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渭熊

在當前一片“唱紅”聲中，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大搞“三忠于四無限”的年代。

這個40多年前的造神運動，如今回憶起來，幾多厭倦幾多無聊，但也不乏趣事。

“三忠于四無限”貫穿于整個“文革”中，其鼎盛時期是1968年冬天到次年初夏，也就是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前后至九大閉幕大約半年左右時間。

這個運動對許多年輕人來說都很陌生，但稍微上了點年齡的人都清楚它的內涵：

“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八臒o限”即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要無限崇拜、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

具體做法是表忠心、唱忠字歌、跳忠字舞；舉行早請示、晚匯報和飯前請示儀式；每天早請示之后開始雷打不動地讀“毛選”（《毛澤東選集》）或《毛主席語錄》。

周隊長的報復

1968年冬天，正是“三忠于四無限”開展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我在大巴山下一所農村中學教書，知道一些當地農村開展這項運動的真實情況。

有一個公社召開干部會議部署“三忠于四無限”運動，主要內容一是表忠心，把“忠”字貼到每家每戶，造成全公社一片紅；二是學習和演練請示儀式，要把這一儀式貫徹到社員每天出工前、收工后和三頓飯前。參加會議的社隊干部們都明白，把“忠”字貼到各家門上沒問題，但是要把飯前請示推廣到分散的各個家庭，只怕是半天云里講戀愛——空談。大家都不在意，所以吃午飯時忘了飯前儀式，還是和往常一樣一窩蜂涌進食堂。紅旗大隊的周隊長腿長腳快，第一個沖入食堂。沒想到被公社書記厲聲呵斥：“站?。∠駛€餓死鬼一樣只曉得搶飯！剛才布置的任務你就忘了？不請示就拿碗舀飯，你心中還有沒有毛主席？你對毛主席忠不忠？……”

眾目睽睽之下，周隊長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其他人則一陣哄笑。周隊長的面子算是丟盡了，但他心中很不服氣，悄悄罵道：“少裝正經，難道你書記就做得到？格老子等到看！”

不久，公社書記帶領檢查團到紅旗大隊檢查工作。周隊長帶著他們挨家挨戶查看全隊一片紅，又看了幾戶社員午飯前的請示儀式。這些都是周隊長安排好了的，檢查團很滿意。公社書記發(fā)了許多議論、作了許多指示——當然都是些正確的空話。等到檢查團人員肚子開始“鬧革命”的時候，周隊長才把他們帶到自己家里。此時，周隊長老婆早準備好了酒肉飯菜。周隊長招呼檢查團入席坐定后，悄悄躲到了一邊。公社書記一行早已饑腸轆轆，聞到酒香肉香，一個個口水長流，毫不客氣地舉杯飲酒，提筷吃肉……

此時周隊長走出來，叫了一聲：“起立！向毛主席敬禮！”事情來得如此突然，領導們全然沒有準備。他們只知道要求別人“三忠于四無限”，自己從來沒有飯前請示過。所以聽到口令聲，他們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反應過來，轉身面向大救星畫像，此時，周隊長的口令已經到了“祝毛主席——”于是，領導們一邊吞酒咽肉，一邊呼喊“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有的被酒嗆了打噴嚏，有的被肉噎了一陣咳嗽，喊出來的聲音竟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噴嚏聲、咳嗽聲與萬歲聲攪和在一起分辨不清。公社書記本人尤其狼狽，由于坐在上席，此時必須起立后掀開板凳，再轉身180度，才能面對大救星的畫像，慌忙中咽吞嘴里的酒肉被嗆得厲害，直到唱《東方紅》、背誦“老三段”、“新三段”時都咳嗽不止，一時洋相百出。

善于教訓別人，革別人命的領導們，這一回讓人狠狠作弄了一番，吃了個啞巴虧。周隊長則報了一箭之仇。

列車里的早請示

1969年寒假，我回家探親，在火車上坐了一夜。早上6點時，沉寂了一夜的列車廣播站開始播音。在播放完開始曲之后，竟是叫全體旅客起立進行早請示。經過一夜的顛簸，大家都十分疲勞，盡管列車廣播再三催促，卻無人響應，都沉睡不醒。不得已，列車員到車廂里一排一排地叫醒大家，無奈旅客們都不理會，一個個像睡死了一樣，有的伏在靠窗的茶幾上，有的仰在靠背上，鼾聲大作……列車上竟沒有人把這個突出政治效忠大救星的偉大儀式放在心上。我瞇著眼睛瞟了一下，全車廂100多人，只有10多個人站了起來，而且多是軍人。呼萬壽無疆、唱《東方紅》時，除了廣播喇叭里的叫喊聲，車廂里一片沉默。

與我同在一個車廂里，坐在斜對面的一位工人模樣的旅客，先前還在抽煙，列車員叫醒大家的時候，他卻伏在靠窗的茶幾上抱頭而睡。當廣播上叫喊：“全體起立，向偉大領袖毛主席敬禮”時，他大概以為所有人都站起來了，于是“呼”的一聲站起來……當他看見左鄰右舍都悄然無聲地打瞌睡時，可能有些后悔，又不好意思馬上坐下，于是來了一個急病突然發(fā)作的樣子：兩眼發(fā)白向上翻，身體軟弱無力地搖動了幾下，腦袋晃了一圈，突然暈厥似的一屁股坐下，旋即又趴在茶幾上一動不動了……我仰在靠背上仍瞇著眼睛，看見他那十分滑稽的樣子，不禁失聲笑了。同坐一排的好幾位旅客也吃吃地笑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們都沒有睡著，和我一樣在悄悄地關注周圍。

在單位，早請示、晚匯報、飯前請示人人都要參加，那是因為每個人都在書記、頭頭、政工干部的嚴密監(jiān)管之下，沒有人敢不參加。但是在車廂里，在旅途上，大家互不相識，誰也管不了誰，頭上的“緊箍咒”暫時沒人念，獲得了一時的自由，絕大多數人都按自己的真實意愿：拒絕參加“早請示”。

“毛主席萬歲——三兩！”

當時，最煩人的就是飯前請示。在那個物資匱乏、人人饑餓的年代，許多人都以吃飯為第一要事。吃飯鈴聲一響，大家百米賽跑似地奔向食堂?，F(xiàn)在卻要全部到齊、集合整隊、鞠躬敬禮、山呼萬歲、唱頌歌、背語錄……這對饑餓難忍的人來說，那是何等的折磨！有的人天生疲沓，你急他不急。本來飯前儀式就20多分鐘，加上等人的時間，非半個鐘頭不可。所以每次飯前請示，都有人怨聲載道、罵不絕口。后來革委會作了決定，分批進行，搶飯先鋒們一批，行動遲緩的又一批；個別有事耽擱的就慘了，一個人站在大救星像前，呼口號、唱頌歌、背語錄。那時，飯前請示成為大家最大的精神負擔，誰都不愿意受此折騰。但誰都不敢不參加，對于這個精神枷鎖，大家只能默默忍受。

后來有一天，一位老師到縣里開會，回來時還沒傳達開會內容就告訴大家：“縣革委吃飯前都不舉行集體請示了！每個人在主席像前鞠躬，喊一聲毛主席萬歲，就可以拿碗添飯?！?/p>

大家熱烈歡呼！這是何人的決定？真是解民于倒懸，救民于水火，功德無量??！如果要選先進，評模范，我一定舉雙手選他。

從此以后，大家就各自為政了，在食堂門口的大救星像前鞠一躬，喊聲萬歲，轉身趕緊叫炊事員打飯。好多人都是一邊小跑，一邊向大救星點頭，一邊喊萬歲。萬歲聲還沒結束，拿飯碗的手已經伸向了炊事員，說：“（打）三兩（飯）?！闭麄€動作一氣呵成，不到一分鐘！

每次吃飯，都會聽到不停的叫喊聲：“毛主席萬歲——三兩！”“毛主席萬歲——二兩！”

用忠字歌鬧洞房

“鬧洞房”是一種民間習俗，就是在新郎新娘入洞房前對新人及公、婆等進行作弄、戲謔、玩笑。這是一種在鄉(xiāng)間十分流行的娛樂活動。俗話說鬧洞房無大小，男女老少都可以相互玩笑、盡情取樂。在山區(qū)，這種娛樂有時表現(xiàn)得十分低俗、粗鄙，甚至野蠻。例如，常常叫新郎新娘表演“踩蛋”——模仿公雞趴在母雞背上。而此時，老人公（新郎父親）也是大伙兒作弄的主要對象。

在四川民間，把老人公對兒媳婦的性侵害叫做“燒火”，這樣的人叫“燒火佬”。人們一般對娶了兒媳婦的男人開玩笑稱“燒火佬”，但都不一定實有其事。

某小學的岳老師娶兒媳婦，參加的人很多。酒足飯飽之后開始“鬧房”。盡情戲弄了新郎新娘之后，大家把目標對準了老人公岳老師。有人喊：“把‘燒火佬揪出來！”大家一陣哄笑歡鬧，就將躲到灶房里的岳老師拉了出來。岳老師說：“找我做啥子嘛？”有人說：“唱語錄歌《下定決心》?！北娙伺氖纸泻茫笮Σ恢?。大家都明白，在兒媳婦面前老人公下定什么決心？不就是“燒火”嗎？岳老師自然也知道其中的板眼（方言詞，名堂），就再三推辭，但眾人不依不饒，他不得不有氣無力勉強唱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大家通不過，要他再來。他連唱了幾遍，直到扯開破嗓子唱出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又把上述語錄當口號呼喊了3次方才罷休。

接下來要兒子唱另一首“文革歌”《造反有理》，其歌詞是：“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爭，就干社會主義?！毙吕梢彩欠磸统藥妆?，唱出了憤怒、反抗的精神，末了還呼口號“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到底，就是勝利”。

眾人至此仍不罷休，最后還要媳婦唱一段語錄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這些內容全部出自毛主席語錄，算得上“突出政治”、“活學活用”，把“三忠于四無限”貫徹到了日常生活。這次“鬧洞房”的策劃者可算別開生面，獨具一格。但是把毛主席語錄運用到“鬧洞房”，是對領袖及其思想的虔誠敬仰，還是嬉笑諷刺，實在是耐人尋味。

“文化大革命”中，不管是“早請示晚匯報”，還是“三忠于四無限”，都是愚民政策發(fā)展到極致的表現(xiàn)。古人說“愚民者，民亦愚之”。周隊長對公社書記的報復，旅客對早請示的不屑，“萬歲——三兩”的不和諧叫喊，用語錄歌“鬧洞房”……不都是老百姓以其智慧對愚民政策的巧妙反抗嗎？

（壓題圖：“文革”中的“忠字舞”）（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