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近代上海,是中國率先踏入西方文明的主要城市之一。一提起推動社會的開放與發(fā)展進步,許多人言必談那些名人志士。美國波士頓大學現(xiàn)代語言與比較文學系教授葉凱蒂(Catherine Yeh)獨辟蹊徑,從中華傳統(tǒng)道德最不屑的群體——妓女入手,來談近代上海。本書中,葉凱蒂以妓女為中心,分析了許多歷史文獻,包括戲裝和家具等物質文化資料,以及插圖、照片、地圖等視覺文化資料,借此洞窺那個時代的文人與娛樂文化等社會背景,至而深入展現(xiàn)民國革命前夜的世態(tài)變遷。
存在即合理。晚清上海娛樂產業(yè)之所以十分發(fā)達,與時代密不可分。在此之前,蘇州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娛樂中心,但隨著橫掃華中的太平天國大軍步步進逼,妓女們只得紛紛逃到上海租界——“他們搬到上海去因為它是中國的‘西方”。作為外國的一塊“飛地”,租界更關注外國人的經(jīng)濟利益,所以對于妓女這類群體,至少不會像大清其他地方那樣,假以種種名義,動輒高舉道義之棒嚴厲打擊。
妓女們首先為上海租界帶來了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1876年,包括妓館在內的執(zhí)照費收入居然達到2萬兩,占整個工部局總收入的三分之一。馬相伯是上海當時最著名的學者之一,據(jù)他記載,香港匯豐銀行1865年成立的時候,存款人主要是常做外國人生意的廣東名妓。
妓女促進租界經(jīng)濟發(fā)展,可能不為人所屑,但這又是不能抹殺的歷史事實。這是一個追求奢侈浮華的群體,先是廣東妓女帶來的全套紅木家具落戶上海,再接著是妓女們往往成為國內用戶中對西洋先進新潮產品的先試者。妓女對時尚癡迷,同時為了提高內涵與身價,對文化(戲曲)也表現(xiàn)出相當?shù)臒岫取S凶松形幕瘍群?,這幾乎成了那個時代上海人的生活風向標。
而在妓女、文人和娛樂產業(yè)這一“場域”中,妓女始終處于整個消費鏈條的中心焦點位置。對大清政改逐漸失去信心的文人,轉而把精力與才氣傾灑在妓女身上。他們通過挖掘、放大妓女的日常生活和個人感情,最終把妓女們身上的點點滴滴,轉化為供社會消費的口水式產品,放在今天講就是消費娛樂。但那個時代的娛樂與今天顯然有著不同,雖然他們也會關注一些口水化話題,更重要的是在提升女性群體社會地位、拓展國民對西方國家信息和產品的認知方面,無意中扮演了“發(fā)動機的角色”。許多人正是從這些不起眼的小報上,通過對“四大金剛”的關注,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個人對“舶來品”的認知觀點。妓女們追求時尚展現(xiàn)出的魅力,甚至激起一些大戶人家夫人小姐的興趣,這對于尚未開啟民智、對海外缺乏更多了解的內地許多地方而言,簡直不可思議。
本書最為獨特之處在于,跳出了公眾對妓女群體道德化的蔑視,而取之以一種平視的視角,努力抵近妓女群體的日常生活。葉凱蒂的研究還有另一個向度,即租界妓女們的生活并不是個個都天花亂墜,她們的“市場壽命”極短,而真正能夠出類拔萃,成為娛樂焦點受到恩客追捧的乃鳳毛麟角,更多人只能努力抓住短暫的青春歲月,為自己掙取更多積累。妓女也并非全都沒有真愛,只會沉迷于眼前的紙醉金迷,名妓小鳳仙勇救蔡鍔將軍就被傳為美談,至少她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對自己的未來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雖然她們表面上窮奢極欲,其實是渴望通過這樣努力的展示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從而趁自己年輕貌美之時,找一個稱心如意或者具備相當經(jīng)濟實力的依靠。她們中不乏成功者,但成功概率極低。這也表明,雖然她們看似風光,但又很難擺脫悲劇的宿命。
無意過度拔高晚清上海租界妓女群體的形象,葉凱蒂的研究之意,也并非站在道德角度為妓女們翻案。特殊的時代有著特殊的意義。在上海租界特殊環(huán)境下,妓女產業(yè)的走旺,不僅帶動了娛樂產業(yè),還在不知不覺中促進了上海社會的發(fā)展,當然這一結果絕非她們的主觀意愿。
不先入為主地以道德“干凈人”自居,不夾雜主觀色彩地平視,這就是發(fā)現(xiàn)價值的開始,也是破解社會現(xiàn)象的鑰匙。其實,葉凱蒂努力展現(xiàn)出的這種力避被世俗灰塵沾染的學術態(tài)度,正是我們所處社會學界的最為稀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