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虹

陶小麥說，

上帝一直怕她不認識我

我第一次對陶小麥發(fā)火是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我家的陶小麥是這所學校的老師。我對學校并不陌生，6歲以前我經(jīng)常目送著她走進這所學校的某個教室，然后我自己在操場上玩?zhèn)€天昏地暗。放學時陶小麥會牽著我的手回家，一邊走一邊數(shù)落我：“你看你這臉臟得都暗無天日了，回家照照鏡子吧！”

我真的回家照了鏡子。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看見自己臉上有一塊暗黑的胎記，但這會兒胎記不見了，因為我臉上白凈的地方都變得和胎記一樣黑了。

我不認為這塊胎記有什么不對勁兒。它一直長在我臉上，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和我的眼睛、鼻子、嘴巴一樣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陶小麥賦予我的不可或缺的東西。

直到我上一年級那一天。

胖胖的張老師安排我坐在中間第一排，我很高興。張老師是陶小麥的朋友，以前常送我糖吃，她很喜歡我。

進來了一個漂亮小姑娘，后面跟著的大概是她媽媽。張老師說：“哎喲！多可愛的小姑娘呀！坐第一排吧！”說著把小姑娘領到我旁邊讓她坐下。漂亮小姑娘看了看我，“哇”的一聲哭了。她媽媽趕緊說：“老師，您看……這孩子臉上的胎記有點嚇人，能不能給我們家莉莉換個座位？”

張老師為難了，不過她最后還是滿足了家長的要求，讓莉莉坐到了另一邊。

那天放學回家時，陶小麥驚奇地說：“喲！小芽你知道講究衛(wèi)生啦？今天臉上這么干凈呀，到底是上學了，不一樣了?！?/p>

陶小麥正“嘖嘖”驚嘆奇跡的出現(xiàn)，冷不防我一下甩開她的手，兇兇地對她發(fā)火：“陶小麥，你是個笨女人，你生我的時候干嘛還給我一塊胎記呀？”

我說完就跑了。

天開始暗下來的時候，陶小麥在一個柴垛后找到了我。那時候我都快靠著柴垛睡著了，正埋怨那個笨女人連找人都不會，這么好找的地方她卻找了那么久。要是我故意為難一下她躲到學校的男廁所里去，我想她大概要找到天亮。不過男廁所里實在是臭死了，而且我還比較想念陶小麥煮的香甜的粥。我不能讓她找太久了。

陶小麥見到我就一把抱住我，哭道：“小芽，小芽，我可找到你了……”

我笑了，說：“陶小麥，哭什么哭！你看你這臉都臟得暗無天日了，回家照照鏡子吧！”

陶小麥一邊跟著傻笑，還一邊使勁兒流淚。

后來，陶小麥告訴我，我和她，前世就是母子，約定好了的，今生我還要做她的兒子。可是上帝不同意，上帝說，人太多了，怕弄混了。于是陶小麥說：沒關系，您給他留一個胎記吧！下輩子讓他還當我兒子。上帝同意了，這樣，我臉上就有了一塊暗黑的胎記。

我聽了，氣都不打一處來。說：“笨女人，你怎么不讓上帝把胎記貼到我身上其他地方去，比如手上、腿上或者屁股上，干嘛非得把胎記貼在我臉上呀！再說了，就是貼到臉上，也不一定非得弄這么一大塊吧！真是笨！”

陶小麥訕訕地笑：“上帝說，胎記要大一點，貼臉上最好了，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上帝也怕我這輩子找不到你?！?/p>

算了，陶小麥，怎么說你都是笨。誰讓我們前世就是母子，我只好原諒你了。

替陶小麥趕走壞男人

我10歲的時候，有個離了婚的男人開始跟在陶小麥身后獻殷勤。

陶小麥屬于姿色平平的那種女人，又帶著個臉上有胎記的兒子，平時關注她的男人還真不多。我記得以前鄰居大媽也給她介紹過幾個這樣的男人，可沒有一次成功的。人家嫌她帶著個臉上有胎記的我。

這個男人給陶小麥買各種各樣的禮物：發(fā)夾、胸針、里面并沒有裝著貴重首飾的精美首飾盒……他也給我買各種各樣的零食：瓜子、餅干、吃起來并不怎么可口的奶糖……

看得出來，陶小麥是快樂的。她一直不準我吃糖，說是換牙的時候，糖這東西，有百害而無一利。但是那個男人給我買糖，她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明明看見我在吃，也不說什么。

我想，完了，陶小麥這個笨女人，肯定是被這男人的糖衣炮彈擊中了。

我不喜歡這個據(jù)說是下崗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固定工作的男人，雖然他給我買糖。

我說陶小麥：“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比如，他和我爸爸相比，誰更具有男子漢氣概？總之……總之……你不能找一個不如我爸爸的人做我的新爸爸，對吧？”

陶小麥不理我，她說：“他和你爸爸，沒得比！”

當然沒得比，這我知道。陶小麥給我說過的，我爸爸那么英武，那么善良，那么愛她和我，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怎么能和我爸爸相比？

陶小麥回頭瞪我：“可是你也別忘了，你爸爸在你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到天國去報到了。他對于我們來說，是永遠的空中樓閣。所以小芽，不許拿你爸爸阻止我?！?/p>

我說：“那好吧！既然你覺得跳進那個陷阱是幸福的，那就跳吧！”

那天我心急火燎地跑回家時，陶小麥正在洗衣服。我拉住她就往外跑，邊跑邊說：“陶小麥，我請你去看一場演出好不好？”

陶小麥說：“小芽，你發(fā)什么瘋呀？”她開始罵我。

但她很快就不罵了。因為我拉著她站在了那個常向她獻殷勤的男人家門前。

男人正在打罵他小小的女兒，女孩在屋里拖著長長的哭聲求饒。女孩說：“爸爸別打了！這些糖我再不敢偷吃了，你都留著給那個小芽哥哥吃吧……”

陶小麥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走進去，抓起塑料袋子里的糖對女孩說：“孩子，吃吧！這本來就應該是給你吃的……”

回來的路上陶小麥還是不說話。我說：“陶小麥，你看人家連自己親生女兒也不愛，就愛你這個有胎記的兒子，真是不錯?。　蔽疫€想說什么，陶小麥沖我吼了一句：“我這輩子不嫁了行不？小祖宗！”

陶小麥當然不會知道，為了阻止她跳進那個幸福的陷阱，我已經(jīng)在那男人家門口跟蹤了好幾天，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經(jīng)濟拮據(jù)的男人是看上了陶小麥穩(wěn)定的工作和并不豐厚的存款。

陶小麥大病了一場。病中的她淚水漣漣地拉著我的手說：“小芽，你說媽媽是不是這輩子就注定不能有個男人了？”

我說：“誰說的，咱們再找！你才32歲，時間多著呢！再說了，你眼前就有個現(xiàn)成的男人，我這輩子就是你注定的男人！”

我拍著胸脯說得信誓旦旦，陶小麥含著淚笑了。

陶小麥，

我是你生生世世的兒子

陶小麥一直找到40歲那年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男人。她漸漸灰心了，經(jīng)常借我的話安慰自己：“我身邊就有個現(xiàn)成的男人，不找了，不找了?！?/p>

這一年我18歲，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學。

除了臉上有一塊難看的胎記，我基本上還是很讓陶小麥引以為豪的，擺在我家里的各種各樣的獎杯可以說明一切。最讓我驕傲的是，那個小時候被我的胎記嚇得“哇哇”哭的漂亮小姑娘莉莉，高中三年硬是賴著班主任老師，把我們倆分在了一桌。莉莉說這樣她可以更好地向我請教數(shù)學問題。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陶小麥抱著我親了又親，說：“我家的男人真厲害，到底沒讓我失望?。　?/p>

我拍著她的肩膀說：“那當然，誰讓我是陶小麥的男人呢！”

第二天陶小麥讓我跟她上銀行取錢。我問她：“取錢干什么，離我開學的時間還早著呢！”陶小麥說：“小芽，我給你聯(lián)系了家醫(yī)院，咱取了錢先去醫(yī)院給你美一下容，我問過了，你這胎記可以消除。高興吧！小芽，你馬上就要變成俊小伙了?！?/p>

我說：“媽，你不怕下輩子認不出我了？”

她說：“不怕了，小芽永遠是我兒子，我相信自己不會認不出自己的兒子。”

我抱著她說不出話來。我說：“媽，消除胎記得要多少錢呀？咱不去了，這輩子再多人嫌我丑，你也不會。我知道你會和我相依為命。”

她說：“傻話，我當然會和你相依為命，可是我還想以后找個漂亮的兒媳婦孝順我呢，還想你早點生個孩子讓我享受天倫之樂呢?！?/p>

我的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這個笨女人，她終于還是讓我掉淚了。

陶小麥不知道，收到大學通知書后，我給啟蒙老師張老師打了個電話。張老師在電話里對我說：“小芽，你終于出息了。你媽18年的付出總算沒有落空?！?/p>

然后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18年前，陶小麥被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拋棄了。男人發(fā)現(xiàn)陶小麥有生育缺陷，絕情地離她而去。陶小麥一生中做的第一件笨事就是決定為這個男人殉情。她太愛這個男人，以為沒有了他，自己的世界就不能再轉動。絕望的陶小麥赤足走向冰冷的河水中時，我的哭聲讓她回過頭來。河岸上，小小的我在破被子里掙扎著，臉上那塊丑陋的胎記向她訴說著我為什么會被遺棄。

淚如雨下的陶小麥抱著我說：“可憐的孩子，我們都是被人拋棄的人，只是你比我更可憐，誰家父母這么狠心，把你扔在這里呢？”

于是她把我抱了回去，我像個拖油瓶一樣拖累了她整整18年，甚至一生。這是她做的第二件笨事。

有人對她說：“陶小麥，把這孩子扔了吧，就算你想要孩子想得發(fā)瘋，也沒必要養(yǎng)個這么難看的吧？”

陶小麥搖著頭，說：“你不懂，在我決定去死的時候，是這個孩子救了我，那時候我就想，他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這輩子我注定要和他相依為命?！?/p>

回過神兒來后，我轉身動情地抱著她說：“漂亮兒媳婦會有的，聰明孫子也會有的。媽，下輩子別忘了和上帝說，再給我留一塊胎記?！?/p>

如果可能，我倒愿意真的有個上帝，下輩子再給我烙一塊胎記，讓我生生世世做陶小麥的兒子。

余娟摘自《初中生學習·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