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蘇幕“撲哧”一笑,盡管笑聲不大,但還是讓班主任歐陽老師給聽到了。
其時,歐陽老師正為同學(xué)們解一道數(shù)學(xué)題而自陷絕境。講臺上的他,對著黑板,正手足無措,臉紅一陣白一陣,說不清是尷尬還是慌亂。底下的同學(xué)們大氣不敢出,伏在課桌上,在煎熬中,等待著這窘境結(jié)束。
“蘇幕,你這是什么意思?!”歐陽老師晴天一聲霹靂,傳說中的豬腰子臉透著青紫,橫空出世?!安唬蠋?,我不是故意的,”蘇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是這樣的,剛才,我聽到大街上一輛宣傳‘全國愛牙日的車,放的背景音樂居然是《非誠勿擾》的開場曲,沒想到《非誠勿擾》也可以武裝到牙齒,于是,就忍不住……”
未等蘇幕說完,全班“轟”地全笑了,她的話不亞于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在宴席上說的那一句“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頭老母豬不抬頭”的效力,滿教室笑得東倒西歪。
歐陽老師哪里受得了,氣得五官開始跑偏,他怒吼:“蘇幕,你是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你這是帶的什么頭,課后,來辦公室找我!”
蘇幕覺得自己闖了禍,趴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起來。
蘇幕喜歡那檔叫《非誠勿擾》的節(jié)目,但確切地說,她是喜歡樂嘉這個人。
作為一個光頭男人,俊朗、瀟灑的外表還并不是最讓她著迷的。其實,她更喜歡樂嘉哭。有一次,蘇幕跟丁皓說,樂嘉一哭,你才知道,這個世界,什么叫俠骨柔腸。
丁皓是個男生,臉白凈凈的,長得很環(huán)保,只是說話有點娘娘腔。全班沒有一個人愿意搭理他,唯有蘇幕不嫌棄,與他來往著。丁皓受寵若驚,一天到晚,像顆衛(wèi)星似的繞著蘇幕轉(zhuǎn)。但也不空轉(zhuǎn),時不時也表達一點外太空的情緒。譬如今天,他很憤慨,替蘇幕鳴不平:哼,歐陽老師自己把自己掛在了黑板上,卻拿你出氣,我覺得不公平。
蘇幕淡淡一笑,沒說什么,只是一仰頭,問丁皓,你喜歡掉眼淚嗎?丁皓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我不喜歡。丁皓發(fā)現(xiàn)蘇幕的臉色突然間黯淡了下來,隨即改口說,其實,我有時候,也落淚。
其實,一個男人善良而仁慈的眼淚,我覺得,比黃金還珍貴的。蘇幕像是在回答丁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蘇幕說,丁皓,這周六,在蘇州路的麥當(dāng)勞店前等我。
丁皓問什么事,蘇幕說保密。保密?一剎那,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丁皓滿胸滿懷滿腦子里,盡是春天的氣象。哈哈,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誰家院?我家院唄!一路上,丁皓美滋滋的,街口那個賣冰棍的奶奶,看上去格外親切。他買了一支冰棍,然后,湊到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在老奶奶的額頭上制造了嘴唇大小的一點溫暖。
接下來的日子,丁皓過得有些顛三倒四。他把周三過成了周四,把歷史上成了政治,把晏殊當(dāng)成了晏幾道。同桌發(fā)現(xiàn)他有些異樣,說,丁皓,怎么啦,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嗎?丁皓說,沒事,沒事,是我出了點事。然后,一臉的祥云繚繞。
周六,丁皓臨到麥當(dāng)勞門口的時候,偷偷摸出小鏡子,端詳了一下。他對鏡子里有點像林俊杰模樣的自己,還有點小得意。正當(dāng)他跟自己眉目傳情的時候,一襲白裙突然間降臨在他的身邊。喂,你是丁皓嗎?丁皓滿以為是蘇幕,裙子是那裙子,只是臉上滄桑暗度,絕非蘇幕的鬢云與香腮。嗯,我是丁皓。他正要懷疑一下眼前的女子是如何知道他的大名的時候,這個女子一把將一沓廣告宣傳單塞到他的手里,說,這是蘇幕要你發(fā)的,一上午就在這里發(fā)完,不得偷懶。
丁皓瞠目結(jié)舌,他還沒回過神呢,昕白裙子在走的時候,丟下了一句讓他痛心不已的話:果然是個娘娘腔!
蘇幕給李蒙寫信。
丁皓有點嫉妒這個貴州偏僻山區(qū)的男孩。因為,他鞍前馬后地跟著蘇幕這么久,蘇幕沒為他寫過一個字,是的,哪怕是一個字。而,李蒙,卻可以每周得到由蘇幕親筆寫出的一封封信。
每當(dāng)他看到蘇幕把信投進郵筒那一刻眼神里的愛與期待,便妒忌得有些咬牙切齒。丁皓嫉妒的時候,白凈的臉就會扭曲,素白的底子里,有一點尖銳的猙獰。蘇幕笑笑,擰著丁皓的耳朵,說,你看你那點出息。下一次,這信,你來寫,等你寫完了,你就會理解我了,你就會懂我了。
丁皓誠惶誠恐,說,嗯,我來寫,我來寫。哼,不管李蒙你小子是誰,到時候,看我不把你狠狠地奚落一番?!你是個什么東西,也配蘇幕給你寫信?丁皓那一刻有些陰暗的心底里,進發(fā)著小人的快意與張狂。
不過,你在寫之前,先得把李蒙給我的信看一遍,否則,你怎么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呢。蘇幕鄭重其事地對丁皓說。啊,這也要我看?我想,還是不必了吧。丁皓說這句話的時候,假惺惺的神色,配著娘娘腔的語調(diào),像極了《還珠格格》中那個油腔滑調(diào)的小太監(jiān)。
不過,還未等丁皓看完所有的信,早已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了。他一轉(zhuǎn)身,對著蘇幕說,蘇幕,我愿給李蒙寫信,并愿意,像你愛他一樣,去愛他。
蘇幕笑了,說,丁皓,你的眼淚,也是珍貴的。
無論是散發(fā)廣告宣傳單,還是周六去打什么別的零工,他們掙的錢,全部寄給了李蒙。
李蒙是貴州山區(qū)的一個正在讀初中的孩子。父親在一次礦難中雖死里逃生,卻因,為腰椎被砸斷,從此失去了自理能力。母親帶著弟弟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過。就這樣,家庭所有的重負都落在李蒙弱小的肩膀上。
蘇幕是在兩年前的一張報紙上知道李蒙的故事的。之后,她就一直在寫信鼓勵著李蒙,并不斷給他寄些零用錢去。也正是在蘇幕的關(guān)懷和照顧下,李蒙并未輟學(xué),一直健康快樂地成長著。
丁皓是個微博控,他把李蒙的事情都發(fā)在了微博上。他的微博上,有一大幫兄弟,都是歌手許嵩的鐵桿“粉絲”。他們喜歡許嵩,也在丁皓的影響下,逐漸愛上了這個貴州偏遠山區(qū)的孩子。寫信的,寄錢的,絡(luò)繹不絕,李蒙的生活因此有了極大的改善。
有一次,蘇幕一拍丁皓的肩膀,說,嘿,哥們兒,沒想到,你行啊!丁皓說,那是,你不看我是誰啊!丁皓被夸得有些膨脹,飄飄然的,不知在云里還是在霧里。蘇幕不由分說,上去便是擰耳朵。還未等碰到,丁皓便殺豬般嚎叫起來,說,我降落,我降落,我不飄著了,還不行嗎?
不過,丁皓,實事求是地講,這一段時間,你在成長哎。蘇幕一邊說,一邊用褒獎的目光打量著丁皓。丁皓一撇嘴,乜斜著說,喂,不會吧,我的學(xué)姐,學(xué)習(xí)委員是個多大的官呢,你不會跟我打官腔吧。
這回,丁皓真的殺豬般嚎叫了起來。他的蝙蝠一樣的小耳朵,已被蘇幕擰得變了形,像掛在白皙臉頰兩邊的受了千般委屈的問號,紅紅的,流轉(zhuǎn)著魔鬼一樣的甜蜜和天使一般眩暈的蒼涼。
蘇幕是學(xué)習(xí)委員,成績自然沒得說。全市期終統(tǒng)測結(jié)束后,班主任歐陽老師在班會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贊美了她一番。歐陽說,蘇幕是我班考取清華北大的必然人選,她的人品,她的成績,必將歷史性地證明,她是咱們班乃至咱們校,最配到最高的學(xué)府去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
丁皓坐在距講臺最近的地方,歐陽老師的唾沫星子,雨點一般飛落在他的臉上,他有點招架不住。最讓他招架不住的,是歐陽老師高屋建瓴高瞻遠矚高處不勝寒的表揚,丁皓狠狠地在紙上寫下這樣幾個大字:老師,求求你了,太肉麻了!
倒是蘇幕依舊寵辱不驚的。到了星期天,還會約著丁皓跟著她一塊出去,散發(fā)小廣告,或者去餐館商場打個零工什么的。只要是蘇幕下了命令的,丁皓不敢有任何反對。不然他那蝙蝠一樣的耳朵,也許,連個完整的模樣也不好保全了。
兩個十七八歲的孩子,找到了青春里最好的方向。
在他們看來,或許,這個世界,不只有一個李蒙。或許,這個世界,也不只有關(guān)愛。也或許,成長,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