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我還能送你什么?親愛的,除了我自己。
他這樣對她說。
他和她,同是不幸的,又同是幸運的。很小的時候,他失去了一條腿,從此只能依靠拐杖走路。他把路走得搖搖晃晃,世界在他面前,也變得搖搖晃晃??墒遣还苋绾?,路還得走,生活還得繼續(xù)。他去鋼琴廠做了門衛(wèi),為來訪的客人登記,為進出廠的汽車開門。慢慢地,他喜歡上了這份工作。
他喜歡這份工作,不僅因為這份工作讓他自立,還因為,他認識了她。她是一位盲人,卻長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她喜歡笑,笑容甜美燦爛,從她臉上,絕不會看到任何對生活不滿的表情。她是調(diào)琴師,工作出色,并且能彈得一手好琴。他聽過她彈奏的曲子,優(yōu)美,清澈,如同潺潺流水。他走進曲子之中,心無雜念,再也不想出來。愛上她只需要一瞬,愛的表達卻用了很長時間。他太靦腆,太自卑,他認為她是天使,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可是他們還是相愛了,她為他動情,只因一束鮮花。之前,她從未收到過鮮花。
她收到過很多禮物,唯獨沒有鮮花。也許送她禮物的那些人認為她不需要鮮花——她既看不到花的形狀,又看不到花的顏色,盲人的生活,注定與鮮花無關(guān)??墒撬嘈?,她需要。她可以用鼻子嗅到花的芳香,用手指觸摸花的柔軟,甚至,用心聆聽花的語言。當他送她鮮花后,她便醉了。愛神在那一刻降臨,她為他,流下了一滴晶瑩的淚水。
從那天起,他對她發(fā)誓,每一天,都會送她一件禮物。她以為他只是開玩笑,可是他真的做到了。有時他送她鮮花:花店里買來的玫瑰、康乃馨、向日葵、百合……他自己去野外采來的金銀花、山菊花、山竹花、白槐花……有時他送她一塊巧克力、一瓶香水、一方手帕、一個發(fā)卡……但更多時,他不過送她一個吻。一個吻便足夠了,輕輕的,淡淡的,美好,幸福,比花香,比巧克力甜,即使蜻蜓點水,也是久久長長。
婚后,他仍然堅持每天送他禮物。仍然是一朵花、一塊巧克力、一瓶香水、一杯奶茶……更多時,仍然是一個吻。一個吻便足夠了。臉頰、下巴、眉毛、耳朵,或者眼睛。他最喜歡吻她的眼睛,他說她有世界上最美麗最迷人的眼睛。她知道他沒有說謊。雖然她看不見,但他吻她時,她能夠感覺到他的認真。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們一天一天蒼老。有時,他對她說,萬一哪天我先去了,不能送你禮物了,你會不會傷心?她說,我當然傷心,不過,絕不是因為你不能再送我禮物。他說,你還想要什么禮物,告訴我。她就笑了。她說,只要我每天醒來就能感覺到你,就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禮物了。他笑笑,說,可是,我還是想送你點特別的禮物。
那天,她突然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他剛才出了車禍,命懸一線。她亂了方寸,幾近暈厥,去醫(yī)院的路上,說不出一個字。到醫(yī)院,他已經(jīng)離開,醫(yī)生說,他走以前,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她的名字。她撲上前,號啕不止。她想不到他會走得這樣早,這樣突然。早晨,他還計劃了晚上的菜譜,還吻了她;晚上,他就走了。他走了,她的世界真正變得黑暗一片。
護士從他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一張角膜捐獻證書——他說,他要將她的角膜,捐獻給他的妻子。他還為她留下一封信,信中,他寫道,如果她看到這封信,他肯定已經(jīng)離開。這么多年,他一直想將自己的一個角膜捐給她,但是他知道,她肯定不會同意。那么,假如有一天,他出了意外,走在她的前面,他無論如何,也要讓她看到光明。她給了他一輩子幸福,他唯有以角膜相報。他還說,他走了,不能再送她禮物,那就把他的角膜當成最后的禮物送給她。
幾年來,他一直懷揣著這封信。他要永遠地揣下去,直到他,或者她,離開這個世界。
朋友為她讀這封信,她泣不成聲。那是兩個月后的一個上午,陽光明媚,她坐在窗邊,任芙蓉花的香氣一波又一波地吹進屋子。她的眼睛明亮,可是,她仍然看不見。她沒有接受他的角膜,她說,她已經(jīng)在黑暗里生活了半輩子,她早已習慣。為什么不把角膜獻給最需要的人呢?她對醫(yī)生說,比如,那些可憐的孩子們。
她相信他會理解。
她還相信,即使沒有他的角膜,其實,她也能夠感覺到他每天送他的禮物。每一天他都會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每一天他都會在她的記憶里出現(xiàn),陪她笑,陪她哭,陪她孤獨,陪她幸福,這難道不是他送她的最好的禮物嗎?
她愛他。愛生前的他,愛死后的他,用她剩余的生命。
編輯邱文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