寫封信捎給父母,不過是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有時還是幾句順口溜式的打油詩。我的母親是鄉(xiāng)鄰公認的“文化人”,是上過私塾、讀過俗稱“老書”的,能寫毛筆字、會珠算,閑暇翻看黃得發(fā)黑的古書常至深夜的習慣保持終生。在我讀小學時,她就教我“之、乎、者、也”之類文言助詞的用法,我當時茫然,后來茫然,現(xiàn)在依舊茫然,終究不會用,她由此認定我有些蠢笨,并在鄉(xiāng)鄰長者面前說起且被我聽到。然而,她每每看到我給她寫的信便夸我聰穎,且見信必復(fù),只是她不會用現(xiàn)代標點符號,早年是一“句”到底,后來是一“逗”到底,激情飛揚時既不“句”也不“逗”,一以貫之,讓人讀起來頗有些費勁。給兒子寫信復(fù)信的習慣,她也保持終生。
三十二年前我離開故園,上了大專學校,在那里尋了許多陳舊的和時尚的書來讀,方知曉“柳毅傳書”“鴻雁傳書”的感人故事,方領(lǐng)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嘆息和“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凄涼,還有那“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仁慈君子的悲天憫地,和“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英雄豪杰的似水柔情,并讀了兩三本名人家書。于是,更有了些給家人寫信的熱情。那時,對母親的思念就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城里,她在鄉(xiāng)里;后來有了戀人,對戀人的思念也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城,她在那城;再后來兒子長大成人出國留學了,對兒子的思念還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東土,兒在西方。
由于母親與我之間長年保持書信往來,使我倆得以超越母子關(guān)系,成為既無話不可說又有話不必談的摯友。母親給我的信,是不只敘說思念之情的,常要引申出一些“春秋大義”,以盡她的教子之責。她最看重的,是“百善孝為先”。她解釋道,這不僅是為了兒女對父母好,更是為了兒女自己好。她引用古文說:“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她隨即寫道:“自古求忠臣于孝子之門,一個孝順男兒,于祖居之國,于所在之黨,于領(lǐng)導尊長,于同仁親友,是難行背信棄義之事的,縱要忤逆,也有忌憚,縱要變壞,也有邊緣?!彼匀皇且弧岸骸钡降?。我未娶、妹未嫁時,一家四口,三名黨員。母親早年也是大隊干部,為了支持父親當好大隊支書,她便放棄擔任隊干,但她對公家之事還是那樣關(guān)心和熱心。對她的話,我是真信的。特別是在她離世后,我偶為個人毀譽得失、人情冷暖炎涼而戚戚時,便坐在她的遺像前與她對視,由此想到母愛、人愛、天下大愛——我們黨、我們國家、我們民族的大愛……嗚呼!吾身非吾有,一半屬吾父吾母,一半屬吾黨吾國。于是乎,戚戚之事也就釋然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給母親的最后一封信,是在她身染沉疴之后。那時,我依舊是不肯輕易離開工作崗位的,一切交由妻料理。不想,醫(yī)生打開母親的腹腔,發(fā)現(xiàn)已是重癥晚期。此訊于我,不啻晴天霹靂,我十萬火急前往探視,夜侍母側(cè),話至天明。我表示,在我五十歲以后,若于公無大礙,便辭去一切公干,專心伺母。她說,好則好,只怕自己挨不到那一天。我回到工作崗位后的當夜,涕淚長流滿衣裳,“欲作家書意萬重”,長坐不起,和淚而書,給母親寫了一封長信,歷數(shù)自己伺母不周的種種罪過。數(shù)日后,收到母親在病榻上寫來的短信,她寫道:“收兒長信,很是傷感,不禁老淚縱橫,病乃天命使然,非兒之罪,兒不必過于自責,余將腸胃之痛視為小疾,未予重視,亦未說與兒聽,不料竟致不治,恐不久于人世,黃泉路上,余心無憾,有爾兄妹,最事孝道,堪稱余心?!彼琅f是一“逗”到底,但她的生命卻即將成“句”。數(shù)月后,她遺下愛子兼摯友溘然長逝,至今已一千八百三十五天。幼年喪母是人生大哀,中年喪母我以為是人生大苦?!白佑⒍H不待”,尋尋覓覓,悲悲戚戚,心無所駐,情無所傾,幾同孤兒,苦不勝言,唉!窗外正下著大雪……
在母親與我長別兩年多后,我來到了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這個“家”。我歷來主張在一個單位、一個班子、一個團隊里,同仁諸君為共同的事業(yè)走到一起,胼手胝足,朝夕相處,當有“家”的氛圍,但不能有“家長”。我有一種工作方式,就是有時給同仁部屬交代一些具體的工作,常用信的方式寫下交給對方。這于我來說,以為可供對方備忘,更利于其準確把握,用心都是好的。然而,當事者往往不予稱道,謂我憂心太重者有之,謂我管得太細者有之,大抵都有些煩。但也有認同者,以為這有利于平等交流、友好和諧,并將這些便信集存起來。我心為之一動。因為那時,我部正深入學習胡錦濤總書記一系列重大戰(zhàn)略思想,在機關(guān)自身建設(shè)方面提出創(chuàng)建學習型、和諧型、節(jié)約型機關(guān)。若動員部機關(guān)全體同志,都將自己在宣傳部這個“家”的一些所感所思記下來、寫下來,將這些所記所寫輯起來、印出來,對機關(guān)“三創(chuàng)”不無裨益。那時,又逢《光明日報》總編輯天林君來湘公干,贈我一卷《我的2005〈光明日報〉家書》。我心又為之一動。與同仁商議可否仿而效之?諸君以為無不可。于是,便委托魏委女士著手張羅編輯出版這卷《我們這個家——2006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家書》。
我以為,用這種方式組織的文稿,是可以心之所至、文也隨之的,題材、體裁不限,有感有思即可。既可壯士回眸、反顧過去,又可英雄登高、展望未來;既可敘說家事人生之事,又可抒發(fā)心聲金石之聲;既可暢談理想信念,又可傾訴親情友誼;既可書飛觴之豪氣,也可記飛淚之悲戚。文筆風格或樸實或優(yōu)美或端莊或詼諧,不拘一格??傊灰钦媲閷嵏?、真話實語,均無不可。通過這樣的方式,構(gòu)建一種機關(guān)文化或團隊文化的平臺,用這個平臺傳承光大我們對黨、對國家、對人民的感情,對宣傳文化事業(yè)的激情,對同志的友情,對家人的親情。情之所系、心之所往,科學發(fā)展、共創(chuàng)和諧,服務(wù)大局、服務(wù)群眾,“大道”自在其中矣。“衡山西,岳麓東……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
完成以上這些瑣碎的文字時,遠處隱約傳來幾聲雞鳴。“剛剛目送歸山的夕陽,黎明又在敲響你夢鄉(xiāng)的門窗”。抬頭凝視母親的遺像,她的目光堅毅又慈祥。奔跑吧,不要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