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只能振翅一次，可是目前看來，我還可以振翅好多次，好多次。

只要有信念，生命就會變得很堅強。

你在陽光下

文/小樓

1.我本以為他是穿著蕾絲邊的少年，坐在古堡里孤獨喝著紅茶

鳥兒需要藍天，魚兒需要活水，文字工作者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陽光啊！”

小莫嘩地一下拉開窗簾，讓耀眼的陽光刺入辦公室。她的身后頓時響起了好幾個幽靈般的聲音——

“好刺眼，都看不清屏幕了?！?/p>

“快把窗簾拉上，大早上的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

“出太陽了？披星戴月的這三個月里，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太陽。”

主編大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一手舉著咖啡杯，一手插兜，同小莫一起向著窗外眺望。

“是吧是吧。做文案工作的人就是太缺少陽光了，一個二個臉色都是幽靈白，我們應(yīng)該多曬曬太陽才對?！?/p>

“嗯……”主編大人慢慢嘬掉咖啡后，把杯子放到小莫頭頂上，“好了，充電完成，你也該回座位繼續(xù)分信去了?！?/p>

“嗯！”

小莫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拉上了窗簾，“幽靈們”立刻發(fā)出滿足的嘆息聲。她回到座位上，繼續(xù)每天都要進行的項目之一——拆讀者信。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信息時代，但是還有一大批少年少女喜歡用寫信這種方式詩情畫意。比如喜歡用淡綠色信封的這一位，就可謂奇葩之一。

“我坐在公交車上，只是把手臂伸出窗外，讓愜意的風(fēng)拂過張開的五指，就好像坐在肖斯塔科維奇愛樂廳，在宏偉明亮的巨型水晶吊燈下面聆聽著塔吉亞娜?奧斯克爾科娃用豎琴彈奏的清吟……”

如果不是考慮到再發(fā)出怪聲一定會被同事們?nèi)说罋纾∧欢鋸埖匦Τ鲅蹨I來。這小子敢情從沒坐過公交車吧？擅自把手伸出窗外可是會被售票員阿姨用唾沫星子淹死的。還寫得這么唯美這么高雅，難道他是十指不沾陽春雪的上流社會代表？

似乎是很有意思的人啊。小莫決定要好好地調(diào)戲，一下這個少年。她從信封上抄下讀者的名字和地址，以極其歡樂友好的語氣給他回了信。

三天后，小莫的桌前很快又?jǐn)[上了淡綠色的信封。這一次的回信同樣不可思議的沒常識：“我查了你的寄信地址，似乎是在瀏陽河邊上。是不是你從家里一打開窗，就能夠看見被春風(fēng)染成碧色的蜿蜒的河彎？”

萌弟弟啊，如今長沙高樓林立，你從窗戶望出去看見的除了水泥還是水泥，哪兒來的河灣啊！

這樣的孩子不調(diào)戲太對不起祖國了！

小莫寫了一封信，又寫了一封信……當(dāng)手邊淡綠色的信封疊成一摞后，男孩終于羞澀地寄來了邀請函。

“媽媽每個月許我出行一次。這個月，我想和姐姐見面?！?/p>

這……便是傳說中的約約約約……會嗎？

小莫頓時浮想翩連：美少年穿著王子服駕駛著南瓜車在青霧彌漫的小路盡頭出現(xiàn)……哦不……我還沒有水晶鞋……

在想象力變成飛馬撒歡兒之前，小莫及時拉住韁繩，把視線重新投落在信紙上。出于教育下一代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小莫覺得很有必要和這個“養(yǎng)在深閨不是人”的少年見見面。她義無反顧地沖鋒在前，同萌弟弟敲定了四月初的第一個周末見面。

2.為什么約會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偷窺我

到了約定之日，小莫特地?fù)Q上一身灰綠色春裝，坐在咖啡店外的棚架下與春光相映得彰。

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啊?？Х认銤饨z滑，棚架綠蔭清爽，就連對面略微有些破舊的歐式建筑也顯露出歷史的味道來。這時候，小莫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一個被鐵欄桿封起來的陽臺上，有個男孩正趴在水泥臺面上往外看。當(dāng)兩個人的目光接上后，小莫習(xí)慣性地笑了笑，那個男孩卻嚇得從陽臺上立刻消失了。

不……不會吧！我長得沒這么恐龍吧！

小莫正滿心悲痛地醞釀吶喊，這時，一個男生走過來，背著手低下頭，沖她露出略含羞澀的笑容。

“是小莫嗎？”

“是我。你是……”

“我是羽空。給你寫信的人?！?/p>

羽空？他就是羽空？小莫頓時從胸口聽到了春天的腳步聲。

顏的力量，果然是無窮的。

小莫瞬間就把調(diào)教的重任拋到九霄云外，滿心只剩下調(diào)戲的高歌猛進。她激動地站起來，卻又看見了對面陽臺上的男孩。

不會吧……這個人難道有偷聽癖？按說這車水馬龍的勁兒就算再呱噪對面也不可能聽得見??？

可是，為什么他會一直看著這邊，滿臉都是向往和羨慕？

帶著滿心疑惑，小莫特地又仔細看了一下那邊。那個男孩還在，枕在雙臂上的是一張貓一樣的面孔，小小的尖尖的，望過去紙一般蒼白，不過模樣倒很是清秀。看見她出現(xiàn)后，男孩像嚇了一跳似地往后一退，他的身影立刻消失了，緊接著“咚”的一聲，像是碰倒了什么東西。

原本玩著手機的羽空立刻抬起頭來，緊張地張望著，一臉的擔(dān)心和不安。小莫看著他，他才反應(yīng)過來，笑容里帶上了幾許尷尬。

“你快坐下啦?！?/p>

“嗯?！毙∧淞俗?，忽然說，“你的手機挺新潮的，能讓我看看嗎？”

“哦……可以啊?！?/p>

接過手機后，小莫隨意滑動著屏幕，看著一屏屏的小圖標(biāo)，感慨道：“你下載的手機程序還真多誒，是個手機控吧？”

羽空驕傲地說：“那當(dāng)然，我敢說整個年級都不會有比我玩得更精的。我還自己開發(fā)過應(yīng)用程序呢。”

小莫的眼睛從屏幕移到羽空的臉上，輕輕道：“那么，一個對新技術(shù)如此癡迷的人，怎么會喜歡用寫信這種方式與別人溝通呢？”

3.精致得像瓷器一樣的男孩，精致得一碰就會碎的男孩

對面的男生畢竟年輕不經(jīng)事，偽裝技術(shù)再好，也躲不過小莫姐姐的火眼金睛。

剛才交流的時候，小莫就覺得奇怪，總覺得這男生少一點靈氣和傻氣，不若信紙上的通透自然。她本以為懷念與見面不同，書面和口語不同，印象有差也是合理的。但看到男生開始玩手機，又對陽臺上的聲音過分敏感，她便斷定——他只是個“替代品”，真正的羽空另有其人。

聽完小莫的分析后，男生徹底投降了。他從衣服里扯出一套非常簡陋的監(jiān)聽設(shè)備，指了指對面的陽臺：“真正約你的那個人在對面。他沒有勇氣見你，才拜托我過來的。”

小莫再回頭時，陽臺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攔著鐵欄桿的陽臺門窗緊閉，一如被枯藤幽草禁閉的古堡。

“他為什么約了我，又不敢來見我？”

男生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大概，是想見又不能見吧。”

小莫凝思片刻，從桌子上抓起那副簡易的竊聽設(shè)備來，對著話筒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還在聽，也請你聽清楚了——”

“我現(xiàn)在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但是如果你現(xiàn)在下樓的話，我就原諒你。”

耳機里傳來電磁的雜音，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嗓音柔亮，畏畏縮縮的聲音回答道：“我不能下來見你?！?/p>

“為什么？”

“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那么，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給我寫信?！?/p>

“……”

一聲極細微的嘆息聲，像一片羽毛輕輕覆蓋下來，卻意外沉重。

“你生氣了嗎？”

“當(dāng)然了。因為你之前的表演像個騙子，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是個孬種。”

“可是我不想讓你失望……”

“你的膽怯，才是我最最失望的地方?！?/p>

“……”

又只剩下電磁的干擾聲了，直到一個鼓足了勇氣卻依然聲如蚊蠅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

“如果你愿意，能不能上來見我？”

“我真的有不能下去見你的理由?！?/p>

真當(dāng)自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大小姐了！

小莫帶著滿腔怒火幾步登上樓梯敲開了房門，迎面展開的一切卻讓她驚呆了！

這是怎樣一番破敗的景象啊……

整個家只有一個大通間，十步不過的距離，就延伸到了鑄著鐵欄桿的陽臺。無論墻壁的顏色還是整個房間的氣味，都像一個長滿霉菌的過期饅頭。而面前的這個家——如果它還能被稱之為家的話。

兩個立柜、一張大床、一張吃飯用的桌子，就構(gòu)成了家的全部。一切的現(xiàn)代化設(shè)備都與此處絕緣，而整個家中最值錢的東西，就是男孩坐著的那個——一個電控的輪椅，右手邊的一排按鈕顯示出它的功能有多么強大。

在小莫的視線里，灰落破敗的小屋同男孩清秀白皙的面孔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男孩默不做聲地觀察著小莫，自嘲地笑起來：“當(dāng)你讀那些信的時候，以為我是怎樣的人？”

小莫老老實實回答道：“我以為你是一個坐在玫瑰花園里喝著紅茶穿著荷葉邊絲綢襯衫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族小王子?！?/p>

男孩吃了一驚，隨即笑出了眼淚。

“你的想象力好豐富啊。”

“沒有你的想象力豐富?！?/p>

小莫垂下眼睛，看著男孩隱藏在毛毯下的雙腿。

“你的腿怎么了？”

“骨折了好幾次，又愈合了好幾次。終于，徹底不能走了?！?/p>

“你……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嗎？”

“成骨不全癥。哦，還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叫瓷娃娃病。”

“瓷娃娃病?！毙∧p輕地重復(fù)了一遍，“是說骨頭很脆，很容易骨折嗎？”

羽空點點頭，用一種毫無高低起伏的聲音慢慢說道：“從小到大，我的脛骨斷過三次，肋骨斷過兩次，其他大大小小的骨折差不多也有七八次了。在我十歲的時候，醫(yī)生就斷言說，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行走了。所以，我沒有辦法下樓去見你?！?/p>

他的聲音雖然平淡刻板，臉上卻忍不住露出很受傷的表情。小莫鼻子一酸，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你的手呢？沒有受過傷吧？”

“嗯。還能寫字。”

羽空的臉上浮起孩童般簡單富足的笑容。

“還好。我還能寫字?！?/p>

小莫呆呆地看著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的書信會給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行動不便，所以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這個城市的變化。他貧窮，所以不能通過影音了解這個社會的真實。他好學(xué)，從一份份舊報紙、舊雜志、舊課本上拼湊出奇妙的象牙塔。他像小精靈一樣幻想著美好的世界，像安東尼?德?圣?？颂K佩里筆下的小王子，有著自己的小星球和玫瑰花。

小莫深吸一口氣，把心中那一點點愁腸掐成灰，再大聲說：“你說你一個月只能外出一次，對吧？”

羽空點點頭：“媽媽怕我發(fā)生意外，不讓我一個人出去。”

“既然我來了，你就不是一個人。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羽空慢慢睜大了眼睛。

“去干嗎？”

“下樓！坐車！去河灘上看五彩的石頭！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

“……”

羽空驚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小莫擺著指點江山的造型一氣呵成——

“我想告訴你的是——”

“這個世界遠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沒有那么糟！”

“陽光，空氣，水……這些你都有！”

“你和我們，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

4.我怕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一處景色錯過去了

就這樣，小莫冒著“拐賣人口”的風(fēng)險，強行把羽空推出了家門。

“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嗎？”

羽空的臉上滿是小動物般的無措和慌張，再加上皮膚細膩雪白，真讓人忍不住想掐上一把。小莫一邊推著一邊歡快地說：“安啦，今天不是休息日，街上人很少的。就算有人看到你，也只是想幫忙啊我的萌弟弟?！?/p>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來到公交車站，等一輛大公共停車開門后，小莫先跳上去喊道：“司機叔叔，請您多等一下下好嗎？有個小孩從來沒坐過公交車，能不能讓他搭一截兒車？”

司機一歪頭，看見站臺上正手足無措的輪椅男孩，連忙站起來，招呼好幾個乘客一起把羽空抬上了公交車。

在售票員的熱情幫助下，“瓷娃娃”終于坐上了公交車的皮椅子，也終于，有了靠窗的位子。

“悄悄告訴你，不可以把手伸到車窗外，因為錯車的時候有危險?！毙∧Ф湔f，“不過，車窗是可以打開的。你好好聽聽，風(fēng)拂過的聲音是不是真的像豎琴？”

說話間，小莫已經(jīng)“嘩”的一聲拉開了窗。

風(fēng)一下子灌了進來，掀起了羽空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他看上去如此瘦弱，似乎風(fēng)刮刮就要倒，但事實上他卻一動未動。

也不知道是震住了還是嚇傻了，他就這么面無表情地一直看著窗外，似乎連眼睛也不會眨了，只有偶爾的眼珠轉(zhuǎn)動，才讓人感覺到他不只是一尊會呼吸的雕塑。

“怎么了？連眨眼都不會了，你該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吧？”

“不。我只是……”

“害怕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一處景色錯過去了?！?/p>

這么尋常的街景，也會讓你戀戀不舍到如此地步嗎？

小莫不忍心再打擾他，只是同他一起從車窗望出去。

奇怪的是，明明還是那些樓，那些店，卻無端的鮮艷和明亮起來。

是因為……陽光燦爛的緣故嗎？

還是因為……有人欣賞所以越發(fā)炫耀了？

帶著一路的驚喜，大公共開到了濱江公路上。又在眾人的幫助下，羽空的輪椅終于順利下車了。

“七點鐘的時候，我還會從這里路過。要是想搭車的話，就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們?！?/p>

司機叔叔好心留下了電話。小莫用彩筆記在掌心后，洋洋得意地跑去露給羽空看：“看到?jīng)]？專車哦！我縱橫江湖這么多年都沒享受過的VIP待遇，萌弟弟你的魅力實在太強大了！連我也跟著享福啦！”

而羽空只是傻傻地笑著，河風(fēng)吹亂他細軟的頭發(fā)。

當(dāng)二人沿著堤壩走出好一段路，羽空的眼睛暗淡了下來。

“原來，河邊并沒有鵝卵石，更沒有五彩的石頭?！?/p>

“聽說以前這邊都是河灘，也有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只是后來修路把石頭都運走了，又修了堤壩和公路，河灘原來的樣子，可一點也見不著了……”

“烏篷船也沒有了嗎？”

“大輪船我倒是見過。”

“也沒有撒網(wǎng)打魚的漁民了？”

“這條河里的魚沒死光也被人吃光了。”

“這樣啊……”

羽空嘆了一口氣，抬起頭，對著太陽瞇起了眼睛。

“不過也有好的地方。種了這么多樹，行人就有了乘涼的地方。”

這時候小莫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羽空的眼睛是藍色的。和外國人的藍不同，他的瞳孔依然是金棕色，而眼白的部分卻像天空一樣，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藍色。

“羽空羽空，我剛剛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是藍色的！”

“啊……這也是瓷娃娃病的特征之一……古怪而又罕見的藍染……”

他閉了一下眼睛，然后轉(zhuǎn)頭看著小莫，眼睛中一抹快要滴下來的藍。

“我看起來像什么？妖怪嗎？”

小莫覺得胸口那個地方像是悶了一團棉花似的，打上去無力，扯不斷還亂。她也凝視著那雙藍眼睛，緩緩道：“傳說中的精靈，都是瞳藍，膚白，貌美而精巧。我今天看到你的時候，就以為自己看到了神話里的精靈。”

羽空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抓緊了膝蓋上的毛毯。

“可是神話里的精靈都有一雙可以帶他去任何地方的翅膀，一定不像我這樣連直立行走都不可能?！?/p>

“你雖然不能直立行走，但你的思想已經(jīng)飛到別人想象不到的異世界去了啊。”

小莫認(rèn)真地看著男孩，一字一句，小心翼翼。

“告訴我，在見面之前，你印象里的小莫是什么樣子？”

羽空想了想，很慎重地回答道：“活潑可愛。”

小莫搖搖頭：“我不要聽這種刻意討好的話。我想知道的，是你真實的想法?！?/p>

羽空又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這一次，他很小聲，卻又很溫柔地說：“我以為你是向日葵那樣的女孩，穿著綠紗裙，戴著太陽帽，每一天每一刻，向著太陽而立。”

5.人一生中如果只做一件事情，他一定會成為天才

聽到羽空的描述后，小莫腦海中突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把你想象中的一切都寫下來吧，我有預(yù)感，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作者！”

“我可是連一天學(xué)都沒有上過……”

“就是因為你沒上過學(xué)所以才特別啊。你的感受性與普通人不同，你是獨自成長的樹，每一片葉子都與別人不同，我早就從來信中發(fā)現(xiàn)你的天賦了。多多練習(xí)再加上我的點撥，假以時日，你一定會成為受歡迎的寫手的！”

“可是……我根本沒去過什么地方……我甚至不知道手不可以伸出窗外，也不知道河灘上并沒有鵝卵石……”

“那就不要寫現(xiàn)實里的東西，讓你的想象力在另一個星球上生根發(fā)芽吧！”

羽空終于走上了寫手之路。他沒有電腦，稿子都是一筆一劃認(rèn)認(rèn)真真寫在作業(yè)本上，又謄抄到稿紙上的。但小莫依然狠心地一遍又一遍打回了他的文稿。

“你必須明白。我對你，和對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p>

“我覺得你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是把良心忘在滿是泡泡的浴室里了。”

“呵呵呵——你真是太善良了……我早就把我的良心沖到下水道里去了！”

在小莫滿是尖牙和利齒的鞭策下，羽空終于發(fā)表了第一個短篇。此后小莫變本加厲，不惜使出各種沒有下賤只有更賤的招數(shù)，誘使羽空在三個月內(nèi)又完成了三個短篇。

當(dāng)?shù)谒钠寮陔s志上刊登出來的時候，整個編輯部都炸了窩。

“小莫，你從哪兒淘出羽空這個絕種的？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啊，實在太少見了！”

“我也是從上上期就開始關(guān)注他了。他寫的幻想小說完全不受四維空間的限制，我真好奇他為什么能寫出這么多古怪而又有趣的細節(jié)?！?/p>

“文筆好也罷，幻想系也罷，寫得人多了總能出幾個奇才?？墒怯鹂战o人的感覺就是明明滿腹經(jīng)綸，卻揣著一顆童心天真而又快樂地書寫著……小莫，羽空到底多大?。俊?/p>

“也就十七八歲吧?！?/p>

“十七八歲！不可能吧！如果十七八歲就能寫出這么神奇的東西，他天生就該吃寫字這碗飯！”

沒錯，如果人的一生，不受任何雜質(zhì)地只接受一種東西，只喜歡一種東西，他就會成為天才。

“我真是太好奇了，羽空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長得好看嗎？”

“是清秀白皙有些羞澀的美少年哦?！?/p>

“不可能吧！和那個人比呢？誰比較強？”小編激動地一甩胳膊，直接揮向了主編大人的辦公室。

主編大人是以成熟帥氣聞名的中年型男，但小莫絲毫沒有露出“他們怎么比”的表情，而是矜持地笑了笑。

于是，整個編輯部都沸騰了！

“快把他請過來啊！這么美貌的少年你怎么好意思獨享?。　?/p>

6.他倒在我肩膀上，面色蒼白，鼻息微弱

肩負(fù)著整個編輯部的期待，小莫在去羽空家收稿子的時候提出了邀請。

“我們雜志近期打算搞個作者討論會，他們盛情邀請你參加哦?！?/p>

“作者討論會，那是什么？”

“就是開個會，把作者們請過來，互相交流一下創(chuàng)作心得。說白了，就是讓作者們喝喝茶，嘮嘮嗑，聯(lián)系感情，消磨時光?！?/p>

羽空的眼睛頓時放了光：“這么說來，我可以看到××舟、×七夕了嗎……我喜歡她們很久了！”

瞧那張紅撲撲的小臉，根本就當(dāng)自己是眾大神們的fan嘛。

“沒錯。大家的關(guān)系都很好，也都很期待你的加入?！?/p>

羽空的眼睛一時間如流星般絢爛，一時間又如同流星般暗淡。

“可是……我這樣的人，他們會看不起的吧……”

“怎么會？你可是長了一張當(dāng)明星都不會遜色的面孔啊?！?/p>

“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的……”

“我罩著你，你還擔(dān)心什么？”小莫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我可是一個很有責(zé)任感、使命感的護花使者?。　?/p>

在小莫信誓旦旦的保證下，羽空的媽媽終于同意他出席作者討論會。

“別擁擠，別折騰，別讓他發(fā)生危險?！?/p>

千叮呤萬囑咐后，媽媽送他們出了門。兩人打了一輛出租車往雜志社趕，一路上小莫都在插科打諢。

“難怪皮膚這么白，難怪一個月下樓一次，媽媽對你保護過度了吧。將來萬一你大紅了怎么辦？簽售會怎么辦？你這型在業(yè)內(nèi)可是很吃香的……”

正說話間，前方路口的紅綠燈忽然變成了黃色。出租車司機及時踩了剎車，后車卻沒剎住，毫無提防地撞了過來。小莫只覺得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沖，脖子像被人用手刀砍了一下似的難受著。與此同時，她聽見一聲極細小，卻又極清晰的……

“咔嚓——”

就像是秋天的麥稈，輕輕被折斷的聲音。

小莫還來不及回頭，就感覺一個身子軟軟地靠過來，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忽然間，整個世界仿佛都只剩自己一個人的喘氣聲。

小莫的脖子像是被扭到了，她好容易才讓自己機械般轉(zhuǎn)過頭去，望向羽空——

面色蒼白。

鼻息微弱。

一時間，小莫像是被什么東西猛的一把拽進黑暗中，眼睛里只能看見他的面孔，耳朵里只能聽見他的呼吸。

可是……

他的呼吸那么微弱，她怎么聽也聽不清楚……

剛才的那一聲，會是脖子扭斷的聲音嗎？

我根本不知道剛才那一聲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更不知道現(xiàn)在出了事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我為什么會有如此的自信，以為能夠保護他？！

現(xiàn)在的我該怎么辦？！

7.他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了，為什么還要讓他有夢？

作為一個社會新鮮人，小莫還是太年輕，太簡單，太不經(jīng)事了。

她整個人就像癱瘓了一樣，軟在那里一動不動。

還好司機大叔反應(yīng)迅速，直接就把兩人拉到了附近的急診科，又跑前跑后弄來了平車，找來了醫(yī)生。

羽空迅速被送到了搶救室。萬幸中的萬幸，是小莫聽到的那聲“咔嚓”只是頸椎錯裂，沒有骨折，也沒有傷到神經(jīng)。醫(yī)生指著片子說，骨錯的位置很危險，后坐力再大一點，這男孩就癱了。

“可是我們其他人都沒事啊，這小姑娘也在車上，我們都沒受傷！”司機大叔著了慌，拽著小莫一同當(dāng)證人。

“是啊是啊，撞得也不狠，他怎么就骨錯了？”后車司機更害怕，激動得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你們知道他是個脆骨病患者嗎？他全身的骨骼都像瓷器一樣脆弱，根本受不起一點撞擊?！?/p>

兩個司機面面相覷，又同時望著小莫：“你知道嗎？”

眼淚又一次盈滿了小莫的眼眶。

“你這不是害人嘛！有病的話就待在家里別出去??！他要是截癱了難道要我養(yǎng)一輩子??！”后車司機越發(fā)激動了，唾沫星子滿天飛。

“小姑娘，這大馬路上天天有剮蹭，你要是真心疼你弟弟，就別帶他滿世界溜達。害人害己??！”出租車司機心有余悸道。

一瞬間，小莫倒變成了眾矢之的，一邊抽泣一邊聽訓(xùn)。而這一出鬧劇，在羽空媽媽趕到醫(yī)院后達到了高潮。

望著病床上戴著頸護，昏迷不醒，渾身連接著各種儀器的兒子，羽空媽媽的眼睛一瞬間變成了血紅。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搖醒他，證明他還活著，可是手伸到半截就停在了空中。

抓疼了怎么辦？骨折了怎么辦？這個精致的像瓷娃娃一樣的孩子，怎么就落到了今天的地步？！

媽媽忽然轉(zhuǎn)身，惡狠狠地把小莫拽出了搶救室。

“你看到了，那個孩子！他根本就不適合外出參加活動！是你！是你讓他的心活絡(luò)起來，非要出去見見世面！現(xiàn)在他見到了！你也見到了！這就是你們年輕沖動的后果！”

小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一地。

“你知道我把他拉扯到這么大有多艱難嗎？就算再艱苦我也認(rèn)了，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就可以了！而你卻還想讓他走出去！你到底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我不想的，阿姨，我真的不想……我只是希望他活得快樂一點……”

“他是重癥脆骨病患者！感冒咳嗽就可以讓他肋骨骨折，輪椅側(cè)翻就會摔斷他的脖子。他就是一個瓷器，一碰都不能碰！這就是為什么你可以好好的站在這里，而他卻差點死掉！”

“……”

“你怨恨過我吧，覺得我一個月只讓他下樓一次是在虐待他對吧？”

“……”

“你太幼稚，太無知了。你根本不懂身為母親只希望兒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心情?！?/p>

“……”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再傷害他的?！庇鹂諎寢尩哪樕下湎麓蟮未蟮蔚臏I珠，聲音卻是無比斷決，“從我們的眼前徹底消失吧。殺人兇手?！?/p>

8.如果只是為活著而活著，這樣的人生與死亡有什么區(qū)別

被羽空媽媽從急診里趕出來后，小莫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事情始終想不清楚，也回避想清楚。她一日一日就這么耗著，龜縮在編輯部的角落里長蘑菇。

終于有一天，小莫受不了了，她寧愿面對家長的責(zé)難和羽空的怨恨，也不要每天這么浮在虛無中衰敗成尸體。

羽空說，她是始終向日而立的葵花，怎么可以就此消沉至死？

抱著這樣的決心小莫來到了醫(yī)院，把自己熬夜寫成的一封道歉信雙手捧到羽空面前。

“什么東西？情書嗎？”

哈？

“開玩笑的?！庇鹂瞻肟吭诓〈采?，慢悠悠道，“你教我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不然你好像沒臉見我似地?！?/p>

我是沒臉見你啊……

“好吧。我接受你誠心誠意地道歉，把信讀一遍吧。”

這么多人我也沒臉讀啊……

“那就找個僻靜處吧。正好我也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護士……

“你自己沒手嗎？輪椅就在那邊，推過來就是了。這么小的事叫護士姐姐會被罵死的。攙我過去。好了，目標(biāo)是小花園的玫瑰花圃，出發(fā)吧！”

推著朵S爆發(fā)狀的羽空，兩人來到住院樓下的小花園里，在一片開得十分花哨的玫瑰花圃前停了下來。

“你看我這個姿勢怎么樣？像不像你印象里的貴族少年？”

羽空挺著胸，做出一個端紅茶的姿勢。

小莫忍不住噴飯了。

羽空呼出一口氣：“太好了，你終于笑了。我的太陽還在?！?/p>

小莫怔怔重復(fù)著：“你的……太陽？”

“對啊，你不就是我的太陽嗎？”

羽空望著她，青藍色的眼眸像頭頂上的天空，美得令人心碎。

“沒有你，我的世界哪兒來的陽光？”

我是你的太陽。

你……會這樣想的嗎？

“可是，難道不是因為我，才害得你受傷的嗎？”

“天災(zāi)人禍誰也攔不住啊，如果這也要怪，這世界上該有多少陰魂不散啊?！?/p>

“不，這不是天災(zāi)，而是人禍。是我的無知和沖動害了你，都是我的錯?！闭f著說著，小莫的眼圈又紅了。

羽空嘆了口氣，把輪椅往前推了一步，背對著小莫道：“在你回來之前，媽媽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讓我不要再理你了。說句實話，在我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的時候，也曾害怕過，消沉過，也想過自己是不是就縮回到那個殼兒里，一輩子再也不要出來……”

“這些天我使勁想使勁想，終于想通了……”

“有危險又怎樣？會受傷又怎樣？這難道不是活著的證據(jù)嗎？”

“我不僅僅只想活著，也想活得很有意思啊?！?/p>

小莫忽然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輪椅靠背。

“羽空，說真的，這幾天我也像死了一樣，只是為活著而活著。我懼怕陽光，害怕黑夜，聽見手機響就如同驚弓之鳥。這樣的日子才過去幾天我就快瘋掉了，完全不能想象你竟然這樣生活了很多年。瓷器再美麗，它也沒有生命。我想要帶你走出來啊，走出那個黑漆漆的房間，走出那棟纏滿古藤的舊樓。這就是我的想法?。　?/p>

“是啊。你說過的，這個世界并不像想象中美好，可也沒有那么糟……”

羽空困難地轉(zhuǎn)過頭，望著身后的小莫：“想知道第一次見面時，我從陽臺上看著你的感受嗎？”那時的我因為在房間里關(guān)久了，無時無刻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想要飛，哪怕只能一生只飛一次，也要向著太陽展翅翱翔；哪怕撞成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令人驚喜的是，救我出牢籠的勇士竟然是個俠女?！庇鹂盏哪樕匣鲆粋€有些壞壞的笑容。

小莫忽然覺得有些害羞，后退了一步，卻聽見“咔嚓”的一聲——

“羽空！羽空你怎么了？羽空！”

在暴風(fēng)雨般的嘶吼中，一個聲音顫顫巍巍地飄搖著——

“別……別叫了……”

“我只是扭到脖子了……”

9.無關(guān)時間長短，無關(guān)價值幾何，只要有信念，太陽，就永遠不會落下。

三個月后，羽空恢復(fù)了健康。

盡管很艱難，但他還是說服了母親，同小莫一起奮斗著，書寫了一個又一個，插上翅膀就能飛的幻想故事。

當(dāng)小莫把選題表放到主編大人的辦公桌上時，他不可思議地問道：“你是怎么找到這個現(xiàn)代彼得潘的？”

于是乎，出書，加印，再版。再加印。再再版。

讀者們像瘋了一樣追捧著這個有著瑰麗想象力的少年。當(dāng)再再版的里封上終于有了作者素顏時，文藝少年少女們?nèi)寂叵耍?/p>

藍眸雪膚美少年啊！啊啊??！

老天爺怎么可以這么不公平，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都給了他！

于是，簽售的呼聲越來越高，讀者的請愿書雪片一般堆滿了編輯室。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看你啊，還是從了如狼似虎的俠女們吧?！毙∧獛е鴽坝康拿褚饫碇睔鈮训仵唛_了羽空家的大門。

這個小房間也是今非昔比了。用稿酬換來的舒適雅致，讓進屋的每一個人都覺到賞心悅目——尤其是，陽臺上還有一位正在撰稿的美少年。

羽空抬起頭來望著小莫。

“你覺得讀者們看到我坐著輪椅上臺，是覺得高興？還是失望？”

“管它的！你是賣藝又不是賣身！只要讀者喜歡，你倒立著上臺人也沒意見！”

羽空想了想，合上筆記本說：“好，聽你的。”

小莫跳了起來：“太好了！我們還有四個小時的時間，足夠做個美美的造型！”

羽空差點沒從輪椅上摔下來：“原來你都安排好了才告訴我啊，那萬一我不同意呢？”

小莫笑得分外張狂：“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暈了扛走，裝在滿是玫瑰花瓣的水晶棺材里供大家瞻仰賞玩拍照留念?！?/p>

羽空被小莫快速裝進羽絨服，飛一樣推去了造型店。在豪華精美的大鏡子前，羽空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化蛹成蝶，成為眾人仰慕的奇幻小說家。他的目光慢慢挪到旁邊，注視了良久，良久。

“小莫，你知道嗎？在遇到你之前，我雖然成天都曬著太陽，但是心里并沒有太陽?！?/p>

小莫本來正口若懸河地指揮著造型師這樣這樣，那樣那樣，聞言一怔，隨口道：“那現(xiàn)在呢？”

羽空的目光回到正前方，看著鏡中光彩照人的自己，緩緩回答道：“現(xiàn)在，我終于理解了你的那句話——我和別人，并沒有什么不同?！?/p>

小莫的眼前一幕幕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初見時的情景。

圍在鐵柵欄里，用可憐巴巴的目光望著外面的男孩。

家徒四壁的房間里，坐在輪椅上的面容蒼白的男孩。

公交車上，不想錯過一處風(fēng)景而舍不得眨眼的男孩。

一個月只能下樓一次的男孩。

瓷娃娃一樣精致脆弱的男孩。

“討厭……一會兒哭花了妝怎么去簽售會啊……”

“我并沒有哭啊……”

“我說的是我?。　?/p>

小莫抽出一堆紙巾來揉眼睛，直到把眼睛揉到通紅才作數(shù)。等羽空收拾停當(dāng)后，小莫又推著輪椅風(fēng)一般去了簽售會現(xiàn)場。偌大的書店一層早已人山人海，翹首以盼的粉絲們早已排起了長龍。二人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溜進會場，躲在大宣傳板后面等開幕。小莫扶著輪椅，正準(zhǔn)備著把羽空推到萬眾矚目的地方，卻從震耳欲聾的吵聲中聽到一個無比震撼的消息！

“小莫，你知道嗎？像我這么嚴(yán)重的脆骨病患者，醫(yī)生說……我可能活不過青春期?！?/p>

巨大的恐懼突然兜罩下來，令小莫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而羽空卻依然望著前方，聲音中沒有一絲遲疑。

“所以我拼了命也要追趕，追趕自己的夢想，追趕心中的太陽?！?/p>

“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只能振翅一次，可是目前看來，我還可以振翅好多次，好多次?！?/p>

“這時候我才真正明白——”

“只要有信念，生命就會變得很堅強?！?/p>

遠處，傳來主持人的聲音：“下面，有請我們今天的主角——奇幻小說界的新秀——羽空！”

一時間，帷幕落下，鎂光燈如盛世煙花般閃成了一片。

小莫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堆起最美麗的笑容，推著羽空迎著那條光輝燦爛的道路走下去，走下去。

無關(guān)時間長短。

無關(guān)價值幾何。

只要有信念。

太陽，就永遠不會落下。

編輯/涼茶