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曾經(jīng)訪問過上個世紀40年代的大學生,知道點當時的情況。他們都已經(jīng)年過八旬,而再早的民國大學生生活就難以采訪了。正好看到了葉文心教授這本《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來填補一下空白。四百多頁的書讀得酣暢淋漓,全書一半是正文,一半是注釋、參考文獻和索引。作者把很多翔實的史料都寫到了注釋中,因此這本書的注釋也是不可不讀的。
本書的英文原名叫The Alienated Academy: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Republican China(1919-1937),The Alienated Academy直譯為孤獨的阿卡德摩學院。阿卡德摩學院是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在朋友的資助下建立的歐洲第一所綜合性研究機構,是歐洲大學的雛形。通過這個名字可以感覺到民國高校的“孤獨感”,即民國的教育難以離開政治的影響,這種影響并且步步加深。在課堂上教授和學生們可以精神獨立,而在學校的經(jīng)營上,卻無法和政府、時局完全獨立開來。教授和學生有自由,校董和校長的自由卻沒那么多。
清末先廢科舉,后有學堂,中國新式的大學教育,就是以反對科舉而成立的。因此在課程設置上,它們大多以工科、商科等實用科學為主,隨著教會大學的興起,英語教育也幾乎取代了中文教育。這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已經(jīng)在大學中鮮見。在1928年,國民政府北伐勝利以后,中國開始呈現(xiàn)長衫、西裝、中山裝“三服鼎立”的局面,這一局面完全表現(xiàn)在大學中:國民黨主辦的國立大學、省級大學多穿中山裝,學費便宜,推行“黨化”教育;老式的大學多穿長衫,過著舊式文人的文化生活,“或河中垂釣,或湖中泛舟,或林中漫步,或對月高歌”;而教會學校和西化的私立大學多穿西服,學生們最有錢,過著時尚的洋場生活,學費也是最貴。書中援引北平的北大、燕大、清華,上海的圣約翰、上大、交大、復旦、光華,南京中央大學,廣東中山大學等眾多知名高校為例,按照學校的發(fā)展來論述,所寫的一般都是校史中忽略的部分。
很少有書能如此連貫地集中精力,向民國大學的實際生活開火,在本書中,作者詳細統(tǒng)計了各種級別、類型的大學生,在上大學時的日常生活和經(jīng)濟開銷,以及他們的生活方式。而這一切的基礎,都建立在分析政治時局的基礎上。誠然,作者分析社會變遷和學生消費并不是目的,更不是為了懷念傳說中的“風花雪月”,而是為了揭示當時大學生的精神面貌。從“五四”運動開始,學生的精神被革命引發(fā),他們群情激奮,熱衷于學生運動,屢屢做出對學校和社會的抗議之舉,甚至“1921年至1922年,長江下游地區(qū)發(fā)生了上百起校園動蕩事件。……學生們往往罷課,鬧學潮,挑戰(zhàn)教員和校長的權威”,這種風氣一直充滿了整個20年代。
到了上個世紀30年代,“激情燃燒的歲月”過去了,大學擴招、學費高漲、學問無用武之地、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的問題逐漸顯現(xiàn),迷茫、虛無、頹廢等情緒充滿了校園。富學生忙于享樂,窮學生忙于生計,朱光潛的“通過美育拯救社會和人生”風行一時。左翼的胡繩在文章中批判道,學生中充滿了“虛無主義”“厭世主義”“享樂主義”和“宿命論”四種情緒,這些都要不得。其原因不是國共不再合作,而是“五四”后人們的選擇多元化,年輕人看花了眼,不知道該干什么了,他們成為了“在一個廣袤、冷酷的世界中掙扎求生之人”。正是在這期間,中國共產(chǎn)黨早已利用了大學這個寬松的環(huán)境,以及熱衷追求精神思想的青年,開始了社會主義思潮的傳播。這使我想起了《青春之歌》,林道靜即在北大學生余永澤、盧嘉川、白麗萍的影響下,經(jīng)歷了逃亡、共筑愛巢、找工作失敗后,最終轉向革命的。而本書無異于揭示了背后的深層原因。
以筆者的愚見,上個世紀30年代學生迷茫的背后還有個原因,是1929年到1933年波及全世界的經(jīng)濟危機。歐美國家的經(jīng)濟瀕于崩潰,最終導致德國納粹政府上臺而發(fā)生二戰(zhàn)。當時中國的白銀大量外流,國內通貨緊縮,造成了經(jīng)濟的“黃金十年”,也促使了1935年的法幣改革,為以后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和通貨膨脹埋下禍根。如果作者能把世界經(jīng)濟發(fā)展對中國影響這一塊引進來,作品將更加充實。畢竟精神頹廢的原因不是大家都沒錢,而是整個時代的風氣。社會風氣的扭轉是需要順應時代潮流的,個人乃至學校都沒有那么大的力量。民國時期的校園并不是伊甸園,而是風雨飄搖中的阿卡德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