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林
孩子吵著要回荊門老家去看雪。路途遙遠(yuǎn)尚不可怕,旅途的擁擠卻實在令人恐懼,所以,時令已進(jìn)入深冬了,我還在遲疑著。真是天遂人愿,今天,成都竟也紛紛揚揚,下了一場雪。
雪在成都,是極稀罕的寶貝,若干年才下薄薄的一場,仿佛是老天爺?shù)母裢舛髻n。所以,下雪的日子,都被加載了成都的地方志里。而在我的老家,雪實在是一種尋常不過的東西。有時候我想起童年時代冬天里的諸多樂事,忍不住對兒子充滿了同情。
和雪一同降臨的,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那個爆米花的河南人總是在落雪的日子里把笨重的、形同炸彈的鍋挑進(jìn)村子。于是“嘭嘭”的聲音便傳得很遠(yuǎn)。對于小孩子們來說,那漫天大雪中的一小爐炭火有多么溫暖,盡管他們又黑又臟、綻了絮露了牙的老棉鞋里,通常連襪子也沒有穿。更大的快樂是在瑞雪之后,在院子里掃出一塊空地,灑上谷粒,逗引麻雀來上當(dāng)受騙,這種游戲魯迅先生小時候就曾玩過,傳到我們手中也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如果連著下幾天幾夜的大雪,就可以糾集十幾個村童,手執(zhí)竹竿去滿地里攆野兔了。
那時兔子已找不到食物,餓著肚子據(jù)說跑不了多遠(yuǎn),整個童年時代我們卻從來沒有逮到過任何一只野兔,盡管時??梢钥匆娝鼈兓液稚纳碛霸谔锟查g驟然騰起,箭也似地落荒而去,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在雪地里如同童話般美麗。
我覺得,一個沒有在雪地里奔跑、跳躍、打滾、擲雪球,互相嬉戲的童年,該是多么蒼白乏味。我甚至十分懷疑,如果人生最初的記憶里沒有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那樣的童年是否可以被稱為童年。所以,當(dāng)五歲的兒子伸出小手,捧起樹枝上微不足道的一點雪捏所謂雪人時,我的內(nèi)心便涌出幾分無言的憐憫。我意識到,我的孩子也許并不真正擁有童年,其他的孩子也大致一樣。
在都市里出生、都市里長大的最大悲哀,便在于遠(yuǎn)離了大自然。沒有一場雪降臨在童年,使孩子們在“人之初”就能感受到生命存在的美麗與人生的寒意,這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缺憾。我的孩子從來不曾爬過樹,因為城里的樹不是過粗,就是過細(xì),同樣不適合孩子們的攀援,而且樹上也沒有鳥巢;他也從來不曾養(yǎng)過狗,和一條小狗建立起一種兄弟般的感情,一起玩耍,一同長大。他也不能在水渠邊,用泥巴筑一座小小的水庫,更不能用紙折一只小船,放在小溪里順流而下。他對于鳥的知識僅限于鴿子,而且固執(zhí)地把雞也列入了鳥類。
當(dāng)我到幼兒園去接孩子時,我有一種奇妙的、荒謬的聯(lián)想。我覺得放學(xué)后的孩子們,就像放風(fēng)時的小小的囚犯一樣。他們一出教室就擁向院子里的玩具,貪婪地不肯離去。也有的孩子,一邊快步下樓,一邊高聲回答伙伴的呼喚:“我沒有時間玩,我媽媽要帶我去練琴?!?/p>
一輛自行車轉(zhuǎn)眼之間就把童年馱到了一架鋼琴前。當(dāng)我到少年宮,看見那里練武的孩子們時,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練武廳,只有稀稀落落二十多個兒童,父母卻來了四五十位。最基本的武術(shù)動作,譬如沖拳、擊掌、馬步,對這些幾代人都跟武術(shù)毫無瓜葛的父母來說,卻實在艱深難懂。戴眼睛的窮書生、穿狐皮的貴夫人,都在場外跟著教練指手劃腳,誰也不知道這里開設(shè)的究竟是兒童班,還是成人班。有幾位淑女一時找不到紙,只好將動作要領(lǐng)寫在手板心里。當(dāng)孩子們帶著一身汗回到家里,教英語的,或是美術(shù)的家庭教師,早已恭候多時了。
我本想在孩子上學(xué)之前,將他像一頭小牲畜那樣“敞放”幾年,不給過多的拘禁與約束,使他活潑好動的天性得以自由發(fā)展,為今后培養(yǎng)獨立的個性與健全的人格打下基礎(chǔ)??晌业南敕▍s與周圍的現(xiàn)實大相徑庭。我也無法給他一個完整的、真正意義上的童年,因為殘酷的生存競爭,事實上在孩子們呱呱墜地時,就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廣告詞說得好:千萬別錯過了起跑線。
我真的擔(dān)心,當(dāng)孩子長大成人,回想自己的童年時光,腦子里會白茫茫一片。我更擔(dān)心的是,這些孩子們長大后會彼此類似,就像被輸入了同樣的計算機(jī)程序,或者干脆就是一種被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社會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