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剛
20多年前,我的母親一個人管理著一兩畝棉花。一株棉花從育苗、栽種、坐蕾,到開花、掛桃、結(jié)果,要穿越一年的時光。其間,有兩次綻放,起初是五彩繽紛的,最后一回是暖暖的飽滿,很像母親的懷抱。
棉花是一株一株栽培的。還是種子的時候,先在二三十度的溫水里泡澡,就像胎教,徐徐彌散的熱氣飄渺成一種背景音樂。泡了一天一夜后,接著打“疫苗”:用一種叫“3911”的農(nóng)藥浸種,日后到大田里圖個體格健壯。忙著忙著,寒食就來了,該育苗了。點種的細致活兒通常由母親來做,我的任務是擺放“營養(yǎng)缽”。加工營養(yǎng)缽就要用制缽器了,制缽器的主體是一個下底面空著的鐵筒,往上好的黃土堆里一插,泥土便涌了進去。鐵筒里面有一個上下活動的圓蓋,偉大的創(chuàng)意就出在這里,圓蓋下面正中凸出一個小小的球體,大人們用腳一踏圓蓋上連著的鐵板,再抬起制缽器,用腳一蹬,就有一個圓柱體滑了出來,干頭凈臉的,怎么看,都是一個憨實、厚道的孩子。它上底面的中心有個凹進去的小窩,這就是“缽”了。
育苗的畦子一般開在田邊地頭,上面用細沙鋪著,微膜蓋著,棉花睡在小小的“缽”里,到谷雨一覺醒來,伸一伸懶腰,站起來,就是一株翠綠的“小樹”。在所有的農(nóng)作物里,棉花最有樹的氣勢了,一身的濃綠、堅實的秸桿、紛繁的枝葉、累累的棉桃。
谷雨過后,棉花就要走向廣闊的田地了。調(diào)好溝子,揚了底糞,母親捧著營養(yǎng)缽,把棉花移栽到地里。棉花前后間隔30厘米,左右相距70厘米,伸伸腿、彎彎腰、做做操、誰也不礙誰的事。棉花們成排、成列,過著大集體的生活,每一株卻都在吸收著周邊的養(yǎng)分,即使一陣微風拂過,棉花也要拍打一下葉子上的塵土,露出一身干凈的綠羅裙。
棉花進入了青春期。施肥、噴藥、打杈,母親更加忙碌了。棉花五彩繽紛、搖曳生姿、蜂飛蝶舞。蚜蟲妒忌它們的顏色,這些長舌婦紛紛趕來搬弄是非、中傷美麗。農(nóng)藥是少不了的,每隔四五天就要噴灑一次。棉花淘氣,總愛搞小動作,分出一些小杈權,和風嬉戲著。母親趕緊制止,像給孩子剪指甲一樣,輕輕掐掉嫩嫩的棉花權。棉花長高了,要一門心思結(jié)桃,母親就給它們一個一個盤頭。棉花要做新娘了,模樣俊、性子綿、心腸軟,棉花出落成鄉(xiāng)村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這是一種儀式,在鄉(xiāng)間,習慣的叫法是“打尖”“打頭”,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打過它們,從來沒有。
轉(zhuǎn)眼就是麥收的季節(jié)了。棉花的日子比麥粒還稠。紅的、黃的、粉的、白的花落了,棉花掛桃了。哪怕葉子上的一顆露珠,母親噴藥時也要躲閃著,小心呵護著它的圓潤晶瑩。這是棉花最沉靜的時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棉花默默地把絲拉得又細又長。有時一場意想不到的大雨,擊落了幾個棉桃,母親一個一個地撿起來,在地頭上曬了,掰開,潔白潔白的是棉花的心門,手里濕濕的,是棉花在流淚呢。
立秋過后,棉桃綻開了,是大朵大朵白色的火焰。開始是一朵兩朵,掩在葉子里,怕羞似的幾朵白云從棉田的上空飄過,棉花似乎受了鼓舞,悄悄地呈現(xiàn)星星的白,風耐不住性子,過來推一把,棉花就站在了農(nóng)村大舞臺的中心:一張豐滿的臉、天仙的臉,如凝霜雪。從春到秋,一種作物能兩次達到美麗的極點,它是偉大的。上午10點鐘,站在地頭的母親,抓一朵棉花一咬,聽到“嘎嘣”一聲響,母親便把包袱系在腰間,下地了。拾棉花和搶收小麥一樣,打的是一場時間戰(zhàn)。一到這時候,母親忙得中午也不回家。我給母親送飯,站在田邊,我喊母親,她聽不見。我遠遠地望著,母親的背影晃動在大片大片的云彩里。
我的童年,是和棉花一起度過的。我的一生,也將在棉花的溫軟里度過。我和世界之間,隔著一朵棉花,我通過一朵棉花,體昧著世間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