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丹青陽臺上有一盆大麗菊,開到極艷時卻在某天一頭栽下,砸在樓下一個男人的腳邊。
丹青住著一幢兩層小樓,這條街很偏僻,行人很少,而且大多行色匆忙而凄苦。但差點被砸到的男人抬起頭來時,丹青心里仿佛有一叢百合花,在噼里啪啦地開放。
如果丹青再勇敢一點,她就會跑下樓去向男人道歉,然后要電話,總之一個少女愿意做的事,她全都會做。
可是丹青并不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少女,她只是一只鳥,被一個有錢男人關在這幢小樓里。穿真絲裙子,涂紫色眼影,一聽見門響,她就得展開金色的翅膀飛過去,撲進金主油膩的懷里。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所以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男人走掉。男人穿著剪裁很好的風衣,背影高大,丹青仿佛能夠想象他身上清淡的煙草味。
丹青在雨里走了幾條街,后來上了一輛雙層大巴的二樓,至于它要開往哪里,她一點都不想知道。她剛剛從那幢小樓里逃出來,因為有錢男人的老婆從天而降。那個女人用指甲在丹青身上抓出幾條血痕,然后男人叫她快跑,于是丹青就像條狗一樣落荒而逃。
車不斷地走走停停,人不斷地上上下下,車外的寒冷和車內的濕熱交替相融,空氣便越發(fā)混沌。后來一個男人坐到了丹青身邊,一股干草般的氣息撲面而來。
是那個差點被她的花盆砸到的男人。他仍然穿著黑色風衣,面容因離丹青很近而更加清俊立體,有一種破碎的吸引力。
車子不斷地向前移動,仿佛沒有終點。丹青不知道男人是否認出了她,他一直沉默著,仿佛在與她對峙。后來當樓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時,男人卻果斷地握住了她的手。
丹青并沒有在公車上與一個陌生人親熱的經(jīng)歷,可是她沒有任何反應。她想他不過和她一樣,是個孤獨的人,你無法想象一個人孤獨到了一定程度是種怎樣的崩潰。總之丹青在一剎那間讀懂了他,所以任由他抓著她的手,緊緊地靠著她,不說一句話。
惟一的交流是體溫,他的皮膚烙著她的皮膚,他的呼吸混合著她的呼吸。然后,這凌厲的曖昧終于讓丹青有了一種惡狠狠的快感,似乎她今天注定要做一件出格的事,然后,老天成全了她。
男人終于將手探了過來,他的手心很濕卻滾燙,一股溫柔的力量絲絲滲透,讓丹青瞬間綿軟。這樣的氣氛十分美好,至少丹青被擊倒,她不要想他是誰來自哪里憑什么將手伸進她的裙子,她只需要一種赤祼祼的釋放。
車廂里很暗,暗沉的空間終于讓他們像兩株青藤,無所顧忌地糾纏起來。丹青緊緊抓著他的手指,仿佛他是她丟失多年的戀人,她和他的影子投射在板壁上,像兩只欲望蒸騰的巨獸。
一聲尖利的剎車聲,終點站到了。就像瞬間撤掉燈光與布景的舞臺,一切被粗暴地喚醒。然后男人迅速推開丹青,下車,鬼魅一般消失,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丹青的身體還有未褪盡的熱潮,她的手心里,則多了一枚戒指。鉑金的圓環(huán),上面鑲了四顆碎鉆。顯然是在剛才的熱烈廝纏中,從他的手指上拽下來的。
丹青站在空寂的大街上,十月冰涼的空氣里,手里的戒指泛著清冷的光芒。
她不得不找工作,因為她得吃飯。丹青應聘的新公司,老板是個女人。
女老板一看就是很強勢的女人,丹青的工作是做她的貼身秘書,隨叫隨到,微薄的薪水買了她每天的八個甚至十五個小時。
她不能抱怨,當一個女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吃飯穿衣交房租時,她應該感到幸福。
她總是想起那個雙層大巴上的男子。她固執(zhí)地回憶他的氣味,他的體溫,和他手掌掠過她的皮膚時激起的顫栗。她想他大概已經(jīng)忘記她長什么樣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她的樣子。一個想找點陌生溫暖的男子,然后碰見了她,僅此而己。
可當?shù)で嗪翢o征兆地在一家咖啡廳碰見他時,心臟還是狠狠地跳得沒有了節(jié)奏。丹青的女老板喜歡這家咖啡廳做的藍莓沙冰,于是她每天來買一杯帶回去。可是那個雙層大巴上的男人,就那樣醒目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很多電影里都有這樣的情節(jié),一夜歡愛的男女,編劇通常會讓他們在另一個場合再續(xù)前緣??墒牵麉s不認識她了,眼神從她臉上輕飄飄地掠過,波瀾不驚。然后他走掉,如鬼魅般消失,和上次一樣。
第二天,丹青戴上了那枚戒指,鉑金的,上面有四顆閃亮的碎鉆,她想他總該記得這枚戒指??墒堑诙?,第三天,第五天,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枚戒指丹青一直戴著,有時會舉起手來,對著光線,看它在她的指間閃閃發(fā)光。
一天,女老板看著戒指問她,誰給你的?她笑了,戒指是男式,而且有點大,為了防止它脫落,她還用紅色絲線在上面繞了一圈又一圈,所以它顯得十分特別。
丹青說,我的愛人。這么說實在莫名其妙,但她愿意哄騙自己。這么說了忽然就感覺有一種寄托,結結實實地落到心坎里,卻是虛幻的幸福。
丹青被女老板炒了魷魚,這沒什么關系,一個年輕女人漂亮點,活潑點,總是不合許多人的眼緣。
她愛上了喝酒,去那種混濁的小酒館??傆心腥藖泶钋?,她晃著手里的戒指說,我結婚了。戒指碩大無比,像個色厲內荏的盾牌,讓她在香艷曖昧的氣氛里,像個貞女烈婦一樣肆意狂歡。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即使醉得很厲害,可雙層大巴男子那張五官立體的臉還是不容分說地反饋進她的大腦,她目瞪口呆。他一把將她拉起來,他身上的干草味道再一次侵襲了她,然后她渾身發(fā)軟,任自己像捆稻草一樣,被他扛了出去。
他的肩膀很寬很厚,丹青的身體像只飛鳥,在他肩頭輕盈地旋轉。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指,她手上的戒指則冰涼地烙著他的掌心。他一定記起了她,記起了那個大巴上混亂卻熱烈的女子,這真是好。
他們去了一家廉價的小旅館,丹青清晰地嗅到房中深深藏匿的曖昧不清的氣味。然后她整個人都飛起來,那些積聚了許多日夜的欲望在這一刻都爆發(fā)出來。
這個她還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用他清冷的唇在她全身如琵琶一般彈奏,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的胸探索著,像個迷惑的孩子。丹青一遍遍囈語著問他,你叫什么?他不說話,她扭頭看他們投在墻上的影子,很激烈,卻很虛弱,似乎并不真實存在。
天亮時男人不見了,丹青手上的戒指也不見了。她醒了,卻滿屋找不到自己的衣服,然后是激烈的敲門聲,有人大叫“開門,臨檢!”
她的驚嚇無以倫比,一絲不掛地縮在被子里不知所措。然后門被粗魯?shù)刈查_,一群穿制服的人沖進來包圍了她。
她被拘留了十天,并罰款五千塊。沒有什么比一群人圍著你,然后硬說你是妓女,還要你交代嫖客的去向更讓人屈辱的了??墒撬倏谀q,她連那個男人的名字都說不出來。她的身份證被丟在床頭,于是真名實姓將在警察局存底,并掛上一個恥辱的名頭。
然而只過了一天,派出所就通知丹青去領回五千塊罰款,說抓錯人了。如果有人來告訴她這是怎么回事,她就把這五千塊錢給他,或者,掐死他。
因為只有一個人知道真相,那個雙層大巴上的男子。他與她有過兩次歡愛,兩次都讓她以為是夢境,或許,真是夢境,根本不存在這么一個人。
可他是存在的,丹青再一次看見他,仍是在那家藍莓沙冰做得很好吃的咖啡廳。他坐在那里,手上戴著那枚戒指。那枚戒指跟了丹青六個月,她熟悉它的每一條紋路和折射,可是如今,它和眼前這個男子一樣,詭異而陌生。
可是他看丹青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愧疚,他怎么能夠如此理直氣壯?
男人卻緩緩地說,你的女老板就是我的前妻,我用盡一切方法想與她重修舊好,可是,你用那枚戒指毀了一切。你知道嗎?那是我的結婚戒指。
丹青以為自己在參演一場拙劣的電視劇。怪不得女老板問到她那枚戒指時,一副奇怪的表情;怪不得她能夠在這家咖啡廳找到他,想必他常常在此守候,只希望喜歡吃藍莓沙冰的前妻不期而至。癡情至此,她實在不該用一枚戒指,加上愚蠢的囈語,將他的希望打得粉碎。
丹青一點掐死他的欲望都沒有了,因為她不知道,他們到底誰欠了誰。她要走,他卻拉住了她,他的手仍然溫暖,濕潤,卻像一束火苗,灼得她無處可逃。
對不起。他說,只有一句對不起,丹青卻無法抗拒。丹青想起了初次見他時,她的花盆差點砸到他,而她心里有一叢百合花,因為他而噼里啪啦地開放。
而且,他最終沒有報復她,主動去派出所作了證,疏通了關節(jié),追回了她的錢和名譽。他們曾因寂寞而歡愛,但在那些互相取暖的時刻,他們彼此都感覺幸福。
熙攘的大堂,丹青和一個肥胖的男人挨得很近,男人手上一枚碩大的鉆戒閃花了她的眼睛。作為一個漂亮女人,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分分鐘有艷遇,所以男人開始用身體回蹭她,她卻忽然轉身就跑。
男人疑惑半秒后開始大叫,抓住她,她偷了我的戒指!丹青奪路而逃,迎面撞上了一個女人,她昔日的女老板。丹青曾經(jīng)供職的公司,在這棟大樓的第28層。
胖男人押著丹青,女老板作為目擊證人,一同到派出所做了筆錄。女老板不停地看丹青,似乎想和她說話。丹青卻一眼都不看她,一個專偷別人戒指的女賊,最好不要與別人的眼睛對視。
自然,這樣一個女賊,也不會有什么“愛人”,女老板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好。說實話丹青對女老板并無好感,她專制自私刻薄,可有什么辦法,照樣有男人愛她到死去活來。
那個巴士上的男人,幾次與丹青交替,相融??墒悄欠N欲望,是一種詭秘的欲望,不悠長,不纏綿,卻時時侵擾入夢,令她不得安眠。
所以她得為他做點什么,這真的一點都不偉大,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
連綿陰雨,雙層巴士,丹青坐在樓上靠里的座位。這時距她從看守所出來,已經(jīng)有三個月。
車廂里人越來越少,她卻嗅到一股干草的氣息,帶著熾熱的溫度,撲面而來。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轉過頭去,心臟卻像一匹疾奔的馬,越跳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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