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
我的軍旅生活始于1968年,絕大多數(shù)時間在農(nóng)村,當時我所在部隊駐守在廣東羅浮山,對面就是香港和澳門。連隊駐地在長寧公社街上,是個僅有數(shù)十間房屋和一個小衛(wèi)生院、一個糧食加工作坊的大村落。長寧公社距最近的增城縣和博羅縣均為30公里,除了每天從當?shù)匕l(fā)車或路過那兒到廣州或惠州的幾趟長途客車之外,那里幾乎與外界隔絕。長寧公社每周趕一次集,附近農(nóng)民聚到集市上賣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買些農(nóng)具、生活用品,略為有點熱鬧。若是平日,集市上唯一的街道上散落著幾處狗屎,少有人跡。我和軍營之外交往的人只有附近的村民和一些插隊落戶在此的知青。
這些知青大多是廣州來的中學生,高中生居多,也有初中生。本來,十幾歲正是讀書學習、享受成長快樂和家庭親情的年齡,可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全國大學停課,不招收新生,工礦企業(yè)混亂,很少招工,城里的中學生只能“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落后貧窮,農(nóng)民的社會地位很低,而知青比當?shù)剞r(nóng)民的地位更低。他們除了初到村子里那天聽見生產(chǎn)隊干部在稀稀拉拉的鑼鼓聲中宣讀一篇從報紙上抄來的“充滿貧下中農(nóng)階級感情”的歡迎詞以外,多數(shù)時間看到的都是村民們的歧視和白眼。廣東農(nóng)村人多地少,村民的糧食本來就十分緊張,突然又增加了一群人來吃糧爭食,知青們的處境可想而知。知青們下鄉(xiāng)到了農(nóng)村,無親無故,無房無地,又喪失了城市戶口,仿佛墜入苦海,只能在苦悶和絕望中度日如年。有了殘疾或是得了重病本來是人生的不幸,此刻反倒成了一些年輕人向往的“美事”,因為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城里,不用上山下鄉(xiāng)了。
這些被城市遺棄而又無法融入農(nóng)村的青少年卻讓他們在城里的父母時刻牽腸掛肚。“文革”期間,廣州居民肉魚副食供應很少,每戶家庭按人口多少嚴格定量供應,每人每月僅有半斤豬肉、半斤魚肉,黃豆、豆腐、白糖甚至醬油、醋都得憑票購買,而且數(shù)量很少。知青一下鄉(xiāng)立即被注銷了城市戶口,供應份額也被取消。他們往往回家?guī)滋炀蜁讶胰艘粋€月的副食品定量消耗掉,所以回去時盡量帶點農(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能夠在兄弟姊妹面前不那么自卑。那時,廣東農(nóng)民喜歡養(yǎng)鵝,因為鵝是食草家禽,不像雞鴨要吃麩皮谷糠等精料,只要勤于牧放,家家都可飼養(yǎng)幾只,節(jié)日可以自食,也可用來換錢。于是,鵝就成了知青回城探親時的必攜之物。每到早上長途汽車站里檢票上車時,歡笑聲和鵝叫聲就混合成了快樂的交響曲。
然而,并不是每個知青都能回家探親。有的知青連兩元的車票都買不起,或是請不到假,必須出工種田,只能站在路邊羨慕地看著長途汽車離去。知青們并沒有什么過分的要求,他們只想生活在城里父母的身邊,有一份勉強可以糊口的工作,有一點做人的起碼尊嚴。但當時這些對他們來說,都是難以實現(xiàn)的奢望。
那時,我在部隊的團政治處工作,為了搞“助民勞動”、“擁政愛民”活動,有時會到附近村里去。我很快發(fā)現(xiàn)村里的女知青多,男知青少,兩者的比例差不多是10比1,而且留下的男子多為體弱多病或是年紀尚小的孩子。時間一長我才知道,年紀大一點的男青年都逃到“那邊”去了?!澳沁叀本褪钱敃r還屬英國租界的香港。
村里墻上、路邊牌子上到處都寫著毛主席語錄“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以及“爹親娘親,不如貧下中農(nóng)親”等政治口號,既然如此,為什么知青們還要逃到“那邊”去呢?
知青們從小在城里長大,既無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也無田園耕作技能,強壯的男知青只能按村里婦女或弱勞力每天所得工分的一半計酬,即便終年勞作,也只能勉強糊口。年幼體弱者和女知青掙到的工分往往還不夠分得的口糧錢,年終結賬時,很多人還倒欠生產(chǎn)隊一筆錢,須向家里要錢還債。如果年年如此,所在的生產(chǎn)隊又很窮,知青們想向隊里借點糧食都很困難。家長們也不富裕,無法給予資助,有些知青便斷了生路。知青們正處在生長發(fā)育時期,從事的是強體力勞動,卻只能以粗糧雜食果腹,常常感到吃不飽。饑餓者偷偷挖田里未成熟的紅薯充饑,可一旦被抓到,挨批斗不算,嚴重者還要綁了游街,甚至吊起來毒打。
脫離農(nóng)村是每個農(nóng)民都熱切盼望的,也是知青的希望所在。公社有了城鎮(zhèn)工廠招工和應征入伍的指標,后來又有了推薦上大學的指標,可那都是公社干部的特權。指標中最不值錢的是上大學,當時流行“讀書無用”,又實行“社來社去”的政策,即使上了大學,畢業(yè)后還是要回到農(nóng)村。因此,招工、當兵的指標遠比推薦上大學的指標緊俏。
為了爭奪這些指標,知青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盡各種手段。家里條件好的便請客送禮,條件差的只能借債湊錢;不少女知青為了脫離農(nóng)村,甚至甘愿忍受社隊干部蹂躪,因為她們除了身體以外,別無他物……可是,用這種方法真正跳出“農(nóng)門”的并沒有幾個。
難道知青就一點出路都沒有?有,那就是“逃港”。當時20世紀70年代,香港經(jīng)濟剛剛起飛,急需大量勞動力,對非法入境者均予以容留,但是公開宣傳的卻是“保護人權,為了自由”。
“逃港”的捷徑是陸路。邊境雖有鐵絲網(wǎng)和邊防軍,但邊境線長達百余里,山溝河流密布,樹多草密,總有疏漏,各種逃港的方法也應運而生。月黑風高的夜晚,人在荒野樹叢中向南奔跑,避開瞭望哨,沖過邊境線,不容易被間歇巡邏的邊防軍抓住。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邊防軍對逃港者自有辦法,軍用狼狗便成了外逃者的死敵。那些嗅覺靈敏、六七十斤重的狼狗是追蹤的能手,風雨和黑夜也難不住它們。狼狗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便會追上去將其撲倒,如有反抗,立即咬住喉嚨。一時間,知青們個個“談狗色變”。但是知青畢竟有些“學問”,很快有了對策:到城里的動物園,趁管理員不在時,在長竿前頭綁個勺子伸入老虎籠中,取其糞便,曬成顆粒,帶在身上。逃港者在風雨黑夜里奔跑,聽到后面軍犬吠聲,往地上拋兩三粒老虎糞便曬成的顆粒,狼狗聞之,如遇天敵,會嚇得屁滾尿流,不肯再追。一些逃港者用此方法成功偷渡。但你有辦法,我也另有高招。邊防軍也不示弱,每次執(zhí)勤,帶數(shù)條狼狗同行,一條追蹤,其余的戴口罩備用,前者嗅到虎氣不敢前行,立即換上后者,摘下口罩繼續(xù),終將逃跑者擒獲。
在這場偷渡與反偷渡的較量中,知青又想出了新招——“引渡”。祖輩居住在大陸與香港邊界線附近的居民收些錢財,把知青帶到邊境線上藏匿起來,遇到對面港警巡邏,立即爬過去呼救,便可被收容。“蛇頭”(引渡者)帶一個人通常索價200元人民幣,這在當時可是天價,是城里一個工人大半年的工資總和。知青年幼天真,時常受人欺騙,在黑夜中隨“蛇頭”潛行許久,告知已到“那邊”,交錢分手,天亮一看,還在“這邊”,真是有苦難言,花錢吃了“啞巴虧”。
“引渡”之風隨即遭到嚴厲打擊,逃港者一旦被抓,“蛇頭”要判刑兩年,而偷渡的知青一般是教育后釋放。可是知青們放了再跑,跑了再抓,放了再跑……陸路不通,“引渡”又沒有錢,有人只好鋌而走險走水路。
香港為四面環(huán)海的孤島,少淡水,“文革”前廣東政府在保安縣靠近邊界處建了水庫,向香港賣水。雨季港島水源足,基本能自給,大陸的供水時常間斷。于是有人鉆進地下不足兩米直徑的干涸水管跑向“那邊”,很快便可到達。如果其間恰巧遇到供水,那就是偷渡者的災難。有時香港那邊開閘,會隨著水沖出幾具尸體。我曾懷疑這個傳聞,不相信人可以在那么狹小的水管中跑動,但村民們都說真有此事,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
每次聽到類似的消息,我心中都難以平靜。人為了生計,為了自由,可以不惜生命。那時,部隊有時配合地方反偷渡,被抓住者就地暫押,然后交地方公安機關處理。戰(zhàn)士們出于“革命義憤”,有時體罰打罵偷渡者。如我遇到,必定阻攔。那些抱頭蹲地的偷渡者,許多都是未脫稚氣的大孩子!面對他們驚恐和哀求的目光,戰(zhàn)士們往往收住了拳腳。
后來,當?shù)刂嗖畈欢嗯芄饬耍贌o偷渡可反。如果不是一次偶然機會,我會把它完全忘記。
那是我參加部隊的一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晚上無事,大家聚在一起閑聊,聽一位從邊防團來的干部講他們那兒反偷渡的軼聞。
他們駐防在保安縣南頭,與香港相隔不過幾千米海水,每逢落潮,水位降低,岸灘伸長,大陸與香港的水上距離一下子近了不少,知水性、體力好的年輕人游過去并非難事。偷渡者頭上戴半個掏空了心的冬瓜游泳,瓜殼的前面挖三個小孔,便于用兩眼觀察和嘴呼吸。巡邏兵站在海邊從遠處看過去,好像是一個爛冬瓜在海上隨波漂浮。因此,偷渡者常常得手,能順利地游到對岸。每逢秋天大潮來臨時,潮退增大,灘涂露得更長,水上距離最短,這時反偷渡便成了邊防部隊的主要工作。時間一長,他們也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沿海邊巡邏的戰(zhàn)士,只要看見海上漂浮有爛“冬瓜”就大聲命令游回來。如果反復呼喚還不回游,便開槍射擊,一槍打在冬瓜下面,一洼血水涌出,很快尸體也跟著浮上來。有時兩個“冬瓜”相鄰,兩槍下去,必是兩攤鮮血。用望遠鏡觀察,多是一對,男的上肢肌肉發(fā)達,頭肩朝下入水,露出后背;女的臀部豐滿下沉,前胸向上浮起,現(xiàn)出乳部……
那個邊防干部講得眉飛色舞,得意之情毫不掩飾地浮在臉上??晌覅s聽得心酸甚至有些悲憤,便借故離開了那個歡笑議論的人群……
第二天午飯,四菜一湯,恰好有冬瓜排骨。冬瓜性寒,身處炎熱的廣東人說它敗火,夏天餐桌上常有此菜。如果再加上排骨煲湯,一定是大家爭食之物??墒悄翘?,我一筷子也沒動它。
從那以后,我十幾年沒吃過冬瓜。盡管那個悲愴的年代已逐漸遠去,但只要看到冬瓜,總讓我想起關于知青的憂傷故事。
(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