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寂寂

1

我常常會想起13歲那年秋天的一幕。

只是深秋，但丁美美卻把自己穿得像裹粽子一樣，臉上還帶著謙卑的討好的笑容，她安靜地被媽媽牽著走到我的跟前。然后，這個年紀和我相若的女孩兒從口袋里掏出幾塊巧克力，塞到了我手中。我很開心，很大方地和她說：“你住下來吧，我們以后一起玩?！?/p>

從那以后，我便多了一個名字叫做丁美美的姐姐。

如果知道這個只比我大半歲的女孩，她在后來的日子里不但威脅到我在家中的地位，甚至還凌駕于我之上，我想我當初一定會拿起掃帚把她攆出去。

丁美美轉(zhuǎn)學到了我所在的班級，我們開始每天一起上下學。

很多同學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后既驚訝又羨慕。

因為丁美美除了是個漂亮的姑娘之外，還是個體貼的姐姐，她會幫我背書包、削鉛筆、打開水和檢查作業(yè)本。每次有同學說我有福氣的時候，我就會得意地高仰著頭，嘴角也會不自覺地揚起，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有個姐姐的感覺是這么好的。

爸爸媽媽總是不停地叮囑我說，不要欺負丁美美，因為她是個可憐的孩子。

一場意外使丁美美失去了爸爸，然后她被兇惡的無良后母趕了出來。

于是她來了我們家，據(jù)說媽媽和丁美美的親媽媽是好姐妹。所以我也決定要對丁美美好，愿意和她分享我所擁有的一切。

但是她拒絕了我的心意，那是一條很美麗的花裙子。

丁美美解釋說怕冷，她從來都不穿裙子。

她說這話時已經(jīng)是萬物復蘇的春天了，很多女孩子包括我都換上了春裝。只有丁美美，仍然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樣，因為穿得多，走起路來就像個笨企鵝一樣。我在家里嘀咕說她是個怪胎，媽媽聽了敲我腦袋警告我不許這樣說。

唉，我媽就知道護著丁美美。

2

在學校里，丁美美很刻苦，14歲這年，她的成績終于超過了我，成為班上的第一名。

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這個文靜的女孩子，我一時備受冷落。

而在家竟也是同樣的境況。

爸爸媽媽對丁美美好，我是知道并且一向贊成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覺得他們對她好得有點過了。尤其是媽媽，整天美美長美美短的，還老愛拿我們兩個來做比較，全然不顧我的感受。

慢慢地，我在心里開始對丁美美產(chǎn)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小情緒。

丁美美說周末一起去公園寫生吧，我說：不去！

丁美美說要不一起去逛街買東西，我說：不去！

然后我跑進房間里，一甩手，就把房門給重重地關(guān)上了。我是故意的，我們睡同一個房間，門鎖上了她進不來。我就是要讓她知道，房間的真正主人是我。

我猜丁美美是不敢告狀的，所以我半躺在床上，放心地看起書來了。

我原本打算讓她在外面等上個半小時再讓她進來睡的，沒料到還在看著書的時候，就一不小心睡著了。

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上，客廳里爸爸媽媽一臉的慍怒等著我。

我有點兒心虛，四下找不到丁美美，不知她跑哪去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問他們：“人呢？”

沒人回答，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爸爸，爸爸說：“美美這會在我們房間里休息?！?/p>

我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氣，還好，丁美美并沒有離家出走。

一轉(zhuǎn)身，卻看見媽媽拿起了雞毛撣子，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清晰的疼痛便在手臂上生起了。一下，兩下……媽媽一邊打一邊罵：“叫你這么不懂事，叫你這么不懂事！”第5下的時候，丁美美瘦弱的身影從房間里沖出來，搶下了媽媽手中的雞毛撣子。

我卻并不領情，只是對著她冷冷地吐出4個字：貓哭耗子！

3

雖然后來我知道了丁美美因為在客廳沙發(fā)上過了一夜而感冒，我也還是無法理解，為什么媽媽會那么生氣，甚至氣得要打我。我想，唯一說得通的解釋就是她不愛我了。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丁美美已完全取代了我在這個家的位置。

我居然被一個入侵者打敗了，想想真是滿腹的心酸。

后來，15歲的我決定要反攻，我告訴自己：丁美美一點都不可憐，可憐的是我。

丁美美喜歡看小說，以前我的藏書是任她看的，但現(xiàn)在我可不愿意了，我把書架上的所有小說書都鎖進了抽屜；丁美美喜歡吃肉，以前我總會讓給她，但現(xiàn)在飯桌上媽媽這邊剛把肉放進丁美美的碗里，那邊就被我一筷子夾走了；丁美美喜歡練筆寫作文，以前我會當她的第一個讀者，而現(xiàn)在我只想把她鋼筆的墨水偷偷給擠掉……

丁美美會常常一臉憂傷地望著我。

多少次，我被她瞅得心里發(fā)慌，但是一想到“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最大傷害”這句話，我便能輕易地把要投降的想法通通趕走。

在欺負丁美美的過程里，我日益變得彪悍和強勢起來了。

看到丁美美視我的話如同圣旨般服從，我心里的痛快可以排山倒海。

只是媽媽也仿佛和我斗氣一般，越發(fā)地寵愛著她。很多時候丁美美甚至要求都還沒說出口，一個眼神，媽媽便立刻丟下手頭上的事情奔向她。暑假來臨的時候，丁美美說想去旅游散心，媽媽于是收拾了行李帶她去。

當然，她們也對我發(fā)出了邀約，但是我才不想和丁美美一起。

在火車站里告別，媽媽充滿歉意地擁抱了我，她說：媽媽對你們的愛是一樣的。

沒錯，其實平日里媽媽對待我和對待丁美美是一樣的好，但我總覺得憑什么呢？

雖然我也不得不承認，丁美美是個惹人疼愛的孩子，她乖巧聽話，學習成績又好，但是我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啊，丁美美不是，憑什么可以擁有和我同樣的待遇。

想象力豐富的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這當中一定有問題。

4

丁美美和媽媽在別的城市里旅行的時候，我偷看了她的日記本。

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和媽媽之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倒是無意中獲悉了她的心事。

日記本里夾著一封秦傲奇寫給丁美美的信。秦傲奇，隔壁班那個清秀得像是從漫畫里走出來的美少年，那個會寫詩的男生，他居然給丁美美寫了一封信！從信的內(nèi)容來看，似乎是丁美美先給秦傲奇寫的信，然后男生回信說也很欣賞她，愿意和她做好朋友。

哼，好你個丁美美，沒想到平時文文靜靜的竟藏了這等小心思。

一個壞主意在我心里生成，我拿起電話，開始撥打秦傲奇在信里留的電話號碼。

你說暑假這么閑，我不做點什么都感覺對不起自己啊——決定把美少年搶過來，到時給旅游回來的丁美美呈上一個超級大驚喜，哈哈。

秦傲奇爽快得很，一聽我說是丁美美的妹妹，立刻就答應幫我補習功課了。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一切都如我想要的那樣發(fā)展著。

等到開學前，丁美美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和秦傲奇混得老熟的了。

所以當看到我坐在秦傲奇的單車后座上，丁美美那因驚訝而張大的嘴巴，能塞進一個完整的雞蛋。我心里很得意，我終于有一樣是勝了丁美美的。

但丁美美沒有說什么，她把書桌上我故意沒有擺好的日記本收進抽屜里。

然后拉著我到了客廳，沙發(fā)上堆滿了她帶回來的禮物。

這個是買給你的，這個也是買給你的……丁美美一件一件地把它們?nèi)轿业膽牙?，沒一會兒我就抱不過來了。媽媽在一旁咯咯地笑，她說：“看美美對你多好，盡顧著給你買禮物了，自己可是什么都沒買?！?/p>

我看看換上了新裙子的自己，再看看旁邊灰灰的丁美美，忽然覺得不是滋味。

晚上的時候丁美美還是躲起來哭了。

她抱著自己的日記本進了洗手間去，出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媽媽見狀，跟著她走進了房間里并關(guān)上門。我竊手竊腳跑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

我覺得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只能暗自祈禱丁美美不要告狀啊。

結(jié)果丁美美真沒有向媽媽告狀，但是我卻從她們的對話里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它讓我的內(nèi)心瞬間敲鑼打鼓地震起來。

5

我沒有辦法接受從房門外偷聽到的丁美美和媽媽之間的秘密，更是無法面對這個秘密，于是我選擇了“離家出走”——搬到學校宿舍里去住。

家里每一個人都對我的做法感到不解，爸爸甚至生氣地指責我任性又叛逆。

但是我管不了這么多，我心里的那些震驚、疑惑、悲哀與彷徨折磨得我一點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只想把自己藏起來，如果可以，永遠地藏起來。

就這樣，我拒絕搬回家里去，拒絕和爸媽見面，直到丁美美住進了醫(yī)院里。

躺在病床上的丁美美，虛弱地朝我笑著，原來她的胳膊是那么的細，讓人心疼。

媽媽告訴我，丁美美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生病了，醫(yī)生說要小心照顧，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會發(fā)病，而每一次發(fā)病都將帶來生命危險。所以丁美美不管春夏秋冬都自覺穿得厚厚的，所以那次客廳過夜感冒了媽媽才生氣得拿起雞毛撣子打我。

而關(guān)于我偷聽到的那個秘密，媽媽也流著眼淚一并坦白了。

丁美美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我不是，媽媽是在我兩歲的時候才嫁給爸爸的。因為丁美美的爸爸去世了，媽媽才去把她接了過來，因為感到內(nèi)疚，所以用力地補償她的母愛。

我想起自己以前對丁美美的種種，心里開始劇烈疼痛起來。

丁美美卻拉著我的手，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有心要搶你媽媽的?！?/p>

這句話讓我忍不住撲到她的身上，開始為自己青春期里狹隘的心胸，羞愧地竭斯底里地哭起來。這么好的丁美美，我為什么沒有早點發(fā)現(xiàn)呢，我還做了那么多傷害她的事情，明明是我霸占了她的媽媽十多年，應該道歉的是我……

我?guī)Я饲匕疗鎭砜赐∶烂?，大家一邊吃著水果一邊歡快地聊著天。

看到丁美美蒼白的臉上偶爾飛起淡淡的紅暈，我才在心里欣慰地笑了。但是想到她的病，我又覺得心酸和擔憂，我背過身去悄悄雙手合十，向老天祈禱：

親愛的丁美美啊，只要你好起來，我是一萬個愿意把媽媽還給你。

翁德林摘自《瘋狂閱讀·青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