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永豐
那是1968年,我能想能講的話還不多,世界的范圍由祖父帶著我牽牛踏過的地域模糊地構成。呈現在我7歲心靈中的這個世界,許多成分一再地被時間軸與空間軸呆呆地復制著。面對事物,用得著理解與分析的地方不多。我習慣了發(fā)愣,很自然地。
是從那一天早上開始,我的記憶突然變得多彩,并且出現了清晰的形狀。我在空蕩的大板眠床上醒來,發(fā)現客廳里的器物全被移到了禾埕。我走進客廳一看,一幅景象硬把閃電比了下去:屋后的大土芒果樹穿過后門與后窗,竟然就倒在鏡平未干的水泥地面上!
恭敬而充滿期待地,我們全家在屋檐下吃了兩天飯。祖父一雙粗裂的手掌在水泥地上煞有介事地摸了又摸、壓了又壓,并請來識字較多的阿定叔公、長有伯公斟酌意見,確定水泥干實了,才決定把家具搬回原位。
“啊,恁涼!恁平!”突然間,我全身的竅門開了,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呵護、抑制著那種感覺。
祖父滑稽但幸福的身影,像農地重劃紀念碑立于被整肅的田野,標志著我們這一家現代化的重要歷程——晴時凹凸、雨時黏搭滑溜的泥土地被水泥,啊,被水泥蓋住了!
因為這種幸福的沖擊,以及想保有并擴大這種滋味的渴望,我學會了測量。兩期稻子收割后,水泥由客廳向外鋪展,依照合院家族內的空間倫理,先是延伸至祖父母的臥室,繼而入侵父母與我及小妹合睡的房間,立刻就把床下嘰嘰仔蟲的繁殖領域給封鎖住了。我牢牢記住了水泥的進程,并在時間軸上畫下記號。
又是另一種微笑的幸福,房間也從此換了表情。少了嘰嘰仔蟲的作祟,夜晚與鬼怪的關系就淡了;即使大人們仍留在煙樓趕工,我也敢一個人進房就寢了。
上國小后以同學關系作為橋梁,我開始有機會到別的合院玩耍。從測量水泥地的面積開始,我學會了比較。
“哈,阿燈古家連堂下都沒有打上水泥!”
“哦,阿富擺家實在好,從伙房禾埕走到煙樓,腳底都是白的!”
“要是門樓前能打上水泥,這樣我從家里走到學校就不必踏到泥了!”
每當從游戲中抽離出來,我就會總結剛剛的觀察。我仍是會發(fā)愣,但多了內容。
從這種比較開始,我建立了關于我們家這一帶地方最早的認識,這種初級的社會認識始終是被拴在蔑視或艷羨的情緒柱上。這種方法論很快就撞上了盲點:一般的農家經濟很快就追過了水泥的成本,水泥面積相仿的三合院越來越多,剛建立的地方認識很快就過時了。但不用急,我速速打造了另外一樣測量與比較的標準:水泥地面的細滑程度。
檢驗細滑程度的最佳時節(jié)在雨天:雨水灑滿禾埕后,地面越細密,越能反映周遭的景物。在這種方法論的基礎上,我發(fā)現了柏油,因而找到了雨后溜達的樂趣。
“啊,恁涼!恁平!”
比較水泥與柏油的勁頭很快便消失了。國小畢業(yè)前兩年,新奇的事物紛紛出現。首先是電視,接著是洋房、冰箱與瓷磚。顯然地面材料的質與量不能再作為比較與認識我們家及鄰居家的唯一判斷標準了??墒牵棵靠吹饺显簝鹊暮疼糁匦路佀?,或雨后赤足踩踏在倒映著天空的柏油路面上,那股原始的樂趣仍會從我心底升起。
我19歲那年,村里的農人全都閑了,換成十幾部挖掘機、推土機下田。轟隆轟隆地,不出一年,村里的風景全被改變了。不再有蜿蜒的田界,田里多了好多垂直交會的重劃路。最令我驚駭的是,消水溝——我與童年死黨玩水中捉迷藏兼牽牛游泳的小河,被剃光了頭,兩岸連綿的灌木叢、蘆葦、竹林及濕地,全都被鏟除。
水泥緊接著泛濫,田埂、土坎、河岸及圳床……凡是沒種上莊稼的空地幾乎無一幸免。“青蛙跳得過嗎?農人放水翻土時,蚯蚓有地方鉆洞嗎?蛇有地方躲嗎?而我們還有哪里可以游泳,順便逃離大人的眼界呢?”我開始覺得遺憾、惆悵。
農地重劃后第一年,田地產量降得厲害,謠言傳說是田地被動了胎氣。莊稼人拼命撒農藥、化肥,隔年產量不僅恢復,甚至超越重劃前的水準。
農地重劃像是一帖強效的鎮(zhèn)靜劑,整個村子突然都安靜了,長我十歲左右的種田人紛紛不見了。此外,小我七八歲的堂侄不斷問我,田里的蛙、水里的魚都到哪兒去了?他們的蛙哨、釣術都學到家了,怎么到處下鉤都沒有反應?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此時再向他們吹夸兒時的豪爽情境,不僅殘酷,且徒增傷感。兩代人的聯誼淡了,漸漸地。
我與水泥的緣分以一種反諷的方式延續(xù)著。
重劃這一年,我考中了某國立大學土木系,新生座談會上,學長們一再宣明,這是臺灣師資、設備最好的土木系。開學后不久,在工程材料這堂課上我很快就明白,土木系也者,其實就是水泥系,這因西方人的使力而發(fā)揚光大的東西,簡直改變了全世界的地景。
系里的教授每每讓我聯想起自夸武功的殖民者。常常,我從有關水泥制品成分與力道的教科書頁上抬起頭來,腦門立即就成了銀幕,一景又一景地放映著被鎮(zhèn)壓的土地與生息。它們的靈魂不死,成了鄉(xiāng)愁。
我心中一陣又一陣陰霾,厭惡感一層又一層加深。水泥否定了我的童年,現在我則否定了水泥,而且決定要為這否定的否定付出代價。二年級上學期,我便拒絕了所有有關水泥科目的考試,于是就被退學了。
多年后,每當我在環(huán)??範幍默F場望見整排防暴警察堵住高舉手臂的邊緣不幸者,就會想起那被長而直的混凝土塊向后推擠的長草的河岸,就會想起祖父張著嘴露出豁牙的笑臉,想起脹著圓裸的肚皮,在沁涼爽平的新鋪水泥地上翻滾著入睡的那個遙遠的夏日午后。
(潛庵摘自《旅行家》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