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
我與趙長天大約是1979年認識的,上海作協(xié)辦的小說創(chuàng)作學習班,一起聽老作家講課,討論彼此的作品。后來,《上海文學》雜志的彭新祺老師組織一個文學小組,一群年輕人在作協(xié)的西廳定期聚會,談談看作品的感想,交流一些文壇信息與創(chuàng)作體會。跟今天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很容易的“見面”相比,“西廳黨人”的同伴相聚更有質感。
之后,我們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作品。1985年,在茹志鵑老師當領導的任內,趙長天、我和其他幾個年輕人先后調入上海作協(xié),他當書記處書記,我當專業(yè)作家。長天曾參軍,進作協(xié)前在航天局宣傳處工作,是干部。做官做到上海作協(xié)的官是進了死胡同,那時只見老同志退休前來過渡兩年,未見從作協(xié)升上高官。好處是作協(xié)閑一些,沒有發(fā)射火箭那樣的硬任務。長天有文人的秉性,對有時間創(chuàng)作十分欣喜,那段時間是他豐產(chǎn)的日子,小說也越發(fā)耐看了。那時的風一陣緊一陣松,文學漸漸走向正途,但好光景不長,大家知道的風波來了,人人開始頭昏,當領導的趙長天同志安靜地攬下責任,繼續(xù)寫他的小說。再后來,因《萌芽》雜志老同志退休,他去接班。那時文學已不景氣,在同仁們的協(xié)助下,他將這本退到窘迫境地的期刊帶出谷底。影響較大的是“新概念作文大賽”,因參賽的學生多,合作的大學多,得獎作者的后續(xù)新聞多,成為經(jīng)久不散的一個話題。能理解少男少女,給他們搭一個平臺展示才華,用更加寬容和重視創(chuàng)造的評判來鼓勵孩子們書寫自己,這里蘊有大愛。
上海作協(xié)是很小的單位,作家們各自在家寫作,見面時彼此直呼其名,如果叫王安憶“王主席”那是要拿她說事了,開她玩笑。當官的作家要上班,寫作反而是業(yè)余的,他們并不多點工資,無非多開幾個會,開會時傻傻地坐在主席臺上,當群眾的我等只消寫好自己的東西。我們有時也自費聚餐,除了作品討論會,大家很少正經(jīng)開講文學。文青需要談文學,組成小組切磋,成為職業(yè)后,文學是個人的事情,寫出來就行了。
趙長天身上非常顯著的一點是低調,我從沒聽他夸張地談什么人和事。大水經(jīng)過他成了平灘,小水經(jīng)過他成了池塘。他不宣傳自己的作品和成就,最多告訴你哪個大作品寫好了。寫好《孤獨的外來者》,說一點赫德的故事,語速也快起來,說很有意思。這在他就是高調的了。用正式一點的詞說:他很溫和,對人友善,有很強的責任心,是非明晰,承受不同意見。有次我跟一位文學前輩聊天,說點舊事,她說這扇大門里就趙長天一個好人。前輩是用夸張法來突出趙長天吧。他與這位老師并無格外的交往,但他的言行都被看在眼里。
因為所以,趙長天是一個很好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他是傳說中的上海人的樣子,男子漢的樣子,一個靠得住的人,答應了就會去做的人。他委屈自己不委屈他人。他也是不會跟誰天天廝混,比拼酒力的人。他開會,辦雜志,寫作,照顧家人。他的娛樂是游泳和看看電影。
趙長天1971年發(fā)表散文《歌聲》,1978年起發(fā)表小說,在同代人中很早。他不寫宏大題材,筆下是他熟悉的生活,老街盡頭的家事、連隊、辦公室、一個作者在找的“外延形象”。他的筆調總是溫暖的,寬厚的,因對主人公的理解和同情,所以也是躊躇的,不極端,不裝腔作勢。他能用非常平淡的語言寫出深意。如果更自我一些,勇敢地纏繞,他寫的是《追憶逝水年華》;如果更分裂一點,走向幻影,他寫的是卡夫卡。趙長天寫實,似乎不忍丟棄那些熟悉的人去變形,他的作品是當下社會生活忠實的影子。從他的寫實中,我們看到更多的自己,更多的共同經(jīng)歷,還有那種一言難盡的心路歷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是的,趙長天雖然不說,他什么都看見了,讀他的《天命》就知道了。一個評高級職稱的故事,鬧騰騰的眾人出場玩了一通后,興沖沖的故事最后回到原地。這是趙長天的不青澀的幽默,他在灰色的生活中找給你看的悖論般的路徑。而他自己,你看他還是站在原地,朝你寬厚地笑著。
我很喜歡趙長天寫的那本《孤獨的外來者》,他看了許多資料,去寫一個外國的“技術官僚”。英國人赫德,大清海關的總稅務司,28歲起干了近半個世紀。他領導下的海關,是腐朽帝國唯一的凈土,也為中國海關的運作立下章法。或許這是趙長天向往的境界,帶領一個團隊勤勤懇懇工作,做出本色,做出好看。有理想,有事功。
大作品外,趙長天還寫過一些很短的小說,用《蒼穹下》、《深山里》、《林澤間》編成一組組的,每組由多篇構成。我先抄幾個篇名:《天囂》、《淺水》、《牲靈》、《迷失》、《山火》、《匪情》、《暗夜》、《山遇》、《空谷》、《騎士》。這些小品體裁自由,情感豁達,語言活潑。脫離了日常生活的罩殼,趙長天顯出他的年輕。車間、機關、辦公室、會議,那是多糟糕的東西,人性不研究也罷,郁悶放棄也罷,學一學跟弟子洗澡歸來的孔子。
我與長天就這樣將幾十年過了。他辦退休手續(xù),我也快了。我們一起度過好的和不好的歲月。盡管交往那么多年,我沒有專門為他寫過什么文字,也不會神經(jīng)到跟他面對面認真談談“你這個人如何”。這次有機會潦草說幾句,多少也是一點紀念。我們老了,有文學,是我們的幸運,我們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年輕,相聚。
2012.3.19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