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9點25分。她還沒有來。我想再堅持一下。雖然我不確信多少女人在晚上的這個時間還會來YES OR NO西餐廳點一客“谷飼牛柳配紅酒樹莓汁”,外加一份濃濃的奶油番茄湯。我一邊脫下圍兜一邊叮囑徒弟小盛:牛肉已經(jīng)腌漬入味了,記得用橄欖油。要用那顆熟度到位的番茄做濃湯。她的味蕾比一般人敏感,生一點的她一嘗那湯就會皺起眉頭。唉,她真該去當(dāng)米其林評論家。
當(dāng)我跳上63路公共汽車時,就后悔自己早走了5分鐘。就在車子啟動的瞬間,我看見了陳燃。她還是那個樣子,無印良品的白色棉布襯衫,藏藍色牛仔褲,新款的“耐克”藍色休閑鞋。
我想象著她在曖昧昏暗的燈光下看餐牌的臉,一縷直發(fā)沿著她的臉頰滑下來,她一邊用手指去撥弄那縷發(fā)絲,一邊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吧臺,同時揚一揚她纖細的手臂:小妹,點餐。她總是這樣招呼餐廳的服務(wù)員。她會問:曾愷川師傅還在吧?我要……?。孔吡??是我來晚了,那就來一個“蘋果蜂蜜披薩”吧,記得放阿里根努香草呀。
小區(qū)里很安靜,不是周末,天氣又不好,連散步遛狗的人都沒有了。
開門進屋,只見何穗陷在沙發(fā)里,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莫名其妙的電視劇。她用手把亂糟糟的頭發(fā)從臉上拔開,斜了我一眼:“今兒回得這么早?難得喲。人家以為我嫁給廚子天天有現(xiàn)成的大餐吃,誰知道我天天吃方便面呀?!薄澳憔筒荒茏约号c吃的?下班那么早?!蔽疫厯Q鞋邊應(yīng)付她。自從結(jié)婚后,她的體重也一路飆升,120斤大關(guān)眼看就要突破了,但,茶幾上的零食簡直堪比一個便利店了。一個男人,看著身邊天天相睡一床的女人像發(fā)起的饅頭一樣腫脹起來,內(nèi)心那點兒膩歪,只敢偷偷過一下念頭,不敢吭出半句的。有些東西,不說出來就還是存著希望的,說出來就覆水難收,我實在害怕。
躺在床上,我繼續(xù)看《純真博物館》。那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報道,說伊斯坦布爾根據(jù)帕慕克的這本書真的修建了一座博物館,里面存放的物件也都按書里的內(nèi)容來的——老外就是這么有意思,你虛構(gòu),我給你弄個真的,整得真像那么回事。我是看了那則報道買回這本書的。
何穗覺得我可笑:“一個廚子,整天讀小說,難道是要做有故事的面包?”
我看到男主人公訂婚儀式那一章時,想到了“咕咕霍夫”——一款典型的加干果而制成的德式傳統(tǒng)發(fā)酵面包,陳燃喜歡內(nèi)餡里的葡萄干、糖漬橙皮、蔓越莓干,也喜歡面包外的那一層杏仁片。一想到明天早上晚些時候她也許還會來西餐廳,點一個現(xiàn)烤的面包,我一直把小說看到“我”的摯愛芙頌離開,才把床頭燈熄了。一個男人,在等待一個女人時,那種心理,我開始能隱約地體會到。
10點40分,陳燃走進西餐廳。“曾廚,一份 ‘咕咕霍夫。還有,一杯拿鐵?!笨Х刃∶每戳艘谎劭鞠涞臅r間顯示,還有5分鐘就好了。要知道,這一款面包兩次發(fā)酵需要兩個半小時,烤箱烘焙需要45分鐘,此刻,一切剛剛好,5分鐘后香噴噴熱騰騰的新鮮面包就能出爐,來到她的面前。
“曾廚,陳小姐請你共進早餐,她點了整個‘咕咕霍夫,呵呵,另點一杯云南小??Х冉o你。去吧,老板說現(xiàn)在正好是顧客不多的時間,給你半小時?!笨Х刃∶迷俅蝸韴?。
陽光從玻璃窗外斜射進來,被高高的紅色絲絨沙發(fā)擋了一下,從她的手臂穿過,投射到餐桌上,那一個皇冠般的咕咕霍夫和兩個雪白瓷杯里散發(fā)著氤氳氣息的咖啡,是這一切的最好點綴。
我在她面前坐下,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然后說:“可以叫你曾愷川嗎?”“那我就叫你陳燃?”我們相視一笑,好像認(rèn)識了許久的舊人一般。這種感覺,多么神奇。“我記得,第一次來YES OR NO時,點了一份檸檬魚柳。經(jīng)你手烹飪出來的紅鯛魚讓人過口不忘,起鍋前你放了很新鮮的檸檬汁,所以一點腥氣都沒有,還有那幾粒小番茄的甜酸,實在是絕配?!彼f話時,仿佛那盤檸檬魚柳就在眼前,而她,還沉浸在那美味中?!澳氵€喜歡用橄欖油和紅酒。那款‘紅酒燉鴨胸實在好得緊。去年年中我和男友去外地,特意跑到當(dāng)?shù)匾患依献痔柗ㄊ轿鞑蛷d,要了一份橙汁鴨胸肉,居然嚼不動,浪費了許多,牛排還算勉強?!?/p>
她說到了男朋友。我心里短暫短路了半秒。只是,這樣的女子怎么可能沒有男朋友,奇怪的是,她的男朋友一次也沒有陪她來過YES OR NO。
“你有詭異的味覺,不做美食家都可惜了?!标惾颊f:“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忙。是這樣的,明天周六,我想請幾個朋友來家里吃飯,我想換個花樣弄西餐,但以我的水平僅限于香煎牛扒。所以想請你幫我一起做明天的晚餐——當(dāng)然,是我來給你打下手。你可以開個價,估計前后要5個小時左右。關(guān)于錢,勞動所得,你不要多想。”“好吧。”我沒有多想——其實,這一刻,我的腦子里想的全是和她可以在一起整整一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在廚房里準(zhǔn)備食材,我們一起做菜,我舀一勺濃湯讓她嘗嘗,教她做蛋糕花……我就這樣看著陽光在她素凈的臉上投下陰影?!澳?,我們明天上午一起去采購?哦,其實,這樣就要花你一天一晚的時間了,請你一定安排好。”
看著她離開餐廳,用手遮著刺目的陽光消失在街的拐角處。
廚子的周六,本來就是忙碌。只是早起時給何穗說一早要去市場采備食材讓她哼哼了幾聲。趕到我和陳燃約定的菜市場時,她竟已經(jīng)拎著大籃子站在市場門前了。
我從她胳膊上取下籃子:“走吧,趕緊進去,晚了好東西就給人買走了?!?/p>
我拿出昨天就準(zhǔn)備好的菜單,從海鮮檔口開始,到蔬菜檔結(jié)束,我挑選,指定分量,陳燃付錢。看她對抓在手上越來越多的零散錢幣慌亂無法的樣子,我怦然心動。發(fā)現(xiàn)在看她,她竟窘得滿臉通紅:“對不起對不起,錢太亂了。”我笑著等著,如果不是手上的籃子太沉,真想伸出手去撩起她額前披散下來的那縷亂發(fā)。
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陳燃在自己碧桂園的雙層別墅前支起了桌椅,客人陸續(xù)到齊。
那晚,我奉獻了精心烹制的奶油南瓜湯(我知道陳燃偏愛甜食,喜食南瓜)、金槍魚沙拉、凱撒沙拉配大蝦、香煎扇貝配香草汁(陳燃對香草著迷得像個孩子)、牛仔骨配香蔥汁。甜點是她最愛的芒果布丁。水果拼盤是她自己動手做的哈密瓜菠蘿草莓拼盤。
每一道菜上來,她總要優(yōu)雅地用刀切下一小塊慎重地放進嘴里,咀嚼、品味,然后從眼睛和嘴角發(fā)出一種滿足的笑意:“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你們快嘗嘗呀,慢一點吃,要感覺食物混合的紅酒、香草橄欖油的交響曲。是的,曾愷川就是一位美味演奏家嘛?!?/p>
“陳燃,我們可真不愿意你離開呀,哪怕是去上海,我們都不舍得呢,更別說遠渡重洋去異國他鄉(xiāng)。”幾個人借著葡萄酒的后勁,沖著陳燃極盡挽留。陳燃被紅酒喝紅了臉,卻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明天的事兒,我們都不能確定,就不去瞎操心未來了?!蔽覇柹磉叺男∈妫骸瓣惾家ツ睦铮俊毙∈嬲f:“她男友去了德國,在那邊做藥劑。說好等那邊辦好居留手續(xù)她就過去的?!?/p>
夜色和搖曳的燭光讓一切變得恍惚,我看著春夜里清瘦的陳燃,想起在西餐學(xué)校培訓(xùn)時那個須發(fā)皆白老廚師的一句話:選擇一種你不熟悉的口味就是一種冒險。我們都在等著他告訴我們,是要去冒險還是放棄冒險,但,他環(huán)視大家,再不說半個字。
這以后,幾乎每個周末我都申請輪休。
夏日暑熱乍起的時候,我已經(jīng)教會陳燃做十幾款面包、蛋糕、餡餅還有幾款西餐套餐包括幾種甜點。她對食材的悟性與大膽實在少見,許多西餐書上特別強調(diào)的不行,經(jīng)她一試,竟然奇特?zé)o比。
某個周末的傍晚,裝飾做好之后,我把核桃派放進烤箱,把時間打出35分鐘。轉(zhuǎn)身,看見陳燃怔怔忡忡地靠著廚房門站著。“你,忙于廚事的樣子,實在是,性感。每次看你用食指沾了湯汁嘗味的樣子,你皺起鼻子打開烤爐的樣子,你用刀給一只蝦開邊的樣子,嗯,你在廚房里的樣子,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毙⌒〉膽n郁在她的聲音中彌漫著。我忍不住伸出還沾著面粉的手,伸向她的臉。她沒有躲閃,用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把我輕輕拉向她。我瞬間把她擁進懷抱,深深的,把臉埋進她肩上的黑發(fā)——檸檬香味的洗發(fā)水,還有她細膩頸間皮膚的淡淡馨香。
為這一刻,我好像等待了幾個世紀(jì)。
“我們沒有明天,愷川?!薄拔覀儾灰魈?,有今天就夠了?!薄澳悴回澬?。”“我貪心,但,不敢。”“我已經(jīng)在辦簽證了,等簽證下來我就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習(xí)慣沒有你、你的美食的日子,但,總歸是要習(xí)慣的對嗎?所以,我想跟你說,從明天開始,我不去YES OR NO了,周末,我也不準(zhǔn)備再辦西餐家宴……”
我在腦子里迅速地假想了一個沒有美食沒有陳燃的日子,竟迷糊起來,但,我能做什么或說什么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明白了,我會讓自己慢慢適應(yīng)的,你放心。照顧好自己?!?/p>
周日我沒有去YES OR NO,因為,我根本挪不開步子。我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兩周后,在一個黃昏里,很突然的,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水很快打濕了地面,街上的行人急急匆匆奔逃。
扯下廚師帽脫下圍兜,在西餐廳的門后取了那輛她留在這里的自行車,飛踩而去。雨,順著頭發(fā)臉頰往下淌,一次次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甚至不愿意騰出手去擦拭。
我只想見到她。今生,我只要能見到她。
我要去德國,要在那個有她的地方開一間西餐廳,或者,去做中餐也可以。
廚師最大的好就是,哪個地方都需要。我,只求,她也許偶爾會走進我的餐廳,不管她身邊是另一個男人還是牽著孩子。我只要有看見她的可能。
也許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