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有多少愛,總是在年華漸遠后。才明白,我們是輸給了年少的脆弱
一
那個秋天,我遭遇了十八年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因沒背景、沒門路,衛(wèi)校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個叫豆巖的偏遠海島衛(wèi)生院當(dāng)護士。
一路上,咸腥的海風(fēng)撩撥著長發(fā),海浪翻滾著,年輕的心盛滿凌亂、迷茫和悲涼。船靠岸時,因是落潮時分,離岸有一米多高的落差。我已被海風(fēng)和污濁的船味折騰得七葷八素,大包小包的行李,跟我一起無助地在甲板上蹲著,不知所措。
這時,一雙雪白球鞋站在離我五厘米的地方,隨來一句輕輕的詢問:是尹夏吧?我抬頭,正對著一張露出齊整白牙的笑臉,眉眼彎彎,有月的清朗。我點點頭?!拔医邪??!彼爝^手來,我閃開了。他笑笑,把我的行李一件件搬到岸上,然后伸手連拉帶拽地把我拉上了岸。
安是衛(wèi)生院派來接我的,用的是島上唯一的救護車。安是司機。車很舊,卻干凈,駕駛室里有淡淡的檸檬香。車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行駛,安不時扭頭看我,想跟我說話,我頭暈乎乎的,情緒十分低落,什么話也不想說,只閉著眼睛靠在車座上。逼在嗓眼里的那股酸澀,像蓄勢待發(fā)的浪潮,隨時要撲上來,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安說,第一次來吧,都這樣的,別看沒大風(fēng),這島與島間形成一股橫流,我們這里的人有句俗話,船過浪潭頭,沒風(fēng)浪也惡。剛才停靠的碼頭,就叫浪潭頭。
車停在衛(wèi)生院門口,我迫不及待地跳下來,跑到墻角,干嘔起來。安追過來,輕拍我的背,又遞來一條淺灰色的手帕,手帕上有一股干爽的皂香,似有安撫作用,我把它按在口鼻上,動蕩不安的胃,漸漸平靜下來。
單位安排的宿舍,安事先就收拾好了。安把我的行李搬進去,床鋪好后,他說:“睡一下就好了。其他的東西,回頭我再幫你收拾,我住隔壁?!彼p輕帶上房門。我的頭重得像鐵砣,倒在床上,在半委屈半傷感的情緒里,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
二
正式上班后,我才知道情況有多糟。一排陳舊的灰磚平房,就是衛(wèi)生院的全部用房。十張病床,幾個氧氣筒,一臺吸痰器,一個洗胃機還是壞的。更可怕的是,島上只供電到晚上十一點,之后只能用小馬燈。
更大的考驗很快就來了。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我值班,電早早地停了,四處黑魃魃的,像潛伏著無數(shù)的餓狼。馬燈昏暗,我披著值班用的軍大衣,膽戰(zhàn)心驚地坐在值班室里。忽然,窗玻璃被風(fēng)席卷過來的樹枝打破了,風(fēng)灌進來,把桌上的東西吹得四處亂飛。小馬燈的火焰,搖搖欲熄。我害怕極了,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不知怎么挨到天亮。
安就在這時推門進來。吃晚飯的時候,他說得回家去看看,天氣預(yù)報說今夜有暴風(fēng)雨,他惦記著他家的老屋和年邁的雙親,所以我沒想到他會趕回來。安一陣風(fēng)似的來,又一陣風(fēng)似的出去,不一會兒,手里拿了木板和鐵釘子,將破窗子就給修好了,風(fēng)雨又被擋在了窗外。可我的抖卻止不住,感覺能聽到自己牙齒相撞的聲音。
安說,別怕,別怕,我陪你。
我哭了,眼淚像開了水閘似的,嘩嘩地流下來,積攢了很久的委屈,突然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越哭越兇。安嚇到了,站在一旁,搓著手,不知所措,從衣兜里掏出手帕,想遞給我,看是濕的,又收回去。只不停地說,別哭呀,別哭啊。他渾身上下濕答答的,頭發(fā)上還滴著水,狼狽得像落湯雞,我忍不住想笑。
愛上安,再自然不過。像一個又冷又累的人,身邊突然有了一床棉被。安就是那溫暖的棉被,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三
島上的生活單調(diào),除了看書,幾乎沒有其他的娛樂。安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張舊門扇,在宿舍的走廊里,搭了個乒乓球臺。每天晚飯后,安都陪我打乒乓球。我從沒摸過球拍,連發(fā)球都要安教。安的球技似乎不錯,他說是從小就這樣在舊門扇上練出來的。他高拋旋轉(zhuǎn)式發(fā)球,特別帥氣,我纏著要學(xué)。我接不住球,總撿球,不想打,安就把球吊得高高的,讓我有時間慢慢接球。后來他又教我削球,也是把球頂?shù)胶线m的高度、角度,讓我削。我削得又歪又斜的球,他總能扳回到又正又順的位置。到后來,他撿球的時候比我多,我贏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而安的球技好像差了許多,每次跟同事打球,也總是把球落在很正的位置,讓人正好扣殺。
安有一雙巧手,會編很多東西。那時,一次性輸液管剛開始使用,安就把用過的輸液管洗干凈,用龍膽紫泡成紫色,編一串梯形的風(fēng)鈴,掛在我的窗口上。海風(fēng)一吹,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簡陋的房間,有了紫風(fēng)鈴,平添了幾多生趣。
春天,安帶我到他家去。安的家在山上。安一路采野綠蘿編花冠。野綠蘿枝葉碧綠,芽端那幾厘米翠中帶黃,很有春天的感覺,但很易折斷。安便小心翼翼地編著,碧綠中點綴幾許翠黃,像陽光跳躍在碧綠的湖面上,很美。戴著花冠走在安的身邊,心里滿是愛的甜蜜,我對安說:我頂著愛的花冠,走在春天的路上。安揉揉我的頭,笑了。只是這花冠,因太嬌嫩,太陽一曬,很快就沒精打采。安說,沒事,我再給你編,只要你喜歡,我給你編一輩子。
小村在山凹處,三間低矮的石頭房,已長滿蒼苔。安家的小屋,在一棵榕樹下,倚山面海,遠處青山綠水,白帆點點,盡收眼底。屋子破舊簡陋,屋頂?shù)耐咂∈璧寐┏鳇c點微光。安說得趕在臺風(fēng)季節(jié)來臨前,把瓦片加厚。屋子里有股濃濃的中藥味,安的父母瘦削蒼老,不停地咳嗽,又有嚴重的風(fēng)濕,手腳都不利索。他們熱情地招呼我,做了一大桌子菜,還要去把唯一的老母雞捉來燉湯,我好說歹說才勸住,可等我和安從菜園里摘豌豆回來時,那雞還是變成了一鍋香噴噴的雞湯。
島上的歲月,簡單又安寧。能不能就這樣,與安平淡又幸福地相守,度過生命的晨晨昏昏,我從沒想過,只覺得我們有太長的路要走,未來是個瑰麗的夢,在遠方,誘惑著我們。
四
和安的戀情不久就被家人知道了,家人集體投了反對票。安家里太窮,三間破瓦房,幾乎家徒四壁,雙親老且病,一年到頭都離不開藥罐子。安的工作是臨時工,一個駕駛員,能有什么出息。在世俗眼里,安一無是處。他的熱情正直,他的真誠溫暖,都微不足道。他的愛情,因他的貧窮成了他不能改變的錯。
一年后,家人拼勁努力把我調(diào)回了縣城。離開那天,安送我到浪潭頭碼頭,把我的行李安頓好,又在駕駛艙里給我找了個座位,然后跳上岸,頭也不回,徑直走向車邊。我看見他的肩一聳一聳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船將起航時,安又匆匆跳上船,把一個野綠蘿花冠戴在我的頭上,深深地看著我,眼里有了淚花。船要開了,安才在船長的催促下,戀戀不舍地跳上岸。也許安在那時,就知道我們的愛情,就像這野綠蘿花冠,鮮嫩、美好,卻易凋零。
在縣城醫(yī)院上班后,我每周都給安寫信,可他的回信卻越來越少,就是偶爾回信,也平淡得出奇。家人走馬燈似的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毫不猶豫地回絕。大半年后,島上工作過的同事悄悄告訴我,安結(jié)婚了,新娘是個寡婦,大他五歲,但家境富裕。
多年后,我有了家有了兒子,教兒子打乒乓球,用的是安教我的旋轉(zhuǎn)式發(fā)球。兒子很崇拜地看著我,就像當(dāng)年我看安。我教孩子削球,把球調(diào)到又正又順?biāo)值奈恢?,好讓他削過來。后來有一天,兒子說,媽,你能不能不要總把球打這么正,一點水平都沒有!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把球打正。我怔住了,忽然明白,當(dāng)年,安的球技退步,是因為對手曾是真心想讓、想愛的人。愛了,就忍不住讓;讓了,就漸漸忘了怎么不讓。
我忍不住淚流滿面,為了安,為我們遠去的青春,以及青春年華里純真又脆弱如野綠蘿花冠的愛情。
編輯邱文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