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她與父親之間拘謹少言。她一直認為父親對母親的去世負有責任,假如當初他能從外地趕回家,而不是為了堅持給一個買家討兩萬塊錢的舊賬,遲遲不歸,那么或許母親就不會因為無法及時送至醫(yī)院,而那么快地離去。所以在聽到父親被查出胃癌的消息時,她一瞬間覺得那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但她還是立刻趕到了醫(yī)院,為他的手術簽字。進門的時候,看到他正躺在床上呻吟,帶著明顯的隱忍,可還是聽得出那種疼痛的劇烈與撕扯??吹剿趯γ妫纳胍黧E然小了,像一個孩子遇到面容嚴肅的老師,心里畏懼,讓他連身體的病痛都忘了。
父女之間依然無話。她只是向護士問了病情和手術的時間。又將身邊那些杯子、水果和鮮花排列整齊,而后便看著護士進來,冷靜且麻利地將他朝手術室推。她一直跟隨著到了手術室門口。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卻聽到他在進去的那一刻,停止呻吟,朝她用力地說了一句:“我如果死了,就把我和你母親葬在一起!”
這句話讓她覺得有些悲傷。坐在外面的連椅上,好長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她想起他與母親的關系并不好,總是吵架,為那些瑣碎的小事,他從未主動向母親道歉,每次都是母親自己哭到頭疼,又無聲無息地獨自睡上兩天,覺得耽誤了活計,才出了門主動向他求和。她因此恨他。
她忘了手術進行了多久。等他出來的時候,她的雙腿已經麻木。她看到,歷經了一場生死般手術的他,愈加地疲憊和枯朽。
在之后的一周時間里,她幾乎每晚都無法入睡,總是被他無法克制的呻吟驚醒。每一次深夜醒來,看到外面走廊上微弱的光,值班的護士慵懶地從門口經過,樹枝落在窗戶上的影子被風吹得晃動不安,她的心里,便會覺得無助,她不知道該如何消除他的疼痛,但同時也會生出恨來。想他都這般年歲,還不能忍受疼痛,當初她的母親病重之時,他怎么就不能感同身受?
終于有一天,他忍受不了劇烈襲來的疼痛,朝她大叫:“再不叫大夫來我就死了!”這句話說完不到兩分鐘,醫(yī)生還在趕來的路上,他便昏厥過去。待醫(yī)生打開他的胸腔,看到里面積滿了血。那些她原本以為是他故意放大了的疼痛,原來都是真的。
他醒來后,向她描述那一刻的感覺,說感到自己的身體瞬間變得很輕很輕,似乎飛起來,他在半空中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沒有了呼吸,他還看到她在哭泣,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或者迷路找不到家門的小貓小狗,又聽到她的母親輕柔的呼喚聲,似乎很遠,又似乎近在耳畔。他想去尋她的母親,可是又放不下她;想要給她幾句安慰,卻又連她的頭發(fā)都觸摸不到。一切都是虛幻空茫的,就好像他與她在兩個世界中,隔著鏡子看向彼此。
他這樣描述的時候,聲音很輕,臉上的表情,亦是平靜舒緩。甚至還有一絲幸福的微笑,好像回到了舊日全家閑時聊天的時光,恬淡、寂靜,家常而又美好。
可是她很快走開去,不想聽他從死亡中逃脫后的講述。她曾經以為他不愛她,更不愛她的母親,就在這一刻,她才明白,這個男人的愛,原來隱藏得那么深,深到瀕臨死亡,才透過憂傷俯視的靈魂,如此緩慢地傳遞給她。這世間有一種愛就是這樣痛并濃烈著吧。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