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可
《推手》:清蒸鱸魚;《喜宴》:豆瓣魚;《飲食男女》:紅燒雞。
據(jù)說李安曾用這三道菜來形容自己的“家庭三部曲”。同樣的比喻用在《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上,就該是Pi最拿手的“印度南部素食盛宴”:清淡的外表下,有重口味香料出其不意地教食客辣出眼淚。
很多人都看了不止一遍,我也不例外。太平洋上的奇幻漂流配上3D IMAX,恍惚迷離如夢。末尾那一記輕描淡寫的回馬槍,又瞬間令人如坐針氈,恨不能立刻起身離場,后面的情節(jié)就可以當(dāng)它完全沒發(fā)生過。
“語調(diào)是對的——深情而勇敢——但是細(xì)節(jié)似乎殘酷冷峻?!睋P·馬特爾小說原著里這句話,拿來描述《少年P(guān)i》,再合適不過。
反信仰也是一種信仰
隱喻、多義、層次感、明面與陰暗的交織……這一切都令“諾蘭星人”為之歡呼——兩年前《盜夢空間》里那只陀螺無休無止地轉(zhuǎn)啊轉(zhuǎn),終于轉(zhuǎn)進了華人導(dǎo)演的杰作。無論是“追隨上帝者”還是“悲觀現(xiàn)實死理性派”,觀眾都樂于化身日本保險公司探員的角色,從所有蛛絲馬跡里巨細(xì)靡遺地尋找能夠支撐自己論點的線索。
Pi、媽媽、水手、廚子。老虎、猩猩、斑馬、鬣狗。許多人說,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信仰與希望、神性與獸行。但或許,實情正如電影里所言:人生就是不斷的告別。太平洋上的絕境求生是一種本能,同樣地,當(dāng)良心無法承受過去的不堪時,編造出一個奇幻的外殼來包裹它,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求生本能。老虎出場,一切各就各位,Pi才好徹底扔掉過去的包袱,不再回頭地走下去,走向妻賢子孝的下半場人生。
私底下,我并不認(rèn)為李安是在鼓勵觀眾“追隨上帝”。恰恰相反,散場的時候我見過不少觀眾,對影片的前40分鐘和后20分鐘表示不耐:“節(jié)奏太慢了吧”,“過分文藝”,“后面還講那么多干嗎”……卻對中間那一個小時贊賞有加——這樣地專心于人虎傳奇,論“追隨上帝”,他們一定最夠資格。但假如真是希望得到這群觀眾的擁戴,李安還費那么多勁干嗎?直接把中間一小時拉長一倍就好了嘛。而他這樣不厭其煩地忠實于原著的章節(jié)安排、Pi的三種宗教信仰、日本探員的質(zhì)疑,簡直就是拿了擴音器在重申蘇格拉底的名言:“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不值得經(jīng)歷。”
你甚至可以說他反信仰,而我也相信,這種反信仰,并不與原著相違?;蛘哒f,在信仰這件事上,李安與揚·馬特爾觀點相當(dāng)一致。
小說中,當(dāng)Pi的養(yǎng)母搞混印度教徒與基督教徒時,Pi說:“其實她錯得不那么嚴(yán)重:就他們愛的能力而言,印度教徒的確是不留須發(fā)的基督教徒;正如就他們認(rèn)為神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觀點而言,穆斯林就是留胡須的印度教徒;而就他們對上帝的忠誠而言,基督教徒就是戴帽子的穆斯林?!?/p>
信仰可以體現(xiàn)為宗教,也可以是萬事萬物。李安說,“我喜歡把電影稱作上帝。上帝行事神秘令人費解,而我們只能猜測?!?/p>
從臥虎到猛虎
對他來說,猜測的其中一部分,就是“如何把小說變得更加平易近人”。
《少年P(guān)i》不是李安第一次改編小說。事實上,這些年他改編小說的成績輝煌。《臥虎藏龍》源自王度廬武俠作品,《色·戒》是張愛玲名篇,《理智與情感》、《斷背山》、《制造伍德斯托克》也無不有名作奠基,但沒有人懷疑他不是一個“作者導(dǎo)演”。
拿最近的《少年P(guān)i》來說,既然已經(jīng)3D、又生來帶有“奇幻”字眼,換作級數(shù)低一些的導(dǎo)演,斷沒有不拍成冒險大電影的道理,太平洋奇遇分分鐘有可能變成一驚一乍的災(zāi)難片。但李安卻教人放心——他總能踐行他的名言:“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斷背山”,讓作品在大氣的風(fēng)格之外,富有爭議的空間。還有什么比建立在良好基礎(chǔ)口碑上的爭議,更能吸引觀眾走進電影院呢?上映一個月累計近6億的票房就是有力的證明。
李安很聰明,知道觀眾要什么?!俺晒θQ于情感”,他這樣形容《少年P(guān)i》。原著小說中并未出現(xiàn)“阿南蒂”這一位Pi初戀情人的角色,電影中卻費了不少筆墨來書寫。
不過,這樣“情感化”的處理,卻不是每部片子都行得通。譬如放在《色·戒》,安排“老易”在片尾飽含熱淚,就顯得不倫不類。原著中這樣形容王佳芝被處決后老易的反應(yīng):“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睆奶兆淼奖?,看似微小的一個改動既顛覆了老易陰狠老辣的個性,也將王佳芝的“自我成全”歸結(jié)成“為愛犧牲”,漢奸與間諜的城府與計算紛紛消失不見,唯留下個“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的苦情戲殘留人間——把《色·戒》拍成愛情片,即使不談忠實于原著與否,都不能算是高明之舉,但無疑更容易被觀眾理解、接受。
我總覺得,在李安儒雅沉穩(wěn)的外表下,一定還蘊藏著他獨有的狡黠。有時候,他是數(shù)字老虎,有時候,他是真老虎。而當(dāng)真老虎和數(shù)字老虎交叉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也總像少年P(guān)i一樣,傻傻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